分享

羊倌大环眼

 平型关杂志 2021-03-06

西北风,很猛。

走在山梁上的大环眼脚步踉跄,像喝多了酒。顶风,睁不开眼,气不够用他背转了身,背上像扛着一堵就要倒下的墙。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呼——呼——风撕扯着他,想把他头上破旧的栽绒帽和身上的白茬子大皮袄一一撕碎,然后一把扬了去。大环眼把左手放进右袖筒,右手放进左袖筒,斜着身子,缩了脖子,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抱在胸前的鞭杆,长长的鞭稍飘来荡去,像个钟摆。扎裤脚的绑带松了,哗哗地抖,大环眼圪蹴下来,伸手紧了紧,站起来的时候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咩”——耳旁冷不丁地响起一声羊叫声,声音短促,像说了半句话被一下捂住了嘴巴。

“靠儿——”大环眼看看身旁被风吹得趔趔趄趄的羊儿们,吆喝一声,赶着羊群,向背风的地方走去。

翻下梁,躲进沟,风一下小了许多。

“咩——咩——”羊儿们的叫声一下多了起来。它们边吃边叫,声音浑厚而低沉。刚才在山梁上,风太硬,刮得嘴也张不开,一定把它们憋得够呛。“人有人言,兽有兽语”,羊儿们是动物,但它们也有七情六欲,也需要交流。虽然它们说的是“羊话”,大环眼听不懂它们在说啥,但他知道,那或高或低,或长或短的咩咩声,是它们在拉家常。大环眼揉了揉眼睛,用力擤了一下鼻涕,挺直了身子,细细查看他的羊群,检点有没有被风刮跑的。

羊群里有一只大公羊,它身体高大,头上长着一对粗壮弯曲的大角,很神气。它很不安分,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正追着一只小母羊耍流氓。它身子紧贴小母羊,伸长脖子,伸出舌头,嘴里发出暧昧的哼哼声,用它干棍儿似的前蹄,对小母羊踢踢打打。大公羊的挑逗把小母羊吓得尿了一泡,大公羊闻了闻那尿,一下扬起头,上嘴唇翻起,露出得意且诡异的笑,笑容滑稽,让人忍俊不禁。小母羊的表现让大公羊更加兴奋,边追边往它身上骑。小母羊像个害羞的小姑娘,躲躲闪闪,跑跑停停,看上去很不情愿。    

原来它们正在做着繁衍生息的大事,动物繁殖总是那么张扬,那么直接。

 “老骚胡,歇一歇哇,吃上两口草!你也不怕累死?”大环眼满含责怪地骂了一句。老骚胡是大环眼给大公羊起的名字。大环眼是羊倌儿,是这群羊的“领导”,他根据每只羊的长相、脾性给它们都起了名字:耳朵小的叫 “马耳”,脸上有一片红毛、黑毛的叫“半红脸”、“黑板脸”,又老又干的叫“老干板”;脾性奸猾的叫“大奸臣”、“二奸臣”、“三滑头”,性情温顺的叫“老好人”……

“一群羊就你一个带蛋的,三宫六院的,你比皇帝也威风!嗨,大冷的天,还动那心思?”说到这儿,他笑了,“牲口和人一样,对那点事都那么贪心,就没个知足的时候。”停了停,想了想,继续说,“慢慢思谋,你老骚胡比我幸运多了,那么多母羊都是你的,而我连根毛也没捞到。”

大环眼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大环眼官名叫刘进财,因为天生一双环灵灵的大眼睛,他娘越看越爱,就人前人后“大环眼、大环眼”的吆喝,叫多了,小名就成了官名。

年轻时候的大环眼模样英俊,人高马大,开朗乐观,对“广阔天地”充满无限希望。他家数代单传,为了能娶妻成家,给刘家延续香火,他一身泥一身汗,没明没夜地侍弄着几亩薄田。那时的他认为,只要好好干,就不愁挣个媳妇钱。然而只有趴在农业地才知道,在土里刨食有多难,等他节衣缩食攒下几个钱,早就错过了结婚年龄。

