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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小说推荐」张行健|五月泻水

 谭文峰sdqtneyj 2021-03-15







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协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山西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山西文学》《黄河》《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先后出版小说集《天边有颗老太阳》《黑月亮》《倾听生命》《在故里上空飞翔》;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北方的庄稼汉》《祖槐寻根》《故园丹青》;出版长篇小说《天地之约》《古塬苍茫》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





五月泻水


一进五月,天气轰——一下就热了。
张茂娃知道轰——一下就热的感觉。
张茂娃经常帮奶奶做饭,他哪里会做饭?是奶奶做饭前要他给厨房里抱柴禾。有硬柴有软柴,硬柴是树根树枝和晒干的荆条子;软柴是棒子皮麦秸皮和晒干了的蒿蒿草草。炉膛里的硬柴是要靠软柴去引燃的。一大团儿麦秸皮棒子皮塞进去,一根火柴划过,那些皮们轰——一下,就烧旺了,瞬间,奶奶苍老的脸子,上映了一片火红,张茂娃稚嫩的脸,一下被烘热烘烧咧!
乡村学校里也开始热了,是娃子密集的闷热,闷热里还涌荡着难闻的气味儿。
班主任郭老师便对着讲台下的五十六颗脑袋们说,天热了呢,同学们要讲究卫生哩,勤洗头,勤洗脚。特别是男生,洗脸时多撩一把水就洗头了,算个啥事,还有那两只脚,十天半月还不洗一回么,热天里能把人熏死……女生也一样,首先要把头发里的虱子消灭掉——
郭老师话没讲完,便有心虚的娃子在桌下运作,把脱掉的鞋子再用脚勾回来,穿上。鞋子是家做的布鞋,方口,脱下穿上也利索,不用眼看,全凭了两只黑污脚丫的直觉。
一只只鞋子们确实脏,靯帮子里面,积了黑厚污垢。乡村娃子喜出脚汗,脚和污垢就活了稀泥。
工农兵学员的郭老师,对贫下中农有感情,班里娃子大多是贫下中农子弟,郭老师的感情,便传承到娃儿们身上。脏与臭,就不去过多计较了。
郭老师说,我们四丁班,不但要思想好、劳动好,也要卫生好,要事事带头,当全校四年级的模范班。
村校四年级共有四个班,甲乙丙丁,四丁班常常被村人误会,是最差的班,甲班是最好的班。郭老师不服气,娃子更不服气,人虽小,集体荣誉感一点也不缺。
盼着上体育课。上体育课也热,虽在大操场,少了教室里的闷,天上的大太阳亮晃晃,无遮无拦,悬着,把娃子们一颗颗瓢样脑袋,烤得一会儿汗湿,一会儿晾干,如同蔫了多日的山药蛋;
劳动课叫学农课。学农课习以为常了,五月份的学农课得受累受罪受热哩。山坡里刨地,梯田里翻地,一把钢铣比个头还高,朝远处扔一铣土,土出去时,人也被甩了出去。
还要数课间操时凉快。九点钟,日头尚没毒辣,晨风的残余还吹。一面辽阔的操场,瞬间点缀了千十号学生。五千口人的村子,学生娃子占了上千口,从低年级的球球蛋蛋,到六七年级的初具人形,操场上一时就有了可观阵容。校长颇喜这个阵容。
那时叫作校革委会主任的。太拗口,乡民依然叫校长。
广播操刚一做完,校长便登上操场南端的戏台。乡村戏台高大宽敞,除了演样板戏,开批斗会,便留给校长去讲话。
校长有一张长条脸,宽阔的额头和尖削的下巴,又是长脸的延伸,这常常让孩娃们想到菜园儿里的冬瓜和西葫芦。一副宽大的黑框眼镜,陡然增加他的威严,厚重的镜片后面,两只黄豆样的小眼珠,常让孩娃们害怕。
校长的鼻孔也宽大,从幽深鼻孔里,窜出两撮黑硬的鼻毛,就像是五月天的麦芒。
学校里人都说,校长学问最多,他可是老牌儿师专毕业的,是个大学生。这样,校长靠着黑框眼镜和大学生的硬牌儿,让师生和村民敬畏。
校长顶一颗硕大的脑袋,从旁侧砖台阶上了舞台时,台下做完操的师生们一下安静下来,一齐去看台上校长的精短身材和长条脸子。那时候,刚刚泛热的日光,照着他的侧面,镜片便把两束返光亮晃晃射到台下。
校长的嗓音也一并射下来——
老师们同学们,知道吧,我们现在进入五月了,五月,知道吧,五月是不平常的五月,是火热的五月,是火红的五月!五月有五一国际劳动节;有五四青年节;有伟大领袖五·七指示发表纪念日,啊——就是那个让我们学工学农学军的英明指示嘛;五月有闻名全球的五二O声明,知道吧,就是支援印度支那三国人民,反对美帝国主义的,那个响彻全世界的声明哪!五月有五二三讲话,是多年前主席对文艺工作者的重要讲话,要我们的文学艺术为工农兵服务,知道吧,要我们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当然,五月还有历史上最著名的五卅运动,也是五卅惨案的,知道吧,我就不一一细说了……校长讲话的时候,是绝不拿讲稿的,他高亢嘹亮的嗓音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也在校园的杨树梢子上缠绕。大伙对他,又崇敬了几分。校长觉着自己讲话时,飞鸟儿也不叫了,树叶儿也不响了,知道收到上好的效果,便探出一枚长脑袋,反问大伙儿——
五月光荣不光荣——?
