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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文学 ‖《虎啸》(节选)

 大地菲芳 2021-03-22

又是一个专项行动——清山清套。

前一天夜里郎建民从山里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参与他们的行动,我没加任何思索就应了一声“去”。

就这样,近四个小时的高铁、700公里的路,又把我变成了一个清山清套队员。

郎建民一个人走在前头,我和薛延刚、孟新跟在后边,其间至少拉开30米的距离,但我依然能够听见老郎脚踩落叶发出的沙沙声。山仿佛是空的,空得如一个空旷的走廊。

举目远望,除了山的起伏和随山体起伏的树木,别无他物。但我知道,这只是眼睛告诉我的。我的眼睛,在我的生活中,帮过我很多忙,但也无时无刻不在给我提供一些远离本质和真实的表象和假象。就像我所看见的天空,其实一点儿也不空;这片林莽,这片我眼中的荒山野岭也一样,除了草木之外,还有数不尽的生命和精灵,还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密密麻麻地分布着、飘荡着。只是,人的身影一出现,一切都随之销声匿迹或退避三舍。

长久以来,人类给这片山林留下了太多有形的和无形的阴影——声音、足迹、身影、房屋、公路、铁路、机械、武器等等,还有贪欲、残忍、心机、蛮横的逻辑和观念……如永不腐烂、降解的枯叶,如永远净化不成泥土的灰尘,在山林中漫延,并对山林中的一切,实施着排挤、驱逐和蚕食。

当我们追上前边的老郎时,我突然想问他一个问题:“刚刚成立的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管理局主要职能是什么?”其实,这个问题,我在和管理局李局长交流时,已经探讨过了。我问老郎,只是想再从山林工作者口中得到另一个层面的理解和回答。我以为老郎也会把各种管理、调查、维护的职能一条一款地再对我说一遍,但老郎没有,这更加让我有所期待。他沉吟片刻,说了两个字:清山。

“是清山还是清山呢?”我特意和文学修养不错的老郎玩了一个绕口令,我的意思是,你说的清山,是指清理山林还是让山林保持清净、清纯变成清山呢?

“都一样啊!”老郎笑了笑:“把山林里不应该存在的一切都清理出去,那不就清净、清纯,变成清山了嘛!”

说完,老郎向我会意一笑,可能觉得我确实理解了他们的工作性质。但我觉得,要将被误读、曲解和污染了千万年的山林变成“清山”,像有人描述的“野生动物的天堂”或“圣林”,恐怕还是一种理想。对于一个小小的管理局和几个管护员来说,这担子显然太过沉重了。有什么办法呢?即便愚公移山也得一锹一锹挖呀!

没多久,老郎又走到了我们前边。转过一道山梁之后,老郎从背包中掏出一把特制的钳子,弯下腰吃力地一下下剪了起来。边剪边狠狠地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山上到处都是这些东西!旧的剪走了,新的又偷偷铺设上。这让豹子和老虎怎么走路,怎么生活?”

这是山民们为了养牛铺设的铁丝网。铁丝网有里外两层,里边的那层因为铺设的时间久了,已经生出了褐色的铁锈,看上去松松垮垮的,很多都已经垂落到了地面上。在旧铁丝网的外层,又加了一道新的,看样子铺设的时间并不长,铁丝外的镀锌层还很完整,网子铺设的高度也比以前的那道更高,钢刺显得很锋利,作用自然也会发挥得更好。有了这道铁丝网,里边的牲畜就不会越过铁丝网到处乱跑,最主要的是,外边的虎、豹、熊等大型食肉动物便无法越过围栏去伤害网子里的家畜。

延边红牛,作为一个优质的饲养品种,以其耐粗饲、抗病害的先天优势,历来广受山民的青睐。从前,山民们把小牛买来,往山上一赶,一夏一秋就不用再理会了。冬天再从山上赶回来,已经自己长了一身肉,杀掉一卖,基本没付出什么饲养成本,利润就到了手。所以,很多山民手头有了一些本钱,都惦记着买几头“红牛”来养。也正因为这种牛的野外生存能力强,才成为生态的主要杀手。这个品种的牛食性很广,山林里除了一些年龄较长的树木,它们无可奈何,其余的植物基本是见什么吃什么,简直就是一部掠食的机器。在食物稀少的冬天,连拇指粗的幼树都会被它们吃个精光,被它们暴吃过的山林,给人的感觉总是光秃秃的。但山民们并不在乎,山大呀,这山吃光还有那山。

近些年,由于野生虎豹的回归,虎豹或熊吃牛的事件时有发生。山民们为了不受虎豹的袭扰,纷纷改变了养殖方式,由过去的零星放养改为集中放养。把牛统一交到一个山林承包人的手中,付一定的管理费用,把牛用铁丝网圈在一座山上,山就成了一个开放式的养牛场或巨大的牛圈。还是没有专人看管,牛也还是自由行走、进食。省时,省力,也省心。

