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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纸云烟痴墨戏 ——米友仁《潇湘奇观图》 文 | 白音格力 人生佳境难求者有二，借元代张可久曲中句来说，一是远树烟云渺茫，二是空山雪月苍凉。我坐过一亭中听雨，从晨到昏，雨下了停，停了下，一天淋漓，后写《小亭挂雨声》，借了雨声为帘，虽此是佳境，却不够深邃。空山雪月，更寂美，但能收入囊中，需襟怀超拔，耐得住寂寞，守得了寂静。空山之空，意象纷呈，是古人修行所追求的大境界，万山深处又有雪有月，空到寂，寂而有光。相比空山雪月，远树烟云多了一份空灵、幽韵，都有浩浩荡荡之气势，一个莽苍生凉，一个茫然浩渺。
我所言“难求”，一是如此佳境远避尘嚣，可去者少，二是少有到此境能居于其中而领会其意之人。至今，我也未曾得此二佳境。生在农村，无多山围一方世外天地，雪是年年来，却少了清寂至空的意境；虽然也曾特意雪天进山，只可惜山非“空山”，不够深，人便到不了空山之境。烟云地在北方自然也是难求的，曾在武夷山小住时，天天盼雨，为的就是赏得云海奇观。所以，我看《潇湘奇观图》，简直是欣喜若狂，情难自抑。特别是该图卷横幅近三米，徐徐展开，满纸云烟，隔着近千年，缱绻浮眼，远山奇倔，逶迤起伏，烟村云树，掩映其中。这哪是画啊，这分明是一卷云啊。多想轻轻捧在手中，久久凝视，然后缓缓打开，墨色浮动，云意邈远，得大乐趣。
△米友仁《潇湘奇观图》局部
《潇湘奇观图》一开卷，便是烟云翩卷，团团缥缈，云气游荡，聚散变幻，满眼元气淋漓。再向左，层层雾云烟霭，重重拢着涌着一截连绵的山，只露着山尖，若隐若现。再向左展开，又是翻卷的云团，磅礴展舒，涌向远处尖山。山之尖，很陡然，叫人措手不及。近云稠密，远山尖削，这烟雨过后的苍茫韵致，真是不可名状。尖山左下方是一片沙渚之地，云卷过，几株萧木，枝叶繁茂，墨色深秀，与云之白交相辉映，格外晦明神秘。沙渚左右，皆卷云似浪，如梦如幻。再往左，随卷云，几座稍高耸且尖的山连绵着，墨色重，云依旧白，似无形，随意舒卷。到了画面的末段，山色已淡远，近处水泽，底色虽暗，却可见其清亮，一派静谧。水岸两边，山丘起伏，林木疏密相间，别有天地。左岸草木掩映间，有一简朴屋舍，廖廖几笔勾勒轮廓。屋舍只由几笔线条支撑，通体没有任何处理，只留着白，在墨山墨树的衬托下，愈发清绝超脱。
△米友仁《潇湘奇观图》局部
《潇湘奇观图》卷所描绘的并非湘江景色，而是米友仁借居住的镇江景致忆念梦里潇湘。我相信，这一“念”里，寄寓着画者深邃的情思，下笔运笔，自有一番好风光好情致。因此，我对“奇观”二字尤其喜欢了。画面见奇，云啊山啊树啊，皆见其奇，赏一处景，怀另处景，下笔酣畅，神思浩渺，情若幻境，妙不可言。《林泉高致》云：“山得水而活，得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每每访山，皆会因寻得几缕细水绿波而欢欣，人行山中，便觉得精神秀润；而烟云之境对于一座山而言，简直是画意流韵，我觉得不是简单“秀媚”二字可形容的。米友仁之山水，便极好地形容了这样的韵致。米友仁不画其真貌，随兴走笔，仿佛画的不是山不是水，而是一腔热爱。沈周曾经说过：“山水之胜，得之目，寓诸心而形于笔墨之间者，无非兴而已矣”， “兴”之所至，非具体物象上的肖似，笔下之物，便叫人顿时感觉多了神韵，多了可想象的空间。不像董源那样，下笔布景曲折多变，在刻画上亦求精细，米友仁在构图上，更似是胸有丘壑，逸兴遄飞，水墨一抹，便洇润开来，云山朦胧，平远之趣，尽在笔下。