五月光荣——大伙答;
五月火红不火红——?
五月火红——大伙答;
五月热烈不热烈——?
五月热烈——大伙答;
这样启发性引导性鼓动性的呼喊可以收到良性效果,异口同声,众口一词,好不威风。
同样被鼓动了的校长,便口误般莫名其妙又呼喊了一句,连他也惊讶:
大家说,五月,知道不知道——
这一句喊出,台下的娃子愣怔一下,便有了两个答案——
高年级学生答:
五月,知道——!
低年级娃子答:
五月,不知道——
两样回答又是整整齐齐的,之后就引来共同的大笑。
哄——
校长也颇觉好笑,一张开阔的脸子,立马生动起来,趁着大伙儿的热情,他继续说道:
同学们,我今天好激动,今天就是五月七号,是英明的五·七指示发表的纪念日,学校决定,广播操之后,全校集体游行,按年级从大到小,由体育老师领队,由各班班主任领呼口号——
哗——孩娃们热烈鼓掌。
那些年,村校的娃子们常常游行,绕着乡村的大街小巷和田间地头,唱革命歌曲,呼时兴口号。每有最高指示发表,要游行庆贺;原子弹爆炸,要游行示威;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要游行庆祝;盛大节日重大会议的召开,要游行欢呼……还有批斗游斗村里的五类分子,当然也要全村游行示威的。其它游行时,张茂娃和娃子们都高兴,反正不上课,还能村村巷巷转悠,还喊口号,只有游斗五类分子他害怕,也害羞。咋能不害怕害羞呢,他的亲爷爷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他在孩娃儿中便抬不起头来,便害怕打倒张复礼的口号,口号声如同乡野的酸枣刺,一根一根,扎进他心里。
今儿的游行他不怕,是强调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什么是革命?张茂娃觉得就是开会、游行、喊口号,只要不游行他爷爷,啥样的游行都喜欢。四丁班的孩娃们,跟着前面浩浩荡荡的人流,缓缓移步在乡村的土巷里和村路上。
村巷两旁的农户人家,便老老少少站在各家院门外,或兴味十足或木然呆楞地看热闹。有心的人,便从娃子呼喊的口号里,判断着游行的目的和主题,猜测着下一步乡村又会来什么政治运动,更多的人,无聊地看着稀奇,看着娃子们呼口号的憨怂样儿……
张茂娃听出郭老师的口号,领喊得很卖力,一条瘦薄的身子骨,一会儿在班级前头,倏忽又返到班级后段了,穿梭着移动,调动大家的情绪,郭老师不仅用嗓门领喊,还用身体呼喊,每一次口号,他的浑身上下都抖动着,让孩娃们感动;更让观察他的张茂娃感动得想哭……


四年级丁班的张茂娃,这几天恍恍惚惚。
不知是高兴还是烦恼,是那种头昏目眩神智不清的晕,过后又愉悦得几近亢奋,莫名其妙的样子。
张茂娃的一个造句,居然被郭老师在班里念了,同时被念造句的还有女生田梦雨。
田梦雨是班里长得好看的女生之一。单看名字,就和其他女生不同,其他女生不是叫什么菊儿,花儿就是叫娥儿翠儿珍儿,人家姓田,叫梦雨,好吧!
田梦雨细高的个,脸儿白白净净,好看,一笑脸上漩出两酒窝儿,更好看。田梦雨常常穿一身条绒衣服,蓝色的,也有酱色的,人就脱俗得很。田的父亲还是村里的大队会计,大队会计是村里的高干,田梦雨就是村里的高干女儿,这显赫身份,又把田梦雨抬高了许多。
多年之后,张茂娃考上学校又分配了工作,人模狗样在市委机关上班。他从来不穿正装不着西服,穿着各式各样的条绒,各种颜色的条绒,不知同少儿时的审美心态有关否?
