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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亮作品丨苦难记(一)乡小狗

 界首柴大官人 2021-03-16

苦难记(一)乡小狗

赵 亮

家乡位于皖西豫东北部安徽阜阳亳州与河南周口交界处,人口稠密,土地贫瘠,交通闭塞,资源短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计划经济体制下,农民们尚都生活在贫困之中。“红芋茶,红芋馍,离了红芋不能活”,主食是红芋、高粱这些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衣衫,还都是破破烂烂打满了补丁;住的是茅草房;那时自行车还都是奢侈品,出行大都是乘十一路车——步行。儿时的印象中,只有吃国家饭的人家能吃得上白面馒头,他们家的孩子才能穿上花花绿绿的新衣服。农民与吃商品粮的国家人,地位一个在九泉地下,一个在九天之上,差距就是个天壤之别。

老家界首县芦村公社,北去二十多华里就是亳县地界,离亳县县城也就一百里路的路程。亳县是历史悠久的药都,神医华佗的故乡。清人刘开诗“小黄城外芍药花,十里五里生朝霞。花前花后皆人家,家家种花话桑麻”,小黄城即在老家西南十五华里,因此家乡父老也都有种植药材的习俗,田间地头、自留地内种植了芍药、大青根,收获后卖往亳县,也是贴补家用的一个好生计。

村里有个远门的姑姑嫁到了亳县十河,从村头经太和李兴集洪山乡即到亳县十河集,十河集是个繁华的小镇,姑父在镇供销社上班,供销社除卖些日杂用品、布匹食品外,还兼顾收购中药材。那时鸡蛋是一毛钱三个,食盐也就一毛钱一斤,猪肉是七毛钱一斤。自留地、田间地头加上住宅的院内屋后地方加起来也不大,每年收下的白芍什么的多则三五百斤,少了也就一二百斤,能卖个好价钱,多卖个三十二十元就是巨额的收入了,因此家族的人都会去十河供销社,托姑父的面子把白芍卖出去。而且以前去亳县县城要起早摸黑,这又省了百八十里路,一个村的人都热着去十河集了。

去的人多了,姑父也不可能都照顾得到,难免有远近亲疏,有被慢待的,渐渐就有点隔阂。父亲是生产队长,姑姑本来在五服头了,以前走动的也不是太近,为了将村人的药材就近卖个好价钱,父亲也就经常去十河与姑父联络感情,一来二去就越来越近乎。姑姑结婚几年一直没有生育,收养了一个女孩,父亲去姑姑家带着我去了两趟,姑父姑姑就有了把我也留下的想法,家里人当然是不想同意,经不了姑姑姑父反复的要求,最后达到个折衷……那时我已经六岁多了,已经记事了,姑姑收养的女孩比我大一岁,她放暑假了让我去陪她玩几天,我要是能习惯了忘了家里事就留下。

记得去的时候天已经很热了,我穿个粗布的大裆短裤,光着背,趿拉个破布鞋,坐在父亲借的自行车后面,因为趁凉快走得早,到十河供销社姑姑家也就是半晌午。已经去过两次也不感到生疏,就是感觉那天姑父姑姑格外亲热,姑姑当时就拿出来买好的短裤和白背心给我换上,姑父立马去供销社拿了一双小凉鞋换下我脚上的破布鞋。中午姑姑杀了鸡,两个鸡腿都给了我吃,小姐姐馋的流口水看着我,姑姑就轰她出去玩。

父亲和姑父两个人喝酒叙话叙到下午,父亲临走时看着心情很不好,跟我说:“你在姑姑家住两天,跟姐姐玩,等几天我再来接你”。我当时闹着就要跟着父亲走,父亲很不高兴,说了句你姑对你那么好,搁这玩几天咋不管,就推着车子出了门。记得从父亲离开我就扯着嗓子哭,当天是没有消停,直至哭累了睡了。

第二天十河逢集,一早起来我闹着回家,姑姑姑父哄我逢集要卖东西,散了集就送我回家,让我跟着小姐姐到供销社后院玩。供销社后院很宽敞,两排大杨树把院子罩的荫荫凉凉的,姐姐带着我在院子里玩,还一再说姑姑姑父安排了不要到最后面的河沟去。姐姐撵蝴蝶,我在后面跟着,玩了好半天,我都感到没趣了,这时候过来三个小男孩,都是供销社职工的孩子,那时候琉璃球还很稀罕,看到他们三个玩起琉璃球,吸引的我一下子跑过去,三个男孩都跟我年龄相仿,最大的那个瘦高点的马上捂住琉璃球,问跟我过来的小姐姐“这是谁?咋在咱院里?”,小姐姐说,这是我乡里姥姥家的,我弟弟。瘦小孩就一脸鄙夷,指着我说,乡里小孩,我们不跟你玩,去一边去!我就傻傻地站在了那里,看小姐姐一跳一跳地跟着他们玩。愣了半天,自己站在那里也没意思,就也跟了过去。