△米友仁《潇湘奇观图》局部 米友仁自题《潇湘奇观图》卷云：“余生平熟悉潇湘奇观，每于登临佳处，辄复写其真趣。”细读寥寥数语，其“熟悉”，自是内在有天地，画者当如是，写者如是，为人亦应如是，方才能见真功夫，即使不描其形，随兴走笔，便自成世界。“真趣”则是其内在世界，精神之渊薮，同时追求的过程，既自在圆足，又予人以趣，天真之趣，美之趣。米友仁另有《云山得意图》，亦是横幅二米之多，卷中之山，迤逦连绵，时隐时现；卷中之云，舒卷自如，满纸浮动。整幅画亦是云烟浩渺，怪怪奇奇，真是“得意”尽兴，无怪不欢。米友仁，系米芾长子，世称“小米”。米芾曾言自己的画是“信笔作之，多烟云掩映，树石不取工细，意似便已”，世人在评说米氏父子时，一致赞同和欣赏他们那“点滴烟云，草草而成，而不失天真”的美意。米氏父子笔下，总是峰峦缥缈，烟树迷离，神奇之美，跃然纸上。由此，“米氏云山”之风，以其“真率无奇、自然平淡”之美，蔚然于世，使山水画多了些“文人墨戏”的意味。
△米友仁《潇湘奇观图》局部
所谓“墨戏”，不难理解，随兴走笔，犹如游戏，写意抒怀，天真成趣。墨戏是一种绘画风格，亦是画者心境立意的表达方式。我觉得“墨戏”二字，大有文章可作。因为墨戏里有随意，出意境，有天真，见真趣。由此，我组了一个词，叫“墨戏人生”。我想这是一种自然之性、天真之趣的人生格局。是一种简，是一种远，是一种退，是一种大自在。人做到简单，即使逗留一室，亦可见远方风光，人能不受外在其形所困所惑，能退到自己的世界，自有乾坤，自得自在。想想这一卷《潇湘奇观图》如此浩浩气势，烟雨淋漓，云霭满纸，对于痴山痴水的人来说，是何等的诱惑。我去过的每一座山，除了见水见绿外，最想见的自然是云烟。大概我所求的，便是这样一份自在心境。
△米友仁《潇湘奇观图》局部 前一阵子去杭州，行程紧张，但还是找了闲，坐高铁去千岛湖。因为心念着写读画的书，念着米友友仁画卷里的烟云，便想能在浙西地区的山里湖边赏烟雨赏云霭。匆匆看了几山云，一湖烟，什么也不多想，就是发呆着看。在湖边，看烟雾锁着空蒙山色锁着湖水波心，呆立遐想，人生难得一路露红烟绿，若能求得一湖烟雨半山听，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做，就只是和雨声在一起，滴滴答答，打着青瓦片，打着绿叶子，合着我心里欢喜的拍子，多好。那雨会让我迷离，误以为这一程不是去程，而是归程。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去若一缕风，归路烟和草。如果有一天，我终于住进一幅画里，一定是满纸云烟；如果到最后要细点自己的人生之旅，我喜欢我拥有一段天真自在的墨戏人生。本文选自白音格力新书《墨戏·人文古画三十品》 △秦淮桑摄 夜读《墨戏》数篇，白音先生赏画写画，由唐，而五代，而宋，而元，而明，而清，越写越开阔，山水墨意，渐入佳境。《墨戏》一书，有内容，有思想，有意境，有中国画的审美趣味，美不可言。今读到第五辑，眼见书愈读愈薄，赶紧打住，明日再来领会。——秦淮桑 
寸心欢喜，墨戏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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