都说光棍儿苦,抛开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不说,每天做饭、洗锅、涮碗,就让大环眼焦头烂额,苦不堪言。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饱一顿、饥一顿、冷一顿、热一顿,就成了家常便饭。天长日久,大环眼竟得了严重的胃病。一次借酒浇愁,喝得有些猛,胃穿孔几乎要了他的命。

身体垮了,积攒下的几个钱也花光了,心灰意冷的大环眼认命了。那一年,村里的老羊倌走不动了,大环眼拿起了放羊鞭,吃上了百家饭。                         

想到这儿大环眼嘴角蠕动,露出一丝苦笑,“唉——”他觉得心里有些烦,不由长叹一声。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那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

他仰起头,沙哑着嗓子,唱起了《走西口》。

吓得周围的几只羊哄一下跑开了,跑出好几米远,回过头来傻乎乎地打量着他。

看着羊儿们失惊的样子,大环眼扑哧一声笑了:“嗨!看你们那愣样儿,没见过个世面。我只是心里麻烦,唱两句,又不是狼嚎。”

放羊这营生苦不重,但罪大,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天寒地冻,没一天闲空儿。不过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最让大环眼不能忍受的是寂寞。

记得刚拿起放羊鞭的时候,真把大环眼憋坏了,瞭见个人,高兴得像见到了好久没见的亲人,远远地就吆喝上了:“哎——那不是二毛眼,歇一歇哇。”然后隔空说些“天长了,夜短了”之类的闲话。虽然说得很费劲,虽然人家要劳作,陪他说不上几句,但他能高兴半天。其实,只要能见到一个人,哪怕不说话,对他也是一个莫大的安慰。不过很多时候几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儿,用他的话说就是“要遇见个人,比遇见鬼还难”。慢慢的他适应了这样空荡荡的野外生活,想着法子给自己解心宽——唱,便是其中一种方法。在他烦闷的时候,就会放开嗓子唱两声。唱的内容多是凄婉、哀怨,让人荡气回肠的“二人台”。大环眼嗓子不好,但唱的很投入。

羊儿们忙着吃草去了,大环眼唱了两句,心情好多了,随着羊群边走边默默想他的心思。

前面弯弯山路上走来一个人,他穿着一身白衣,很扎眼。

“又谁家死了人?”大环眼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那人走的很急,一会儿就来到跟前。只见他两眼红肿,头戴孝帽,身穿孝袍,腰系麻辫,脚穿白鞋,孝帽上的麻辫尾在右边,手里还拿着一叠白布。这个人大环眼是认识的,他是村里二板头的外甥,看穿扮是他母亲去世了,来给人主家送孝的。大环眼正要说话,忽然想起本地的乡俗,孝子给人主送孝的路上,是不能和外人说话的。那人也认出了大环眼,和大环眼点了点头,用手指指头,指指嘴,摇摇手,比划了几下,就急急忙忙地向村里走去了。

“二板头的姐姐年龄不过七十出头,今年正月在二板头家还住了一段时间,见了我,高兴地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咋的就死了?”大环眼自言自语着。

望着渐渐远去的身影,大环眼心里觉得沉甸甸的,一种莫名的思绪占据了他的心。

关于生死的问题大环眼一般是不愿意想的,这个问题太沉重。在他还不知道死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死了。看着人们哭涕抹泪,他很纳闷,父亲不过是睡着了,睡醒了,就下地干活了,你们哭哭啼啼的干啥?他二十岁那年,当母亲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他紧紧地抓着母亲慢慢变凉的手,哭得昏天黑地,那一刻他领略了什么叫做生离死别。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的多了,慢慢明白了,人活在世上,最终都会死的,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但大白娃的死却深深地触动了他。