四年级男娃儿,普遍有了审美能力,早已把班里三十多女生,分为三个等级,好看的、不好看的、丑的。好看的毕竟少数,就四五个吧,其余都是不好看和丑的。
那年月,男女生不说话,为了纪律好,班主任郭老师就让男女生一桌儿。十一二岁的男娃儿,都有了小心思,虽和女生不说话,却想同桌是个好看女孩儿,每次的调换座位,男娃儿都怀有殷切期盼。侥幸坐一个好看女孩儿,男娃儿就神清气爽,一张脏污小脸儿嘻嘻地笑成野酸枣;而同桌是丑的,则垂头丧气,一张脸子更黑污不堪。
那年月,男娃儿爱给丑女孩起外号。
张茂娃的三次调座都是丑女孩。一次外号叫奓毛儿,女孩儿头发蓬松着零乱着,奓成酸枣藤;二次是扁扁,女孩儿鼻子像一枚铜板摁在鼻梁下,扁得要找鼻孔都困难,三次是枣花儿,女孩儿两眼里各长一朵大枣花,村人又叫萝卜花儿,两朵枣花没生长在枣树上,却开放在一个少女的眼睛里,让张茂娃害怕。
在这种异性背景下,田梦雨和那几个好看女孩儿,显然成了稀缺动物。
每次造句课上,郭老师要先评讲上周的作业,把范句评出来,课堂去宣读,极认真的。他说,造句是作文的基础,就像垒鸡窝,是盖房子的基础一样。
这次造句是:既……又……
郭老师拿了一本作业打开说:大家听听田梦雨同学的造句吧——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要坚定地走五·七指示道路,我们既要学工学农学军,又要批判资产阶级。
这句子造得既合乎句法,又有政治高度和思想内涵。
郭老师表扬完,田梦雨礼节性的从座位上站起身,向大家点点头,又坐下。
班里娃子的眼光,都不由地去看田梦雨,田梦雨平时白晰的脸儿,立时泛了两朵被表扬的红晕,真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稍事安静,郭老师又拿起一本作业打开,说,大家听听,听张茂娃的造句——
班里就有了小小骚动,张茂娃平时是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从没被人留意过,今儿,居然有了模范造句?
郭老师清清嗓子让大家安静,拖长声带念道——
既……又……——玉米面儿打浆糊,既不粘,又浪费。
教室里就有娃儿在笑,嘻嘻的,都觉得这个句子造得怪怪的。
郭老师总结说,这句子造的,句法还可以,就是意义不大,张茂娃这怂娃,还真会过光景哩——全班娃儿都哄堂大笑。
张茂娃便立起向大家示谢,在众人哄笑中忙里偷闲看田梦雨一眼,那女孩也正好看他,女孩儿的眼光是友好的。尽管赚取大家的哄笑,却赢得田梦雨的正眼看他,也值咧!张茂娃想;
第二次范读造句还是田梦雨和张茂娃的。如果……就……
郭老师说:大伙听听田梦雨的造句吧——
如果我们遇到困难,就要学习最高指示,一切问题都会解决。
句式的规范和思想内容都有了。郭老师点评一句接着又说,我们再听听张茂娃的吧——
听说又是张茂娃的,大伙都奓了耳朵去听——
如果我们有了病,马上就去村医院——
全班娃儿又是一阵笑,笑声中郭老师补充一句,这怂娃身子骨娇贵着哩。
大伙又笑。
说也怪,第三次范读造句,依然是他俩的。
事不过三,孩娃都用怪怪的眼光看他俩。
那是造一个连句子,……轰轰烈烈……焕然一新。
田梦雨的句子造得依然好——上个周,我们全校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大扫除活动,校园面貌焕然一新。
张茂娃的却是——
吃过中午饭,我的肚子里轰轰隆隆,就快速地跑向茅房,从里面出来后,我感到自己一身轻快,焕然一新。
这次全班孩娃儿笑得更厉害。
郭老师还嫌不够,还锦上添花,反问站在堂下的张茂娃说,你的肚子里轰轰烈烈的,是孙猴子钻进你肚子大闹天宫?从茅房里出来你焕然一新,你到茅房里洗澡去了?