这样一来,野兽吃牛的问题暂时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野生动物的活动区却被很多养牛场分割得支离破碎,对野生虎豹的进食和交配都起到了严重的制约、阻碍作用。此类事情,保护区管理局虽然可以出面制止,但因为大部分山林的承包期还没有结束,在2025年之前,很多承包主也会依据那张承包合同,理直气壮地争取自己的权益。

老郎一边剪,一边口里念念有词:“让你们乱拉乱扯!最好别让我看见,看见了就剪……我能走通的地方,就让虎豹能走通!”大概,一直剪到两手发软,我们已经看到他大汗淋漓,他才停下手来,站在那里擦汗,喘气。老郎的这一气忙碌,看得我们几个人不由得摇头叹息。谁都知道,这么大的问题,并不是靠个人的一己之力能解决的。局里每年都联合几个行政执法部门有计划地集中组织“清网”、“清套”活动,到时一并解决好了。

曾有人告诉我,郎建民的老婆对他玩命工作很是担心,并时有劝阻:“你咋那么幼稚呢?头发都白了,还操那么多的心,少管点闲事不行吗?”依我看,让他不干别的事情或许能行,但让他少管山林里的“闲事”肯定不行。老郎自从干上这行的那天起,就立志“要把职业当成事业干”。你让他不管,他会瞪圆了两只大眼睛问一个在一般人看来更加幼稚的问题:“我就是干这个的,我不管谁管?”

目前,在管理局的干部里,既有“处”级职务,又坚持和普通护林员在山里跑的,就他这一个人。这样一个人,你不让他上山,不让他管山里的事情,行吗?只要他一进山,他就无法像正常人那么想问题,他就换成了山的思维。为什么叫“郎老虎”呢?只要是自己区域里的事情他都管。甚至比老虎还“虎”,老虎只管一两个或两三个山头,也就是自己“家域”里的事情,郎建民却要管这一带所有山头上的事情。

现实中有些事情也很奇怪,你要是不认真,大家都认为你不应该管;你若是真较劲,人们也就真害怕了,因为他们知道你代表国家意志。一身“虎”气的郎建民很快就被保护区内的山民所熟知,并被那些偷猎者和违规者畏惧或厌恶着。他曾不止一次赤手空拳抓获过全副武装的盗猎者;也不止一次与盗猎者背后的社会势力勇敢对峙;值得庆幸的是,他很多次与凶险和灾祸擦肩而过,不但没有丢掉性命,反而树立了行政执法者的威严。他之所能够受到山民们的普遍敬畏,理由大约也就是他的无私和无畏。

有一年,郎建民听说春化一带偷猎现象特别严重,就把野外调查的“点儿”定在了春化,领着人在那里“驻扎”了一个冬天。住土平房,睡大炕,天亮出发,黑透回来。听说最爱管事儿的“郎老虎”在春化,几辆车摆在那里,几十号人天天“神出鬼没”在山里转,谁还敢轻举妄动啊?整整一个冬天,那些打猎的人,天天盼着他们离开,可他们就是不离开。最后,有的人可能看出了未来的趋势,有的人实在耗不起了,便干脆改从他业,把猎狗都卖掉了。

还是孟新年轻,眼尖,我们刚刚向前走了一小会儿,他就在我们右侧一丛灌木和一棵松树的空隙,发现了一个钢丝套子。套子由筷子粗的“油丝”做成,一端固定在小松树上,一端很隐蔽地悬挂在灌木的枝条上。看样子应该是一个陈年老套,钢丝表面的镀层已经腐蚀脱落,隔着一定距离看上去,很像一段环状的枯枝。还好,因为套子下的位置不对,始终也没有野生动物误入其中。

套子,是最常见、也最有效的传统捕猎工具,也是这些动物保护工作者最头疼、最痛恨的东西。一个小小的套子,几乎凝聚了人类的全部智慧、心机、阴险、恶毒和贪婪。别说不谙人类心机的动物应对不了,防不胜防,就连人类自身也经常身受其害。

到后来,套子或者圈套,已经被人类玩得千姿百态、出神入化。有原始、简单的,有现代的、复杂的;有有形的,有无形的;有只应用于动物身上的,有应用于一切领域的。单说应用在动物身上的那些套子,就足以让人眼花缭乱、心惊肉跳。

我所知道的最小的套子是用一根比人类的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马尾儿”(从马尾巴上取下的一根长毛)做成,一端是一个可以收缩、勒紧的“扣子”;而另一端则是一个避免逃脱的“坠子”。有时,“坠子”是一个比鸽子蛋略大的泥球,因为泥球可以自由活动,这样的套子就叫活套;有时,“坠子”就是一节深深插在土里的树枝,因为无法活动,便称作死套。这样细的套子,多用于套那些体形很小的鸟类,比如矮脚百灵或田鹀之类。套子通常布设在鸟儿的必经之路或可能走过的地方,比如在鸟儿的窝巢边或经常喝水的水坑边。

