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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鸽子声咕咕

 大河文学 2021-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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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睡着呢,刘英已经醒了。她怕惊醒了身边的丈夫明生,就小心翼翼地拎起棉被上的毛衣毛裤,坐在床边穿衣裳。刚从热被窝里出来,屋里冷飕飕的,刘英感觉前胸后背仿佛都凝了一层霜,鼻子一阵阵发紧发痒,她赶紧用手里的毛衣捂住口鼻,还是没忍住。“阿嚏!”喷嚏格外响,在黑魆魆的屋子里余音绕梁。睡得迷迷瞪瞪的明生皱了皱眉,眼也不睁,抬起胳膊扯过身边的被角就往右边盖,扑了个空。咦?明生在黑暗中摸到刘英的胳膊,问:“天贼冷,起恁早弄啥?”
明生拉过枕头,竖起来靠在床头上,以便刘英躺得舒服点。刘英顺从地回到被窝里,暖融融的温度裹着男人的体味让她眼里瞬间蒙满了泪水。明生没问刘英刚才想去干啥,他俩似乎都在有意回避着什么,其实,明生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刘英的心病在哪儿。
刘英只有一块心病,那就是他俩的儿子。儿是好儿,可惜啊,明生和刘英养儿一场,却没福气享他一天福。明生猜得没错,刘英又梦见儿子了。在梦里,儿子孤孤凄凄地望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儿子还是那样瘦,刘英想伸手拉住儿子,问他还有啥托付的?儿子却扭脸走了。刘英想撵上儿子多看两眼,可她双腿沉得咋都抬不起来,就像钉一样长在地上。刘英眼睁睁望着儿子远去,急得出了一头汗,眼看儿子越走越远,刘英的眼泪就下来了。哭着哭着刘英就醒了,刘英的枕头就湿了一大片。醒来后的刘英,就想到西屋去,去给儿子上炷香,烧点锡箔纸钱,趁着夜深人静,娘俩安安生生地拉拉话。
夜静悄悄的,窗外间或传来“咕咕”的鸟叫声。明生和刘英靠在床头,夫妇二人都不说话,只听那断断续续的鸽子叫。那是儿子养的鸽子,几年前儿子出车祸后就瘫了,刘英就给他买了轮椅。有一天,明生从外边回来带了几只鸽子,说是怕儿子成天窝在家里,太闷了,让他喂鸽子玩。刚开始,儿子好像并不感兴趣,后来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些鸽子,终日里看他的鸽子。鸽子飞过屋檐了,他看;鸽子飞回来落到地上了,他也看;鸽子低头吃东西,鸽子迈着优雅的步态走路,他还看;儿子最喜欢听鸽子叫了,“咕咕咕咯,咯咯咯咕……”,它们在说什么呢?儿子想着,眼睛就更温存地望着鸽子。鸽子通人性,也温存它的主人,有的鸽子甚至落在儿子的肩膀上、轮椅上。儿子有时候也会捉一只鸽子看,看它宝石一样的美丽而又纯净的眼,鸽子也歪着脖子看儿子,看着看着,儿子的眼神就变得温柔起来,就像鸽子的眼神那样纯净温柔,不知不觉地儿子的嘴角就扬起来,儿子一高兴,明生和刘英也跟着高兴,这个家也就有了生气。养鸽子真是养对了!刘英和明生庆幸着,打心眼里感谢那些不会说话的鸽子,要不是它们,哪也去不了的儿子该多寂寞啊。三年前,儿子走了,鸽子却已经发展成一大群,灰的、白的、铁青的、黑的,各色各样的都有,明生家的屋顶上像鸽子开会一样热闹非凡。有人相中了这些鸽子,劝明生卖了它们,一来喂这么多鸽子不少浪费粮食,二来也省得刘英瞅见鸽子伤心,明生却不愿意。他想着刘英才不会同意卖呢,留着鸽子,好歹是个念想吧。