这次全班娃儿都笑叉了气……
料想不到校长在教室外听着,笑声一落,他冬瓜样的大脑袋,就从门里探进来,娃子们收住笑,静等他发话。
校长却在讲台上和郭老师私语,说:这个造句有特点呢,有他自己的个性,他能把肚子里,圪里圪瘩的响动,写成轰轰烈烈,能把之后的肚子写成焕然一新,是有点意思的。
校长话虽低,孩娃们全拾进了耳朵,对张茂娃,不再都是嘲笑了。
好运就此光顾了张茂娃。
很快在调换座位时,张茂娃荣幸地和田梦雨坐到同桌了。
张茂娃的那个高兴哇,几个晚上做梦都笑醒了。
张茂娃便珍惜着和田梦雨的每一天。
以前,张茂娃怕上学,上学路上脚步迟钝,这个五月是喜欢上学了,上学路上蹦蹦跳跳,脚步轻快;以前张茂娃怕进教室,进了教室怕做算术题,小括号中括号还有他姥姥的大括号,弄得他脑瓜疼,他脑瓜儿原本就小,像一颗发育不良的野甜瓜。这个五月里他爱进教室了,同桌坐一位好看的女孩儿,坐女孩身边,那个可恶的大括号也看得顺溜了。
那年月,同桌男女是有界线的,桌子正中间用削铅笔小刀划一直线,算是国界线,谁也不可超越国界,侵占别国领土的。中午时分有了午休,田梦雨双臂趴桌上,人就睡着了,女孩儿睡得深了,为了舒服,不断换姿式,双臂就超越界线,且越出一大部分……张茂娃长得瘦,细细高高,看起来就像一根豆芽菜,细条身子上,顶一颗野甜瓜小脑袋,他还是把身骨一缩再缩,好让田梦雨在宽敞里,睡得舒服。小小娃子,为了一点美色,尽可以委屈求全,失却领域丧权辱国。
有钱难买乐意哇,张茂娃乐意这样,只有这时,他才敢大胆地看着睡熟的田梦雨,看她乌黑的头发,看她白净的脸蛋,看她露出袖子的一节藕样的胳膊。


张茂娃的幸福日子,在这个火热的五月中旬,一下破损了。
张茂娃也没想到,一篇作文,会让同桌田梦雨,如此厌恶了他。
那是一篇最普通的作文,题目叫《一件难忘的事》,不料想郭老师又把这篇文章全班范读了,便引出田梦雨的极大反感。
田梦雨的作文郭老师自然是范文范读,郭老师声情并茂地读,全班娃儿心不在焉地听。田梦雨的作文是当时流行写法,大意是,饭后去上学,见村巷土路上有几堆牛粪,冒着热气儿。是赶往学校,还是把牛粪送到农田,送到农田,上学肯定就要迟到了,关键时刻,想到最高指示,个人的事情再大,也是小事,集体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便红着脸儿回家拿了铲子筐子。几堆牛粪铲进筐里后,因地面不平整,路上坑凹还有牛粪的残余,是用手挖进筐里,还是就此算了,用手挖牛粪?对一个女孩儿,那可太脏了。此时,最高指示又响彻耳畔,工人农民虽说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粪,但他们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干净得多。想到这里,便毫不犹豫挽起袖管儿,把坑凹里粪便全掏进筐里,送到集体的麦地……那天虽说迟到了,心里却是高兴的,事情过去了半年,但一直记在心里,难以忘记……
轮到读到张茂娃的作文时,全班娃儿神情一振,期待着那个会造日怪句子的娃子会写下什么日怪作文——
郭老师读张茂娃的作文时,口气和读田梦雨时不一样,语气是缓慢的,调子是拉长的,声音里多少含些阴阳怪气,以增强范读效果——
张茂娃的作文写的是,对村东头大麦场里两口大缸的怀念。那不是普通的农家蓄水缸,是解放军一个营部在村里驻扎时置办的,在营部场院的一侧矗立着。每日饭后,部队炊事班的小战士,便担着晃悠悠的担子,把一桶一桶的泔水们忽忽啦啦倒进大缸里,缸里便有了丰富内容——白菜叶儿、海带丝儿、豆腐块儿、胡萝卜条儿、粉条子,当然还有少半块馒头的,最诱惑人的,居然也有三枚五枚的猪肉片儿,这自然是战士们吃剩的残物。这一切,对饥饿的山村娃子,就成了极大的魅惑。那年月,正值发育的他们,连棒子面窝头也吃不上,一年半载不见肉星,没有油水,野菜清汤高粱面儿,吃得他们面黄肌瘦,细细的脖颈上,顶一颗山核桃样瘪脑袋,两只泛绿的眼,会死盯着山乡山野里的所有可食之物。那两口硕大的泔水缸,便磁铁样吸引着一帮碎屑末儿,便成了一小股娃子保守机密和固守阵地。
是邻居发小皮立户悄悄告给张茂娃的,他已在放学后去那儿捞过多次了,每次都有收获。