大白娃是个老光棍儿,70多岁,除了腰疼、腿疼,身体还算硬铮。大环眼总爱去他家串门,有体力活儿也帮衬一把。

大白娃生活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腰椎间盘突出疼得他腰弯成了弓,膝盖劳损性关节炎让他走不了路,他也舍不得吃药,硬扛着。他拖着病体还种了好几亩地,拄着拐杖,吃几颗去痛片,跪着、趴着、坐着锄草、收割……

大环眼曾多次劝他,不要种地了,去医院看一看腰腿病。他说,这病是治不好的,看也是白花钱,地还得种,要不吃啥喝啥。

十月的一天,大环眼在羊户家吃过晚饭,看了一集电视剧,睡觉还早,想想好几天没去大白娃家了,就绕道去了。

到了大门外,见大白娃家里黑灯瞎火的。

“白娃叔,白娃叔,这么早就睡了?”大环眼吆喝了几声,没人答应。

走到家门前,推了推门,推不开。他绕到窗前,拿手电顺着玻璃往里照了照,炕上明明躺着个人。大环眼心里一紧,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白娃叔,白娃叔……”他又焦急地吆喝了几声,还是没动静,只看见几只耗子瞪着绿莹莹的小眼睛朝这边望了望,吱吱地叫着,急慌慌地跳下地跑了。

大环眼找来一根棍子,心急火燎地撬开了门,跑进屋。屋里冷得像冰窖,有两天没过火了。他急忙开了灯,“白娃叔——”他一边吆喝一边扶了一下大白娃,一扶头,脚也跟着动了——人早就死了,最惨的是他的鼻子让耗子啃得只剩下两个黑窟窿。望着大白娃的惨状,大环眼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装殓大白娃的时候,从他贴身棉坎肩口袋里找到五百块钱,他早已准备好的装裹里用牛皮纸齐齐整整地包着八百块钱——他早就为自己安顿好了后事。

亲朋好友、父老乡亲们给大白娃买了一口棺材,花圈、纸扎摆了一院,雇了一班鼓匠吹打了一天,油糕、炒菜吃了几顿,埋了……

想起了大白娃,大环眼心里一下死灰死灰的。他长叹一声,伸出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眼睛,背转了身,惨白的斜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羊群走到一个沟洼里,大环眼烟瘾犯了。“烟这东西,不顶饥不顶渴,烟瘾上来,没抓没拿的真难受。”他边想边掏出旱烟袋,把烟锅头伸进烟袋里,扣了几下,装了一袋烟。他抬头看看地形,走到一个土圪塄下,解开大皮袄,俯下身子,背风圪蹴下来,用手撑开皮袄左襟,嘴含烟嘴,把烟锅头伸进皮袄里,掏出火柴,把火柴盒贴在左襟里子上,用左手捏住,然后右手拿一根火柴,在火柴磷面上一擦,哧一声,火柴冒了一股白烟,还没燃起来,就被风吹灭了。他双脚挪动,调整一下方向,又拿出一根火柴,一擦,哧——嘭——火柴着了,还没等他把火柴移到烟锅头上,一股燎毛味直冲鼻端——烧着大皮袄的羊毛了。他赶紧扔掉火柴,噌一下站起来,一阵拍打。好在只燎了一些皮毛,不妨事。

大环眼再次圪蹴下来,把左襟撑得更开些,再点。第一根,灭了,第二根,着了。他赶紧把烟锅靠近火苗,吧嗒吧嗒用力吸了几口,点着了烟。但用的力有些大,细烟末被吸进了嘴里,又苦又辣。他抿起嘴,“呸——”吐了一口唾沫,站起来,扣上皮袄扣子,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样恶劣的天气,抽一袋烟,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地吐出去,满脸享受。要是好天气,他会仰起头,撅起嘴,吐几个漂亮的烟圈儿,而今天,烟雾一出嘴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