这些天,刘英中了邪似的钻了牛角尖,整天想着要给儿子结门冥亲。都是后沟王三媳妇这个碎嘴老婆惹的事。那天她来明生家串门,瞅见院地里雄鸽子围着雌鸽子骚情,猴急猴急地一面转圈圈,一面鼓着个嗉子不停地叫唤,咕咕咯,咯咯咕……王三媳妇就指着鸽子对刘英说:“英子,你看,畜类东西也知道找个伴搭伙呢!”王三媳妇说着说着,话头一转就叹起了刘英可怜的儿子,冷冷清清一个人在那边,也不知道过的是啥日子;王三媳妇又说,自己娘家有个远门侄女去年刚过世,年岁也相当,她爹她娘想给闺女找个人家……“英子,我一听说,立马就想着咱家了!这可是好事啊,当爹娘的,总得给他成个家吧。”结鬼亲?刘英以前听说过,但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家还能遇上这事。阴间,到底有没有啊,谁知道呢,结鬼亲,这不是明摆着糊弄人吗?刘英没接王三媳妇的话茬,她不想在旁人面前提自己的伤心事,更不想让旁人用怜悯的语气谈论自己的儿子,儿子已经死了,她希望儿子在地底下躺得安稳点。不料,王三媳妇人是走了,她说的那些话却像刺一样,不由分说地扎进了刘英的心里,或许真该给儿子找个媳妇,他这一辈子太短了,短到没有机会品尝女人温柔的滋味。刘英琢磨来琢磨去,才把心底事说给明生听。明生却不以为然,甚至有几分诧异,——刘英不是愚钝人啊,怎么也迷信起“冥婚”这一套,这哪是做唬人啊,这分明是日弄鬼嘛!作为男人,理性的明生有他的打算,人死如灯灭,再哭他再想他也是无济于事,倒不如趁着现在还年轻,努努劲再生个一儿半女才是正事。可惜啊,儿子去了三年多了,家里也还是冷冷清清的。     
儿子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刘英根本不让明生近身。只要明生一挨近她,刘英就当明生有那心思了,就哭着数落他:“儿子才走了几天啊,你这当爹的就想活得花红柳绿的,你真狠啊……”刘英的话让明生张大嘴没啥说,脸也没地方搁,觉得自己真他妈不是个玩意,就连夫妻间原本正常的那点事儿也变得龌龊起来。虽然刘英骂他的话外人并不知道,可明生还是觉得丢人,回想过去更觉得前途渺茫,人生灰暗。唉,这一码是一码,和老婆温存温存,甚或再生个娃,咋就成对不起儿子了?道理多简单啊,刘英为啥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明生感觉心里憋屈,可又没地方说,明生只能自己憋着。没了夫妻生活的润滑剂,明生和刘英的关系别别扭扭的,简简单单一件事、平平常常一句话都得翻来覆去解释半天,说吵架不像吵架,说斗嘴不是斗嘴,俩人都累得慌,直到后来分房睡了,才相安无事。明生住进了西屋,儿子生前住的屋子。他家就两间卧室,除了厨房和堂屋。时间久了,明生觉得自己清心寡欲得像干涸的枯井一样,就算八级大风也掀不起半点波澜,更不要说从前那般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了。那一年,明生还不到四十五岁,身体和精神却荒芜得如同地震后的瓦砾,儿子没了,两口子之间也寡淡到了极点,井水不犯河水,外人看上去,反而却更接近于举案齐眉的典范了,不嚷不吵的,祥和得很。明生倒不怨刘英,她也是可怜人。只是,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明生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刘英了,生怕一句话说不对就勾起了刘英的心事,更不敢拥抱她爱抚她亲吻她,生怕她以为自己又动了花花肠子。其实,刘英不知道,明生心里的痛不亚于她,作为男人,明生更需要刘英的安慰。一筹莫展的明生有时候会想,或许猴年马月刘英才能回心转意吧,谁知道那时候自己还中用不中用呢,唉,不要说再生个孩子了,就算想对刘英好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既然这样,还不如各睡各的床,各疗各的伤,表面上相敬如宾,实质上冰冻三尺,身体越来越生疏,仿佛隔了十万八千里。打破这种僵局的是明生的丈母娘,还有明生妈。