张茂娃听罢便使劲咽口水,就跟了皮立户,一路小跑到村东头,部队营部的一侧。泔水缸边早已围了一圈娃子,身强力壮者在内侧,身骨单薄者在外围,每有一桶新泔水倾倒缸中,便会引发抢捞的骚动,都把袖管挽得高高,都露出一条条精细的胳膊,各样胳膊长短不一,却一色地布满污垢,有的胳膊打捞久了,被浸泡得黑里透红尤如洗澡。张茂娃身子细高单薄,属于外围一族,屡次钻挤也未能得逞,只得等到内围吃好才会进去。张茂娃的唯一优势是两臂细长,左右两条胳膊如两条探打酸枣儿的杆子,精细修长。一旦挽起袖筒,身子依了缸沿儿,右手可探到水缸的下部,毫无经验的他却打捞起前几日的沉淀物。白菜叶子是酸的,半块馒头是馊的,一把大米粒儿是臭的……尽管酸,尽管馊,他也要吃,干瘪的肠胃需要填充,饥饿的肚子需要充塞,何况,他还从那大缸的内容里嗅到了久违的香味儿,看到了可贵的油花儿。
能抢吃到第一轮儿就好了,皮立户的嘴中塞满了白菜,噌噌咬着,不无遗憾地对张茂娃说。
大约是第六日,或是第七日 ,张茂娃探下去的手指里捏到了滑腻腻的一片,抽出手来一看,居然是一片猪肉,有红肉有白肉的一片儿,细看,表皮是有皱褶的,皮上还有几根黑黑的猪毛儿。张茂娃便想,这片肉是猪肚脐眼儿附近的,凸凹不平的表皮,毛儿也没能刮净,哪个战士用筷子夹到它犹豫一下,看到黑毛儿便弃掉不吃,才成就他张茂娃的好事儿。
一片带毛儿的猪肉,张茂娃是一点一点分享着,那种浓郁的肉香,让他体会到巨大的幸福感,直到仅剩了一片猪皮了,他还要含在嘴里,让猪毛从嘴唇朝外尖锐着……
虽然部队离开了营部,迁走了好几个月,那两口巨大的泔水缸,还不时出现在张茂娃的梦里……
郭老师念一段儿,学生娃儿笑一阵,作文念完了,笑声还不断,有哄笑、有嘲笑、有好奇的笑、有开心的笑……郭老师也跟了笑,笑完后总结说,批作文时,把老师恶心得想吐,你说你,解放军叔叔离开咱村你不想念,却想念那两口泔水缸,哎,这作文写的……
郭老师怕自个吃不准,拿了张茂娃文章让校长看,校长看完后,沉了一沉,脸上有了笑意,朗声说道,嗬,——你还别说,这作文有意思,这作文有了小说的雏型了……
郭老师把校长的评价传达给全班学生,学生娃儿哪知什么是雏型?只觉得这话儿不孬,校长自有好学问,孩娃们对张茂娃便高看几分。
同桌的田梦雨并不高看他,相反却增加了不少厌恶,这篇作文成了一个分水岭,自此后好看女孩儿尽把淡漠冰冷讨厌的表情,写在白净圆脸儿上。
田梦雨曾对多人说,我写用手掏牛粪,臭,却是为了大集体,他用手掏泔水缸,臭,是为了他自己。
只要坐在座位上,女孩儿的嘴,嘟嘟地撅着,表达对他的不满,有时张茂娃偷眼看去,碰巧也遇到女孩儿目光,哎呀——那女孩眼光有如削铅笔的小刀子,尖锐且锋利,把张茂娃切割得一阵痛疼。
张茂娃百思不解,嫌我捞泔水缸脏了、臭了,还是嫌我思想脏了、臭了?!
可能大队会计听了女儿汇报,又将此意告给郭老师,郭老师便果断地在全班调整了座位。
长相好看的田梦雨,就此远离了张茂娃。
这回和张茂娃同桌女孩外号叫豁儿,人憨厚,性格也绵软,她对张茂娃从不撅嘴儿,因为她是豁豁兔儿唇;她对张茂娃从不用眼去斜视,因为她长有一对小对眼儿,有时张茂娃以为女孩在看他,其实女孩儿在看窗外的电线杆,有时张茂娃以为女孩儿在看窗外路边的小毛驴儿,其实女孩在看他。
张茂娃的心情糟糕透了,用乡村土话说,叫驴毛拌韭菜,乱七八糟。
他哪里知道,糟糕的事儿,还在后面。


日子像山村娃子的脚步,兔子一样快疾。
在张茂娃亦喜亦忧中,五月下旬到了。
一天热于一天的气候,表现在教室里,是浓稠的汗味儿、酸味儿、脚臭味儿。
比这些气味更可怕的,是村里越来越浓的政治斗争的火药味儿。
晋南的山区半山区,六月初就要开镰割小麦,割麦子是龙口夺食,与天斗与地斗,更重要的是与人斗。那么在五月底的收麦前,一定要开批斗会,对村里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阶级敌人牛鬼蛇神,要斗倒斗臭,永远不敢兴风作浪。
张茂娃的爷爷是历史反革命分子,属于五类分子中“反”的一种,反又分为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这让张茂娃一直抬不起头来。