羊儿们边走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

以前,大环眼听着耳根底下不绝于耳的咩咩声,觉得很烦。“一天起来有事没事瞎咧咧,也不嫌烦?”他想,“那羊儿们的前世一定是些唠叨的女人。”然而,当上羊倌后,他竟然加入了它们的行列,和羊儿们瞎咧咧起来。羊儿们做出一些他看不惯的举动,他张口就骂,像家长呵斥不听话的孩子,而挨骂的羊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抬起头看看他,便讪讪地走开了,像个犯错的孩子;他的一些心里话,想着想着就说出了口,然后没完没了地“对羊弹琴”,像个唠叨的妇人。他觉得羊儿们能听懂他的话,那一声又一声的咩咩声,就是对他的回应哩。

大环眼打了个呵欠,昨晚,他又做梦了,没睡好。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天空瓦蓝瓦蓝的,脚下流水潺潺,羊儿们像朵朵白云散落在绿茵茵的沟滩上埋头吃草。大环眼躺在软乎乎的草地上,双手十字交叉放在脑后,翘起二郎腿,闻着淡淡的草木清香,看着身边三三两两吃草的羊儿们,心里有说不出的惬意。

忽然,轰隆隆的声音传来,洪水夹杂着树枝和石块从山谷奔泻而下。一定是上游的某个地方下暴雨了。大环眼顾不上多想,赶紧跳起来,拿起羊鞭子想把羊群赶到高处去。羊儿们也被汹涌而来的洪水吓傻了,四处乱窜,而头羊——那只大公羊却领着羊群冲向河心。他知道羊的特性,头羊是羊群的灵魂,前面哪怕是悬崖,只要头羊跳下去,其他羊都会跟着往下跳。

“老骚胡,你给我站住,快回来!”他大叫着,想跑到大公羊前头,把它们拦回来,但就是迈不开步。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大公羊跳进了滚滚洪水中,瞬间消失了,其他羊也跟着一只又一只跳了下去……他急得哭了,哭得吭吭哧哧,然后醒来了。他抹去鬓角的泪水,长长舒了一口气,摸一摸还在扑通扑通狂跳的心,庆幸之余却再也不能入睡。

 “咋的会做这样晦气的梦呢?”他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胖墩儿追着一片翻飞的玉茭叶子,从大环眼身旁跑过去了。

胖墩儿是群里数一数二的好羊,个头适中,身体匀称,长得一身好膘。下羔是母羊的天职,但它不会。那天,它的主人说过几天就要杀它了。

群里的羊,每年老弱病残被处理掉,小的一茬又一茬顶上来,老干板老了,黑板脸老了,不能下羔了,前几天被卖到了屠宰场,小黑蹄大了,跟上了羊群……放了多年的羊,大环眼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但看看东跑西颠的胖墩儿,想想再过几天这个鲜活的生命就会躺到血淋淋的案板上,大环眼一阵心酸。

呔!三滑头,你又发灰啦,皮痒啦?”三滑头和二板头又打架了,大环眼大喝一声,忙去拉架。

原来三滑头和二板头是死对头,谁看谁也不顺眼,见面就打架。两个吃着吃着不知道因为啥又拧上了,拉开了决斗的架势。它们两个瞪圆了眼,恶狠狠地盯牢了对方,像运动员助跑一样,后退再后退,退到一定距离,低着头,耳朵后背,眼里露出少有的凶光,没命的奔向对方,在撞向对方的一瞬间,前蹄离地高高跃起,低头,“咣”的一声两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然后,再后退……

 大环眼边骂边用鞭杆一端的小铲子铲起一块土坷垃,扔向三滑头。那土坷垃像长了眼,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三滑头的脖颈窝,三滑头挨了一坷垃,悻悻地跑开了,二板头见状也跑开了,一块土坷垃就化解了一场战争。