两个老太太结亲家以来,一向是言合意不合。刘英娘嫌明生妈说话占地方,明生妈又嫌刘英娘做事太精明,俩人谁也不看不上谁,不过是看在儿女的面上,彼此敷衍对方。不曾想,在明生和刘英分居的问题上,俩人却高度地一致。他俩不睡在一起,是明生妈先发现的。这还了得?孙子已然没了,她可不想让这一家再有啥闪失了。再说了,明生妈也有私心,俩人在一个被窝里睡,说不定哪天老天爷一开眼,老秧上还能结个嫩南瓜呢!明生四十六,正当壮年,刘英闪过年头才四十三,还能生养。村里人不是都说嘛,“五十还生个蹦塌天呢!”明生妈称了几斤香蕉,提了一箱牛奶上门找刘英娘商量。俩亲家一见面,脸对脸抹了一阵眼泪,明生娘就说起了眼前的作难事。两个老太太叽叽咕咕好半天,太阳快落山了明生妈才回家。第二天,刘英娘给刘英捎信说,她身体不舒服,让明生接她去住几天。刘英娘一来,当晚,刘英说要照顾她,和她住一起。她娘却说,英啊,你爹走得早,娘只有你一个闺女,明生就是我的亲儿。娘啊,就希望你和明生好好做伴,不要孤孤单单的,女人啊,心再强也得有个男人心疼啊。明生是个厚道人,英啊,你不要犯糊涂啊,他的心病和你一样,疼也疼在一处,你光顾自己疼呢,咋就不心疼心疼明生呢?英啊,看你怪聪明,真是糊涂虫啊……娘的话还没说完,刘英就哭得满脸是泪了。她刘英难为谁也不能难为自己的男人啊,这两年,明生可是见老了。娘说得对,她应该好好心疼心疼她的明生。唉!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经历了人生的曲曲弯弯,刘英和明生更相依为命了。   
“咕咕,咕咕”,像是小鸽子在叫。“咕咕咯,咯咕咕”,像是老鸽子在叫。明生张开膀子把刘英搂在怀里,刘英的肩膀一抖一抖,像冷风中哆哆嗦嗦的树叶一样让人心生怜惜,明生的泪滑下来,滴进刘英的头发丝里,头顶凉沁沁的泪滴让刘英更紧地贴在明生的胸前,两只胳膊死死地箍在明生的腰上,似乎即将溺死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明生呢,也温存地抱着怀里的女人,竭尽所能地抚慰自己的女人。那一刻,他们听不见世上的任何声音了,与其说他们在爱对方,在心疼对方,莫若说他们是在拯救彼此。生活太苦,惟有眼前这人才能给你甜蜜,让你释放,叫你渐入佳境,让你甘之如饴,暂时忘却人间愁苦。每当这个时候,明生就想,儿女都是债,夫妻才是缘,一切顺其自然吧,生不生孩子的都无所谓了,只要他和刘英都好好的,她心疼你像疼儿子,你心疼她像疼闺女,相濡以沫到老也挺好的。
“我寻思,还是得给咱儿说个媳妇。”刘英挪开身子,打开了话头。“王三媳妇说,女家捎话了。彩礼八万块钱。闺女照片我看过了,八字我也合了,都好。你看这事行吗?”八万?明生心里咯噔一下,倒不是心疼钱,他这一辈子为了儿子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还在乎花几万块钱?他就是心里不得劲,也不知那闺女爹娘咋想的,孩子的命已经够苦了,想寻求心里安慰,给他们成个家也可以理解,要这么多钱就有点不仁义了,这不是拿闺女的棺材壳换钱吗?这钱将来他们花着不扎心吗?“我打听了,现在的行情都是八万,人家也没有多要。这事你看,咱定不定?”     