张茂娃曾问过大他五岁的小姑,我爷咋就成了历史反革命?姑姑拉他到无人的地方,回答他,你爷爷抗战时救过一个国民党的军官,那军官负伤了,后面几个日本人在追他,你爷那时在一人高的玉茭地里拔杂草,二活没说,背起伤员抄了近路,借了玉茭杆的掩护,一直把伤员背到咱家,藏在地窖里,你奶天天给伤员做好饭,你爷还会些中医,弄些草药给他服……半月后那军官养好伤便离开了。
那军官的老家就离咱村不远,是咱这一方人,一年后,居然坐了小车带了卫兵找到咱村,答谢你爷的救命之恩,这个事儿全村人是知道的。
军官给了你爷五根金条和三袋白面。那之后你爷在卧虎山脚下,购了几十亩土地,那地有平整的大块地,也有山坡地,并盖了一套四合院,咱家从此成了村里的富户……
日本人投降后没几年,那个国民党军官就举家跑到了台湾。
这是姑姑给张茂娃讲述的过往,十一二岁的张茂娃懵懂地粗知个大概。
张茂娃爷爷的罪名,随了日月的深沉,欲加严重了。
五月下旬了,日头如播火,田地里的麦子,也一天黄于一天。
这天刚进了教室,学习委员在堂上说,张茂娃班主任老师让你到他办公室去——
张茂娃一惊,不知有啥要事,班主任的召唤,还是头次,便惴惴着,顶了一颗豆芽脑袋,朝郭老师办公室走去。
没想到办公室除了郭老师,校长居然也在,这让张茂娃浑身发热,额上冒汗。
张茂娃,以后还想加入红小兵么?郭老师有些严肃地问;
四丁班共56个娃儿,已有40多个是红小兵了,剩余没加入的,不是调皮捣蛋偷圪桃打枣儿,迟到早退当家常便饭,就是地富反坏右的儿子孙子侄儿外孙儿的,张茂娃一上学就罩上了一片阴影,爷爷的历史问题是他最怕人的软肋,看看前排后排左边右边的娃儿们,袖管儿戴着红彤彤布箍儿,威风骄傲不可一世的小样儿,张茂娃一颗多边形小脑袋,如旱地的山茄子,干瘪蔫巴,立刻缩到裤裆里。
今儿郭老师一问,由于紧张他结巴而机械地答道,想,想,想的……
想要求进步就好,现在,机会来了,考验你的机会到了。郭老师说罢,把一张腊黄的脸,转向校长。
校长扶了扶黑框眼镜,低沉而威严地说道,再有几天,学校就要放麦假,为配合大队革委会的任务,本月30号也就是后天吧,全村社员和全体同学,决定召开批斗大会,要在收麦前给全村的地富反坏右一个震慑!当然,这次批斗对象,毫无例外有你爷爷,你得在会上,把你反革命的爷爷,批判一通,表个态,和他划清界线,这样,你才有望加入红小兵的。
批斗我爷爷——?张茂娃吓一跳。
郭老师话跟话说,听明白没?校长重视你,夸你作文有特点,回去呀,好好写个批判稿,大会上好好发个言,有没这个决心呢?
郭老师总是把“呢”念作“尼”,张茂娃一直不明白,一次问起郭老师,为啥把呢读成尼,没料到郭老师瞪起眼睛骂,这怂娃你喝的是黄河水,小小年纪管得宽!把张茂娃骂懵了。张茂娃写作文时弄不清“泄”和“泻”的区分,又去请教郭老师,因为是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娃儿的面,郭老师一边思考一边自语道:泄与泻有什么区别尼——?黄黄的脸子便洇一片红晕,继而沉下脸子嚷,要的字典干什么?自个儿一边去查去!张茂娃又被吓一跳。
从办公室出来的张茂娃,双眼被日光割一下,五月下旬的日头,且烈且毒了,他觉得自个的脑袋和脸子,被切割得火辣辣生疼咧。
批斗大会,批判稿,大会发言,红小兵袖章,划清界线,这突如其来的概念,汹涌澎湃地朝他挤来,他晕旋得无法招架,眼前的日光,也噼噼啪啪燃成火星,新鲜、亢奋、刺激、无奈、心疼、歉疚,一时袭向他的脑袋……张茂娃急切地跑向操场一侧的厕所。此时已放学,厕所除了苍蝇和茅蛆儿,空无一人,对着辽阔深沉的茅坑,张茂娃索性痛哭一场……
张茂娃父母在外地,是爷奶一直养活着他。在家里,他是长孙,爷爷对他就多几分偏爱。爷爷常笑儿笑儿地对人说,亲孙子,命根子,茂娃儿是牙的心尖子。是爷爷的肩膀把茂娃儿扛大的,是爷爷驼了的脊背把茂娃背大的,稍大些,茂娃成了爷爷身后的小尾巴。爷爷清扫街道时,会扫地的茂娃也掂把笤帚帮爷爷扫大街,一个邻居老头路过时,笑儿笑儿地说:嗬——张复礼的小孙孙长大喽,好好扫吧,将来接你爷的班儿……
说者可能无意,听者心堵多日,爷爷私下里愤然道,狗眼看人低哩,骂我我不嫌,难道我孙子将来也扫大街不成?狗日的呢,欺负人没底儿了……
邻居们见爷爷如此溺爱他的孙子,便开玩笑说,你这个黑蛋小孙子成了你的宝贝咧!爷爷说,别看我娃儿脸蛋黑,他可是牛皮灯笼,心里亮堂着哩!