“哼,成年累月和你们这些灰牲口打交道,没点儿手段还行?哈哈……咳咳咳……”大环眼得意地笑了,由于笑得过于放肆,让冷风呛得咳嗽起来,咳了几声,继续骂“三滑头,你个灰圪泡,上次你把三黄毛家的半红脸撞到沟里活活摔死了,我还没顾上和你算账。更气人的是,三黄毛非要说是我扶下去的,一年的工钱没给,还叫我赔羊。你们说我是那样心狠手辣的人吗?你们是我的衣食父母,没有你们我能吃上百家饭?还不得天天围着锅头转?再说你们虽然不会说话,但毕竟也是一条命,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啊!咋?你还不服气,翻起白眼瞅人了?”大环眼拿起鞭子挥了挥,像是咋呼不听话的孩子,“二板头,你的娃娃还在家等着你呢,你不好好吃草,和她怄啥气?你说,你们不过是人们餐桌上的一道菜,活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为啥不能和和气气、高高兴兴活几天?”

骂完了,大环眼一下安静了下来,他眯了眼,抬头看了看天,出了一会儿神,满脸憧憬地说:“你说,人活着为了啥?叫我说'老婆娃娃热炕头’就是最大的福分了,回了家,能吃个热饭,屁股后头儿女们'爹,爹’的吆喝着;有个灾难病疾,有人能给舀口水;老了,不能动了,有个烧炕的、端饭的、说话的……你说,那样的生活多滋润……”

午后,风渐渐小了。老话说得好:“天寒日短,不刮风就暖”。可不是,风一停,天气一下暖和多了。

来到一块梯田里,高高的土埂下杂草很多,羊儿们加快了进食速度,大口大口地专心嚼着。

扑棱棱——扑棱棱——一群灰不溜秋的鸟儿四散飞起,惊得正在吃草的羊儿们掉头就跑。原来是羊群惊起了在土圪塄下觅食的石鸡,石鸡的毛是土灰色,不动的时候,和土坷垃没啥区别,让火眼金睛的羊儿们也无法分辨。

大环眼见状,一下来了精神,快速向前奔去,脚动,手起,鞭扬,长长的鞭稍嗖一声飞向空中。咚、咚两声,两只石鸡应声落地,大环眼飞跑过去摁住一只,照头就是一鞭杆,另一只打了个滚儿,扑棱一声振翅想飞,大环眼鞭杆挥动,扑通一声又打了下来,石鸡滚了一下不动了。

大环眼捡起来,用手掂了掂,从兜里掏出一根细绳,拴了石鸡的腿,一前一后担在肩上,高兴地说:“嗨,黑夜悄悄给春香送去,她又能给娃娃们改善一下生活了。”

想起了春香,大环眼心中柔情涌动,他的心瞬间融化在浓浓的温情中。

十一

春香的男人叫毛小,有一年春天,毛小往地里送粪的时候,连人带车翻到沟里,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成了废人,从此家庭重担落在了春香一个人身上。在这广种薄收的山村里,一个壮劳力忙活一年,光景也过得紧巴巴的,何况一个女人,一遇花钱的事,春香就东家进西家出,到处借钱。

大环眼人缘好,一个人花项少,手里总有几个闲钱。春香每次去借,大环眼或多或少都不会让她空走。

那一天,大环眼正在烧炕,春香来了,没开口就哭成了泪人。哭得大环眼没抓没拿的,忙问:“你不要哭,遇上啥难事啦?”原来,春香的儿子病了,住进了医院,钱花完了,医生叫再押二百块,要不就停药了。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亲戚朋友都借遍了,以前借下的都没还,再也张不开口了。”春香哭着说。大环眼见她可怜,给她拿了二百块。

几天后,春香从医院回来了,拿了五十块钱来还大环眼,说娃娃病好了,没花完。

大环眼说:“我一个人也没啥花项,娃娃病刚好,买点儿有营养的调剂调剂,不要落下毛病。”

