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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汤·桃花木桌·蛙皮·耳朵||赵恺专栏

 一犁_书馆 2021-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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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汤


石汤
赵恺 

跋涉者路过悭吝者家,要点开水作石汤。悭吝者好奇,就破例给了水,并看着以两块石头煮汤。煮了好一会,石头还是石头,水还是水。悭吝者说,加点土豆和胡萝卜试试吧。加了,好了许多,可是依然清汤寡水。悭吝者说,看来,必须来点玉米面。加了,果然变成真正意义地汤了。跋涉者感谢悭吝者,第一碗先盛给他。悭吝者说,此生第一次见闻石头煮汤,我得尝尝。连喝三口,赞叹不绝,说,味道果然不同一般。可是,好象还是缺了一点什么。跋涉者问,还缺点什么呢?悭吝者说,肉沫和盐。于是又加了肉沫和盐,这样,石汤就成为一餐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悭吝者感谢跋涉者,并谦恭甚至卑微地向跋涉者索要一块石头。跋涉者把两块石头通通慷慨地送给了悭吝者——世上许多事情,往往得不急不躁,一步一步从容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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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木桌



桃花木桌

赵恺 

夏天围着它在树下饮茶,冬天围着它在炉边吃饭。一张桃花木桌,简朴甚至简陋,平凡甚至平庸。却耳鬓厮磨,却相濡以沫,成为这个农家不可或缺的命运组成。

桃花木桌究竟是什么时候介入这个农家命运的呢?母亲说到祖母,祖母说到曾祖母。曾祖母老眼昏花、语焉不详,她说,兴许是她的祖母的嫁妆吧。

就在这张平凡甚至平庸的桃花木桌上,却发生过一件不平凡不平庸的故事。

一天吃完午饭,母亲俯身端起墩在桌子中间的陶制汤盆,意外而又突然地发现在墩汤盘的地方,有一个小黑点在蠕动。于是,全家人都围了上来。大家挤着蹭着撑着探着,一圈眼睛宁静而又急切地盯着桃花木桌上那个奇异地起伏。一会,桃花木桌上出现一个小小的洞穴。再一会,小小洞穴中钻出一个小小的飞蛾。飞蛾瘦小、黝黑,给人的感觉就象安徒生笔下的丑小鸭。仅只作了一个短暂的停顿,飞蛾便在桃花木桌上缓缓盘旋起来。一步一步,愈走愈快,行走之间,它褪去硬壳,伸出双翅。接着,翅膀铺展成一组辉煌灿烂的鲜花之瓣。再接着,呼地一下,丑小鸭变成一只美丽的白天鹅:蛾子围着桃花木桌翩然飞翔起来。大家惊呼:蝴蝶!

盘旋三圈,这只蝴蝶告别桃花木桌飞到窗外去了。穿过目光,穿过田野,穿过森林,辉煌灿烂的蝴蝶融入辉煌灿烂的阳光之中。

在那只蝴蝶的引导之下,目睹奇迹的一位孩子日后成长为一位诗人。在历经沧桑、皓首苍颜的暮年,诗人在一首题为《桃花木桌》的诗中深情而又感慨地写道:当年那只蛾子究竟在桃花木桌子里等待了多长时间呢?美的创造,需要多么强大、多么坚韧的耐心哦。

3
蛙皮


淮安市白马湖景区。


蛙皮

赵恺 

前不久去了一次金湖,始料不及的是,那民歌瑰宝《拨根芦柴花》、《高邮西北乡》的摇篮,那电影抒情诗《柳堡的故事》的摇篮对我的感染和震摄,竟然如此强烈,如此持久。

离别金湖的时候,刘学东副书记问我:“印象如何?”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想走。”刘书记说:“你一定被白马湖的九十九墩吸引了。”我说:“那天造地设的九十九座岛屿,正是我此生苦苦追求的文学建筑结构。”

其实,淮阴距离金湖仅是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为什么我却走了大半生?——这不是每个淮阴人都应该回答的问题,放在一个淮阴文艺工作者面前,就具有美学和法学的双重意义了。

我想到一则古老的俄罗斯民间故事:有一家弟兄三人择偶,决定以箭为媒。老大一箭射入王府,老二一箭射入将宅,他们双双顿面富贵。老三命蹇,一箭射入池塘,许久,才被一只青蛙衔出水来。于是,他娶青蛙为妻。谁知青蛙姑娘十分贤慧,脱去蛙皮,她烧茶弄饭,洗衣浆裳,里里外外无不细密妥贴。稍事梳妆,竟然灼灼的美。老三决定让妻子一展芳容。一天,他们出席一个晚会,青蛙姑娘一亮相,大厅顿时黯然失色,那场景,正像中国诗人所说的:“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了。这时,老三悄悄溜回家去,悄悄拿出妻子的蛙皮烧了。回到家里,青蛙姑娘只能伤心地哭,她说:“蛙皮是我生命的依托和归附,烧了它,咱俩就只有各奔东西了。”说完,她就永远地消失了。

作为文艺工作者,我们每人不都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蛙皮?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认识它,珍惜它,爱护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们还或为功利,或为势位,或为怠惰,自觉不自觉地剥离、弃置,甚至烧毁自己的蛙皮。这是多么愚蠢可悲的事!

古往今来,一个真正意义的作家大都具备三种要素:一是历尽沧桑,二是对艺术等同生命的追求,第三条是最重要的,那就是清醒、坚定地保持蛙皮的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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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

耳朵

赵恺 

商品如潮,物欲横流,诗当以坚韧固守自励。冷清、冷峻及至冷漠都不是坏事,失去喧闹,正思索——东方不总是憧憬“宁静致远”吗?惊呼“狼来了”的人,狼正蛰伏在他的心里。坚韧固守不是顽固厮守,它是沉思,是吸收,是积累、调整、酝酿和发展。好比运动员,躬身俯首,岿然不动,它是起跑之前那雕塑般的一瞬。从这个意义上说,坚守本身就是诗。海鸥会来的。船帆会来的。没有飞翔,我们创造翅膀。只要太阳还是红的、大地还是黄的、海洋还是蓝的,诗就不会消亡。红、黄、蓝是美的三原色,诗是人类的生存基因。中国是长江三峡的祖国,是万里长城的祖国,是兵马俑和青铜编钟的祖国,是布达拉宫和故宫博物院的祖国。如果可以用一个诗句概括一部诗史,这个句子就应该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仓颉把“羊”和“大”两个字组合在一起,称之曰:美。“美”字本身就是一部《艺术哲学》。中国新诗还缺少点什么呢?正好比巍峨的灵魂只能容纳于巍峨的躯体一样,中国新诗缺少恢弘品质,形式上缺少建筑规模。作为诗国,缺少自己的万里长城和故宫博物院,中国新诗呼唤自己的青铜编钟。从坚韧固守这个角度说,先有回音后有声音:不是农民造就稻谷,是稻谷造就农民。缺少黄钟大吕,首先因为缺少倾听黄钟大吕的耳朵。这只耳朵,最先和最后都应当长在我们的《诗刊》上。中国《诗刊》:警惕听觉神经萎缩。


作者简介

赵恺,祖籍山东,1938年出生于重庆,1955年毕业于南京晓庄师范后在苏北淮阴生活至今。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小说。曾多次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国际文学活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编委,江苏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江苏省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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