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乌乔的爱情,布宜诺斯艾利斯省圣胡安庄园 (Estancia San Juan),1896年。摄影: Francisco Ayerza 《老虎的黄金》(1972) 一尊雅努胸像说[1] 没有谁会打开或关上某一扇门 而不颂赞记忆中的双面神, 门扉的掌管者。我的眼界囊括 不确定的海与确定的陆地。 我双重的面目同时洞见往昔 与未来。我看见它们毫无二致 那些铁,那些混乱与恶行 那个谁本可抹去它们却不曾抹去 也不会抹去。我缺了两只手 且由不动的石头刻成。我或许 无法确定我谛视的一片纷争 属于未来还是今已遥远的往昔。 我眼望我的残骸:半截圆柱 和复数的面孔,彼此永不相见。 [1] 亦收录于《深沉的玫瑰》(1975年)。 加乌乔 生于某道边界之上,在那片 开阔,初始,近乎隐秘的原野, 他挥舞强韧的套索,扼住 颈项黝黑的强韧的公牛。 他曾鏖战印第安人与哥特人, 曾死于牌桌和赌局的争斗; 曾把生命交给他并不知晓的祖国, 就这样渐渐消失,彻底消失。 如今他是时间与行星的尘埃; 名姓湮没无存,却长留这个名字。 他曾是那么多别人,如今只是 一枚任凭文学摆布的无声的棋子。 他曾是逃犯,军士长与搜捕队。 他曾是翻越英勇的山脊的人。 他曾是乌尔基萨或里维拉[1]的士兵, 都一样。他曾是杀死拉普里达的人。 上帝将他远远丢弃。他们怀有 那份铁和勇气的古老信仰, 它对于祈求与回报并不认同。 他们为这份信仰而牺牲与杀戮。 在马背上征战的不测风云之中 他曾为一颗徽章的颜色而死; 他曾是一无所求的人,甚至不求 荣誉,那原本就是喧嚣与灰烬。 他曾是沉闷的人,在仓房迟缓的 幽暝里暗暗做梦,喝马黛茶, 与此同时东方的天边已经亮起 荒漠黎明时分的熹微之光。 他从不说:我是加乌乔。曾几何时 不想象别人的命运就是他的命运。 他并不比我们少些懵懂无知, 并不少些孤独,在迈入死亡之时。 [1] José Fructuoso Rivera(1784-1854),乌拉圭军人,政治家,第一任乌拉圭总统(1830-1834)。 豹子[1] 在坚强的铁栅后面这豹子 将无尽地重复那单调的路径 即(它却一无所知)它的命运 身为黑色的珍宝,噩运与囚徒。 千万只经过,又有千万只 回返,但独一无二而永恒的 是这宿命的豹子,在洞穴里划着 直线,一个永恒的阿基里斯 在那个希腊人的梦里所划的线。 它不知道世上有草原和山脉 在那里麋鹿微微颤动的脏腑 本可以愉悦它盲目的胃口。 星球的多样尽是徒劳。无论谁 最终走完的行程都早已注定。 [1] 亦收录于《深沉的玫瑰》(1975年)。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你 唯独一人曾经诞生,唯独一人曾经死在世上。 相反的断言仅仅属于统计学,是一种不可能的增补。 其不可能并不稍逊于计数雨的气味和你在前夜梦见的梦的总和。 那个人是尤利西斯,亚伯,该隐,第一个排列星座的人,建造第一座金字塔的人,写下易经的卦象的人,在亨吉斯特的剑上铭刻鲁讷文字的铁匠,弓箭手埃纳尔·坦伯斯凯尔维尔[1],路易斯·德·莱翁[2],生养了塞缪尔·约翰逊[3]的书商,伏尔泰的花匠,Beagle[4]船头的达尔文,死刑室里的一个犹太人,随时间流转,你和我。 唯独一人曾经死在伊利翁[5],在米滔罗,在哈斯汀斯[6],在奥斯特里茨[7],在特拉法尔加,在盖提斯堡[8]。 唯独一人曾经死在医院里,在船上,在艰难的孤独之中,在习惯与爱的卧室里。 唯独一人曾经见过浩大的曙光。 唯独一人曾经在味蕾上感觉到水的清冽,果子与肉的滋味。 我说的是仅有的,是唯一的,是那永远独一无二的。 诺曼,俄克拉荷马 [1] Einar Tamberskelver(约980-约1050),挪威贵族,军事首领。 [2] Luis de León(1527-1591),西班牙抒情诗人,神学家,经院学者。 [3] Samuel Johnson(1709-1784),英国诗人,散文家,文学批评家,传记作家,辞典编纂家。 [4] 英语:“小猎犬号”。 [5] Ilion,即特洛伊。 [6] Hastings,英格兰南部城镇,1066年10月14日征服者威廉(William the Conqueror,约1028-1087)在此击败了英格兰国王哈罗德二世(Harold Godwinson,约1022-1066)。 [7] Austerlitz,捷克摩拉维亚(Moravia)地区南部一小镇,1805年12月2日拿破仑的法国军队在此击败俄罗斯-奥地利联军。 [8] Gettysburg,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亚当郡(Adams County)一小镇,1863年7月1-3日美国北方军队在此击败南方军队。 数量之诗 我想到那片清教的朴素天空 由孤独与消失的光线构成 或许曾被爱默生在多少个夜晚 从康科德[1]的雪与严谨中谛视。 在这里星辰多得过分。 人类多得过分。数不胜数的 一代代鸟与昆虫,一代代 打着星斑的美洲豹和蛇, 彼此交织与错杂纷乱的枝条, 咖啡,沙子与树叶的世代 重压所有的早晨并挥霍 它们细致而又无用的迷宫。 也许我们踩踏的每一只蚂蚁 在上帝之前都是唯一,被祂设定 用以施行那些精确的 律法来统辖祂奇怪的世界。 倘若并非如此,整个宇宙 或许就是一个错误和广大的混乱。 黑檀木和水的镜子, 梦幻那无中生有的镜子, 青苔,鱼,石珊瑚, 时间里的一列列乌龟, 仅仅一个傍晚的荧火虫, 南洋杉的朝代, 夜晚抹不掉的一卷书中 整齐的文字,这一切无疑 太过私人又谜一般难解,不下于 将它们混淆的我。我没有胆量 评判麻风病或加利古拉[2]。 圣保罗,1970年 [1] Concord,美国马萨诸塞州一城镇。 [2] Calígula(12-41),罗马皇帝(37-41),于41年为卫队的士兵刺杀。 看守 光透入,我回想起自己;他在那里。 他开口对我说出他的名字,亦即(不言而喻)我的名字。 我回到持续了超过七个十年的奴役之中。 他把他的记忆强加给我。 他把每天的苦难,人的状况强加给我。 我是他年迈的仆从;他强令我为他洗脚。 他在镜子里窥伺着我,在桃花心木里,在商店的橱窗玻璃之中。 这个或那个女人拒绝了他而我必须分担他的苦痛。 此刻他向我口授这首诗,我并不欣赏。 他要求我茫茫然地研习棘手的盎格鲁-撒克森语。 他令我皈依了对军人先辈的偶像崇拜,跟他们我大概连一个字都无法交流。 在楼梯的最后一级我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 他在我的脚步里,在我的嗓音里。 我分秒不停地仇恨他。 我愉快地注意到他几乎已目不能视。 我是在一个圆形的囚牢里,无止境的墙壁不断趋近。 两人谁也不欺骗谁,但我们两个都撒谎。 我们彼此太过熟悉了,无可分离的兄弟啊。 你畅饮我的杯盏,吞食我的面包。 自杀者的门敞开着,但神学家断定置身于来世那另一个王国的阴影中的将会是我,在等待着我自己。 致德语 我的命运是卡斯蒂亚的语言, 弗朗西斯科·德·克维多的黄铜, 但在已经走过的缓慢之夜里 是另一些更亲近的音乐将我激荡。 有的是源于血脉的馈赠—— 哦莎士比亚和圣经的声音——, 有的是凭借机运,它何等慷慨, 但对于你,德意志的甜蜜语言, 我将你选择与寻找,是独自一人。 经由无数个不眠之夜和语法, 穿越变格构成的丛林, 还有词典,它从未击中 精确的意味,我曾经渐渐靠近。 我的夜晚充满了维吉尔,我有一回 这么说过;我说的原本也可以是 荷尔德林[1]和安吉勒斯·西莱西亚斯。 海涅赠给了我他高歌的夜莺; 歌德,一种迟来的爱的命运, 它同时既宽厚而又贪婪; 凯勒[2],一只手放在 一个爱她的死者手中的玫瑰 后者永远不会知道它是白还是红。 你,德意志的语言,你是你首要的 作品:那错杂交织的爱 充满了复合词语,开口的 元音,那些可以再现 希腊人精深的六音步的声音 和你森林与黑夜的低语。 曾几何时我拥有过你。今天,置身于 耗尽了的岁月的边界,我望见你 就像代数和月亮一样远不可及。 [1] 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ölderlin(1770-1843),德国抒情诗人,思想家。 [2] Gottfried Keller(1819-1890),瑞士德语小说家,诗人。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frankcdb.wordpress.com facebook.com/frankcdb1108 twitter.com/frankcdb1108 matters.news/@frankcdb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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