春香递过来,大环眼推回去,推来让去,春香眼窝红了。

“进财哥,你是个好人,只有你是真心帮我。”春香哽咽着说。

“别这么说,人活着都不容易,乡里乡亲的,谁家也有不好过的时候。”大环眼说。

“话是这么说,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怕是这辈子也还不清了。”她流着泪说。

“不要多想,只要有人,慢慢会好起来的。”大环眼宽慰她。

“我实在没啥给你的,咱俩都是苦命人。” 她擦了一把眼泪,看了看大环眼,脸一下红了,低下头,小声说,“要是……要是……你不嫌弃,我把……身子给你吧。”

大环眼觉得脑袋嗡一下,嘴干的要命。他想,春香是个好女人,这样的好事咱是求之不得,不过那样做的话,不成了乘人之危啦?大环眼深吸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沫,定了定神,说:“你是个好女人,有家有口的,不要因为一时糊涂毁了你的名声。”

听大环眼这么说,春香一下抬起头,一把擦干眼泪,盯住大环眼,说:“名声?名声能当饭吃?我是个要强的女人,多少年了,再苦再难也没和人勾三搭四,倒是混了个好名声,可是亲朋好友见了我就像见了鬼,躲得远远的;进财哥你也有个好名声,照样不是孤苦伶仃?没见老天爷给你送个仙女来。说我糊涂也是真的,当年要是扔下他,就不用吃这么多苦,再嫁给谁,他不得给我吃一肚,穿一身。现在我明白得很,只要能拉扯大几个娃娃,能有个依靠,不怕旁人嚼舌根!”

“互相有个帮衬,自然好,只是……毛小会咋想,他的脸往哪儿放?”大环眼看了看她,吞吞吐吐地说。

“他咋想?这些年我是咋过来的,他不是不知道。一个受苦人不能受苦不丢人?多少年了我给足了他面子,可谁又给我面子?”说到这,她一下不说了,低下头,用右脚在地上画圈圈儿。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怯生生地问,“你……你不愿意?怕我带累你?”

“不是,只是……”大环眼心里矛盾得很,不知道该怎样说。

“看你哼哼唧唧的,不像个男人,算我看错人了!”春香又急又羞,跺跺脚,转身就走。

大环眼一把拉住了她,她扑进大环眼的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了:“不是……不是我天生下贱,是我……活得太累啦。”

十二

太阳就要落山了,羊儿们焦躁起来,它们停止了吃草,咩咩地叫个不停,齐刷刷地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大环眼——它们想起了家里的孩子。

“想娃娃啦?嗨,可怜的羊儿们,你们自己都保护不了自己,还要为儿为女牵肠挂肚。慢慢想想,打光棍儿也不是一件赖事,你看那些有老婆的,叫老婆骂得孙子似的,叫儿女逼得上吊绳也挽不迭,就连死也死不安稳,放不下大的,丢不下小的。你看咱多自在,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说完,他苦笑一下,眯了眼,抬头看了看天。不知道咋的,他一下想起了娘,想起了娘临死的时候,抓住他的手,流着泪说:“娘答应过你爹……哪怕不吃不喝……也要给你成个家。唉——老天专杀命穷人呐……娘怕是……活不了几天了,你答应娘,好好受几年……一定要娶一房媳妇……给咱刘家接续香火,要不……爹娘死也闭不上眼啊……”大环眼紧紧握着娘的手,流着泪说:“娘,你放心,我有胳膊有腿,打不了光棍儿!”

想起了娘,大环眼觉得心里堵得慌,一阵悲怆袭上心头,他扬起头大声说:“'有儿不算穷,没儿穷断根’,我大环眼是穷断根啦!爹,娘,儿不孝,儿有罪,儿对不起您二老啊……”

“……九月里来秋风凉,

家家户户换衣裳,

有老婆的脱下单换上棉,

可怜我光棍汉,穿了一件烂单裤,

……

啊呀呀我的那个妻呀……”

山野中,响起来催人泪下的《光棍哭妻》……

                   (作者  王志秀 系南城街小学教师,县作协理事)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