过七十寿辰的那天,当然这种家庭情况只能偷儿似地悄悄过,七大姑八大姨侄儿外甥来了五六桌,大中午了爷爷不让开饭,缘由是孙子张茂娃还没放学。大冬天学校中午放学迟,三四点放了学就没有下午了。一家人央求爷爷快开饭,外村的亲戚吃罢饭还得趁天色尚亮赶回去,软说硬说爷爷都不行,直到四点钟张茂娃被爷爷从校门口接回了才开饭……这一桩桩一件件,烙在张茂娃的记忆里,他咋能上台批斗亲爷爷?!
记得去年一次批斗会,一个可教子弟(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上台去斗自己老爹,口里念着批判稿,念到激动时,忽地脱下一只鞋,手掂鞋帮啪——啪——左右开弓狂扇老爹脸子,那一张皱巴巴的核桃脸,立时泛青发紫,两个嘴角各拉一条殷红的血,仅有的两颗黄门牙也飞蹦到了台子下。
会场下的张茂娃看到这一幕,吓得夜夜做恶梦。
那个可教子弟赢得了公社和大队干部的表扬,同时也赚得乡村父老私下里的唾骂。
张茂娃怕怕地想,两天后的他登台批斗了亲爷爷,当全村人全校师生的面,念了批判稿,村人是否也会在私下里骂他?
张茂娃不敢想下去,此时的一张小瘦脸儿,也黄成了土豆皮。
当他把这一切悄悄告给姑姑时,姑姑思忖良久,说道,既然是校长和老师安排的,就不敢违了人家好意,爷爷也不会责怪你……姑姑还把批判稿要写的内容,大概告给了张茂娃,姑姑还强调说,要突出在思想上划清界线的重点,要加进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的时尚提法……
写完批判稿儿的张茂娃想让姑姑把把关,姑姑那两天都在平田整地的工地回不来,只好恍惚着,拿给郭老师先看。郭老师看了第一句就冷笑起来,“我的爷爷张复礼是一位反革命分子……”边冷笑,边说道,这怂娃就是喜欢瞎胡用词儿,反革命分子还“一位”什么?我看用“一条”倒蛮合适,也符合你的作文特点。牛鬼蛇神不就是用一条形容么!这样,张茂娃批判稿的开头就成了——我的爷爷张复礼是一条反革命分子……


张茂娃害怕而大多孩娃儿盼望的批斗大会,终于在五月三十号下午,校园大操南边大戏台上,庄严地召开了。
用粉脸纸写就的大字标语,贴满了戏台左右两侧,一条条白纸黑字,把气氛烘托得肃穆,而舞台台沿两边,各站有5名持步枪的民兵,这又增添了几分恐怖。
学生娃儿是以班为单位唱着歌儿进入会场的——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小小寰球,有几只苍蝇碰壁,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跨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要消灭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学生孩娃儿列队进入操场时,宽阔操场的东侧,已黑压压坐满了全村社员。
此时的日头藏匿在云层里,天却出奇地热,闷热与干热的那种,没有一丝风,曾被晒蔫的杨叶儿耷拉着动也不动。
在队列前排的张茂娃也不动。戏台上,待揪斗的阶级敌人们在后台缩着,他清晰地听到了爷爷的一串猛咳。
五千人的大村落,五类分子也多,一次批斗不完,要分期分批揪斗,这次,该轮到张茂娃爷爷张复礼了。
燥热、出汗、嘴唇都发干,张茂娃的小腹,又有了可怕的憋胀感,这才想起,开会前由于紧张,他忘记上一趟茅厕了。
摸一摸上衣口袋里,那叠得方整的两页信纸还在,一颗紧跳的心,稍许安然些。
晋南山村娃儿的衣褂,是粗布织就做成的,简陋、结实,褂子的下摆,却缝有两个硕大口袋,这就给他们在乡野菜园偷枣儿摸黄瓜摘豆角顺石榴,提供了极大便利,不知是当娘的心领神会,还是村野的约定俗成。
此时张茂娃的衣袋里薄薄的信纸,忽地又如火样烤着下腹,如刀样割着下腹。
他的身后,静静站着的,是田梦雨。他能想到,这女孩儿的眼光,铅笔刀一样割着他的后背。
张茂娃的后背,便痒、便胀、便疼。他想把右臂搭探后去,斜斜地去挠去挖,又怕惹了女孩的讨厌。就那么,难受地忍着、耐着、熬着。
天边一声炸雷滚过,大队革委副主任便宣布批判大会开始,接着,公社革委主任讲话,公社武装部长讲话,大队革委主任讲话……起先,张茂娃还能听进去些许内容,后来,小腹憋胀得难熬,完全不知台上讲些什么,他必须给郭老师请一下假,上一趟茅厕了,这念头刚一产生,台上民兵营长的喝斥又吓大伙儿一跳——把历史反革命分子张复礼押上台来——便有基干民兵把张茂娃爷爷扭了胳膊走到台前。
台上台下一片安静,张茂娃怕怕地眊一眼台上。爷爷上身是光裸的,却捆了粗粗的麻绳,胳膊被反绑在后面,张茂娃看到交错的麻绳下面是一根根肋骨条,那些肋骨因了他的大咳而抖动凸显。
只看了一眼,张茂娃就埋下脑袋,他吓坏了!他听见自己的心嘣嘣跳着,他觉着身后的许多眼窝一起盯了他。一时忘了下腹憋胀,而脑袋里轰轰地擂起闷雷,晕了,双腿也发软,抖动。
下面勒令历史反革命分子张复礼交待自己的罪恶历史——又是民兵营长沉闷威严的嗓音,这声音通过高音喇叭响彻全村,飞越邻村。
接下来是爷爷边咳边回忆那段,他交待了无数次的罪恶经历……
时间、地点、人物、经过,以及后来的延续都明白清晰……
就这些?!民兵营长问;
就这些,爷爷答;
为啥要救国民党反动派?问;
当时日本鬼子追他,他打小鬼子,负伤了。答;
八路军战士负伤得多去了,咋你不去救一个?问;
我没遇到,遇到也一定会救。
爷爷还没回答完,方才押他的俩民兵走上前去,啪——啪——,一人抽了他一耳光。
救了国民党军官你还有理了?!