定不定?明生真不好开口。不定吧,刘英的心愿不能了却,王三媳妇还会到处编排他明生,钱都串在肋条上,不舍得给儿子娶媳妇;定下吧,这钱花得实在冤枉,情知道“冥婚”是遮活人眼,哄人的鬼把戏。再说了,王三媳妇神神叨叨的,说话能信吗?可是,明生现在就剩下刘英这一个宝贝了,他没有选择,只要刘英心里舒坦,他明生就拍板。定!     
虽说是给儿子娶鬼妻,对刘英来说却很庄重,程序一点也没有少。婚纱影楼做了相册,照片是合成的,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成了婚纱像的主角,多多少少看起来有点怪异,刘英却满心欢喜,越看越觉得俩孩子般配。找算卦仙滤了好日子,定礼送到了女家,酒席也定好了,就等着到日子办喜事了。王三媳妇是大媒人,不费吹灰之力成就了一桩美事,刘英专门割了一方肉,准备了各色礼物酬谢她牵线搭桥。“英子,不出二年你就能当奶奶了,放心吧,孩子会给你托梦的。”王三媳妇巧舌如簧,刘英听得眉开眼笑。连着好几天,刘英一觉睡醒来,听见窗台上小鸽子咕咕叫,刘英就想,这是好兆头啊!
吉日定在农历四月十六。清明节前,刘英打算去给儿子上坟,就想起了没过门的儿媳妇,好歹该去烧点纸钱。刘英抬脚往后沟去,找王三媳妇商量,谁知道,刚出胡同口就迎上了她。“哎呦!英子,咋这么巧啊!”王三媳妇不等刘英开口,就抢着说,“走走,回家说去。”王三媳妇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这包袱刘英看着很眼熟,娘噫,这不是自己往她家送彩礼的包袱吗?    “你看这事弄的!都怪我多事,打我嘴也不亏。”王三媳妇讪讪地说,“那闺女给她娘托梦了,说她在阴间自由恋爱了,不叫父母包办婚姻,她娘说闺女在梦里一个劲哭呢,说她死也不同意这门亲事……”王三媳妇后来又说些什么,刘英都没听清楚,好像王三媳妇最后说,退了亲也好,说不定咱儿也在那边自由恋爱了呢!    
自由恋爱?死也不同意这门亲事?那闺女不是早死了吗?刘英彻底懵圈了,顾不上和王三媳妇说话,她脑子一时半会还没转过弯。王三媳妇本来以为刘英会和她吵,准备了一车的好听话都没派上用场,轻而易举就拍拍屁股走了。   
“冥婚”泡汤了。明生妈和刘英娘咽不下这口气,跑去王三媳妇家劈头盖脸臭骂了她一顿,就差大耳刮子扇她了。“你要不要脸?”明生妈说,“整天日鬼捣棒槌的,蒙谁呢?就你这货色,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说不说实话,不说撕烂你的嘴……”“年不轻轻的,干这缺德事,也不怕将来遭报应!”刘英娘也没好话。两个老太太连唬带骂,一唱一和,王三媳妇实在招架不住,这才承认,原先对刘英说那“自由恋爱”不过是幌子,其实是女方又找了一头人家,要了十万彩礼钱。   
“你呀,咋能信这人呢?”刘英她娘也埋怨她,“就算结鬼亲,咱也得挑挑拣拣!”挑挑拣拣?算了吧,没影的事,刘英再也不信了,她只信自己的明生。
“咕咕,咕咕”,小鸽子在叫。“咕咕咯,咯咕咕”,老鸽子也在叫。这几年,明生家的鸽子更多了,灰的、白的、黑的、铁青色的,各色各样的都有,明生和刘英家的屋顶上像鸽子开会一样热闹非凡。   

作者简介:王晓,河南济源人,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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