他们弹着琉璃球,渐渐玩到后墙水沟前面,这时候瘦子小孩一下把琉璃球弹到我的脚下,看到从没见过的五颜六色的好玩意,我觉得机不可失,蹲下去一把把琉璃球捂到手里。瘦小孩他们围了过来,抓起我的手就夺那琉璃球,嘴里还都说着“乡巴佬!乡里小孩!敢抢我们的东西!”。我一句话也不说,使劲挣开他们的手,把琉璃球一下塞到嘴里,放开手跟他们撕扯起来。咱搁村里好歹也算是“干部”子弟,自小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泼皮,爬过树掏过老鸹,下过河掏过黄鳝,堵过邻居的烟囱,打哭过全村一半以上的小孩……瘦小孩三个竟也撕不过我一个,本来离河沟就近,我用劲一推,竟然把瘦小孩推进了河沟内,沟里的水正好漫过瘦小孩的头,小姐姐吓得哭了起来,我掉头就往回跑。幸亏小姐姐的哭声像被杀了一样,惊动了前面上班的大人。姑父他们过来把瘦小孩捞出水沟,拍拍打打半天才算没事。

大人们救出瘦小孩的时候,我跑回来躲在姑姑家厨房灶台的角落,吓得一个劲儿发抖,任姑姑姑父在外面喊我的名字都不敢吭气,到了中午,搁街上找了我好半天的姑姑回家做饭,才发现了我。姑姑姑父都拉着脸,姑姑吵我说“你个衅球!把人家勜河里淹死了可得偿命!”,姑父嘟囔着说:“喂不熟的狗,非得马上送回去不中

我吓得中午饭一口没敢吃,躲在姑姑家,一个下午门都不敢出。晚上吃了一点东西,也不敢再闹着回家了,钻到姑姑给我准备的小床上就睡觉,姑姑姑父谁也没有搭理我,倒是小姐姐狠狠瞪我一眼说了句“乡小狗”!又吓又累,我一下就睡着了。

睁开眼醒来已经是后半夜,姑姑姑父和小姐姐睡的正香。我坐起来愣了半天,就摸索着出了姑姑家,六岁多记忆是模模糊糊的,咋样走出供销社走出十河集的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天很黑,天上有星星,耳边呼呼地刮着风,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的狗叫,遍野都是蛐儿和着秋虫在鸣唱,我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脚上也没穿鞋,开始的时候还感到脚疼,后来心里光是害怕了,就是一个劲的走,顺着来时的方向走。后来工作后,我专门开车从十河往南顺着那条路走过几趟,十河到洪山的路就是直,直到六岁的我竟然能摸黑走了七八里没有迷路。天快亮的时候,我遇到了村里起早往十河供销社卖白芍的亲二大爷。看到他我哇地哭了一声就昏了过去。听大人说,他们看到我时我就像一个小鬼,光着屁股赤着脚,穿个小白背心,脸上污泥巴垢的分不出鼻子眼,二大爷吓坏了,白芍也不卖了,抱着我就往家赶,回到家我就惊厥了一个劲吐白沫,找来中医先生灌汤吃药的,好几天才醒过来。我的人生从这一天开始总是出现一个梦境:我行走在黑暗里,耳边呼呼的风声,有狗叫声,心里好害怕,一会儿又飞起来了……姑姑姑父再也没有提过收养的事,两家也渐渐疏远,后来就不怎么走动了。

知道姑姑姑父去世是2002年,那时我在乡下工作,忽然接到市政协领导的电话,要我从芦村回来陪表姐吃饭。到了锦华饭店才知道,原来姑姑家的小姐姐远嫁到美国了,姑姑姑父也已都去世多年。表姐是带着她十多岁的女儿一起回来的,很是热情,不但给我带了条800美元的腰带,还跟家族老人都带了礼物。我陪她去十河祭奠姑姑姑父,在老人的墓前,那一刻我既有感恩的忧伤和歉意,心头也同时掠过这样的念头:那时我如果不那么顽皮,被吃商品粮的姑姑姑父收养了,也许能少吃点苦,对我的人生成长一定会有帮助的。

表姐在界首住了几天,我也竭尽所能做好了陪同接待,但是却怎么也不能有亲近的感觉。她表现出来的从国外回来的优越感,尤其是小外甥女,搁国外生长的养尊处优,表现出来与界首小城市的格格不入,那几天,我耳边时时响起儿时小姐姐骂我的那句“乡小狗”。

临别时表姐说,欢迎我去美国旅游,她经营了一家连锁快餐店,单身离异……但是她又说了句“别总在乡下趴着了,有机会多出去走走看看让我感概万千,咱好歹也飞过西藏拉萨,到过海南岛,去过哈尔滨,青岛威海简直是常驻,咋也不是“乡小狗“了吧!

从那以后我跟表姐依然没有再联系,春节前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说要回国,女儿大了不想让她再嫁个外国人,让我帮忙在界首老家物色物色合适的男孩,条件允许就过去帮她打理生意。这时我又想到“乡小狗”这句话。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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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一别近二十年,表姐再未回国。姑姑姑父夫妇的坟茔已是一片荒冢,据说外甥女又远嫁加拿大,表姐一个人在加利福尼亚州阿克马尔的一个小镇,加利福尼亚是美国疫情最重的一个州,确诊人数为300多万,表姐搁国内没有至亲,一直没有音信,真的很牵挂。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旧文重发,特以为念。诚颂平安为盼!

赵亮先生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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