爷爷被打得趔趄,晃晃身子才没倒下。
后来和到了台湾的那个反动军官怎么联系的?问;
没有联系,那以后再没见到他……爷爷还要说什么,就被一个民兵一脚踢倒了。
民兵营长领喊了口号——
阶级敌人不投降,我们就叫他灭亡!伴随了大伙儿义愤填膺的呼喊,天空掠过一道怕人的闪电炸响了震耳欲聋的大霹雳——
轰隆隆卡喳——
那惊人的霹雳把老天撕裂了一道口子,接着呼呼地刮起狂风,把地上的树叶儿纸片柴柴草草,一起刮向了开会的人群。
人群开始了躁动不安,且有人离开了会场……
大家不要乱,原地不动。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的时候到了,下一项,由历史反革命分子张复礼的孙子羽村学校四丁班学生张茂娃上台批判——
喇叭的声音被雷声风声和人群的喧嚷声淹没了,被吓呆的张茂娃却拾进了耳朵,他揉揉酸涩的眼帘,就要迈步走向戏台时,双腿却木然地迈动不开,小腹的憋胀已下坠痛疼了……还想忍,还想憋,哪能憋得住,只觉一股热流冲撞而出,裹挟夹带了难受、惊怕、担心、委屈、痛苦、痛快,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喷涌出来了,排泄出来了,发泄出来了,倾泻出来了,流泻出来了,他只觉得热热的一股无穷无尽的样子,无拘无束的样子,一泻千里的样子,两腿热了,裤子湿了,鞋子湿了,无疑,地下肯定也被洇湿一大片……
张茂娃顾不及身后就是他心心念念的田梦雨,他怎敢让田梦雨看见这丢人显眼无地自容的一幕?!张茂娃顾不及了,小腹顾不及了,那个最可恨的喷水扫射的玩意也顾不及了……张茂娃想喊、想叫、想无所顾忌地哼哼……
与张茂娃几乎同步开闸放水的,是倾刻沉下脸子的老天,它释放几个炸雷之后,铜钱大的雨点子便啪啪落下,在人们尚在慌乱着犹豫着是否跑开的当儿,那铜钱大的雨点就变成了一道道雨线,雨线带了酝酿多日的炎热烦燥和气愤,凶恨暴戾地砸向人群,砸向会场,砸向操场……这让正学造句和作文的四年级娃们想到了狂风大作,雷霆万钧、倾盆大雨,一泻千里的新鲜词儿。
张茂娃听见身边孩娃儿的惊慌逃窜声,大人们混乱的嚷嚷声,之后便是轰雷和暴雨声了,雨点泻到他的头上脸上,把他的衣裤紧紧贴裹在了身上……
宽阔的大操场雨雾迷茫时,四丁班学生张茂娃把他瘦弱身骨,小树样直直栽在空旷戏台前。



责任编辑:张辉





“四爱杯”防震减灾全国有奖征文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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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将有关事项公告如下:
一、征文时间:以纪念5.12”汶川地震与“7.28”唐山大地震为征文时间节点,征文收集时间为2020512日至2020728日。
二、征文主题:以爱自然、爱科学、爱生命、爱家园“四爱”为主题,内容包括描述人与自然的故事,个人自然灾害的经历,或个人有关地震的记忆,有关人类与自然环境的思考,防震抗灾的故事,世界范围内人类历次自然灾难的知识与故事,家园的守护,自然灾害科学防护知识与故事等,凡是与自然、科学、生命、家园、防震抗灾有关的内容均可,但要求言之有物,生动感人,有故事,有事例,切忌泛泛而谈。
三、征文体裁:本次征文为散文体裁,要求字数为1万字以内。
四、奖项设置:一等奖1名,奖金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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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颁奖时间征文活动结束后,将于20208月下旬举行颁奖活动。
主办单位:垣曲县防震减灾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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