套子下好后,就可以放心走开,隔一段时间去“遛”一趟,有愿意看到全过程的,就站在远处望着。鸟儿一旦进入套子,就开始跟自己搏斗,因为除了一条勒在脖子上的细索,身边并无任何敌手。它当然可以老老实实地停在那里,不做徒劳的挣扎,等着套子的主人迈着方步走来做出最后的发落。可哪一个误入圈套的鸟儿、动物或人,会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呢?那就只有挣扎,只有拼命地和自己“较劲”了。越想摆脱套子的束缚,越用力挣扎,套子勒得越紧,越透不过气来,越感觉到疼痛。

远远看去,如果草地上有一双徒然挣扎、张合而无法飞翔的翅膀,就一定有一只不幸的鸟儿中了人的圈套。

套子的妙处和神奇就在这里。在短时间内,你不知道谁下了圈套,连愤怒都找不到对象;另外,在中了圈套之后,任你有多大的力气,都帮不上自己的忙,并且力量越大对自己的伤害越大。有一些性子刚烈的“中招”者,被套之后会豁出命来挣扎,结果会很快把自己勒死在套子里。为了稳妥或为了拖延些时间,下套的人有时并不希望猎物马上死去,所以就会采用让猎物勒不死又逃不掉的“活套”。             

至于套子的设计,必须粗细适当,因对象而异,量身订做。用于套鸟的套线,必须采用纤细、柔软的“马尾儿”,粗了、硬了,鸟儿没那么大的力量拉动套子,套子发挥不了作用;如果对付野猪、黑熊和老虎,套线又绝对不能纤细、脆弱,否则与它们的力量不匹配,还没等它们有什么感觉,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就已经被摧毁了。这是设计套子必须把握的原则和尺度。

如果对付兔子和原麝,套线的强度就要适中,一根细铁丝刚好合适。再粗,再钝,在套子还没来得及充分收缩发挥作用时,动物们就已经很警觉地把头从套子里缩回去了。而用于套狍子和梅花鹿的套子就要使用稍粗但柔性比较好的钢丝。如果针对野猪、马鹿、黑熊和虎豹等大型动物,套线则必须尽量结实,同时,也不能一律下死套,因为大型动物的力量大,下死套脱逃的几率非常大,这就要视具体情况考虑活套。

前一天晚上,我和动保专家朴老师聊天,他给我讲了一些猎人用套子捕猎大型动物的故事,让我更加具体地了解了套子的威力和可怕。

发源于长白山东北坡的十二道河子是朴老师搞野生动物研究经常光顾的现场之一。夏季水多时,马鹿就沿着河边小沟谷下到河边饮水。长期以来,形成了一个鲜明的“鹿道”。这个鹿道既是马鹿或其它动物下河饮水的通道,也是熊类获得食物的理想场所。

熊饥饿的时候,专门在鹿道口或鹿道附近隐蔽的地方等待马鹿、野猪或狍子,在这种环境下捕食,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一旦动物们进入狭窄的下河小道,便很难折身返回,熊就躲在小道旁以强有力的前掌将它们拍打致死,享用其肉。发现了这条小道的猎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他们在鹿道上布下许多钢丝套子,于是,这条“鹿道”就成为许多野生动物的不归路。

仅1998年6月25日一天,朴老师就在河西岸不足1千米的河段上,见到被套死的马鹿27头。这些套子都是下在陡崖边鹿道的中间部位。这样,即使马鹿发现了套子,也无法转回或后退,只好硬闯过去。它们以为那是一个普通的障碍,结果一闯,就闯进了死亡的渊薮。仔细查看,那些套子都是用粗大的钢丝盘成的死套子,这样的套子,即便老虎误入其中也必死无疑。套子的一端固定在粗大的乔木上,被套死的马鹿没有任何挣扎的机会,直接就吊死在石崖上。它们四腿伸直,头歪着,眼睛大睁,舌头靠一侧歪斜着伸出,眼腺处还可以看到流淌眼泪的湿痕,一副绝望的神态。

离鹿道不远处,还有一头熊的完整骨架。颈骨上还有钢丝套,套子连着一根2米长的木杠。置黑熊于死地的正是一个典型的活套。钢丝套的另一端并不是固定在树上,而是捆绑在一截木杠中间。一旦熊被套住脖子或腿部,为了摆脱这个羁绊,就会情绪烦躁,拖着木杠到处乱转,不断遇到更多的障碍,不断消耗体力。最后,因无力挣扎而死亡或缠到周边树干之间,越缠越紧,终被勒死。如果是死套,套子固定在树干上,凭着熊的力量很可能把钢丝绳通过反复扭动而折断,也可能咬断树木而逃脱。

廉价的钢丝套,因为成本低廉、布设方便、易于隐蔽,所以被盗猎者滥用,也因此堪称动保领域里难以清除的“病毒”,给山林里的动物,包括老虎,造成了不可估量的伤害。很多套子,本来是用来套狍子、野猪的,但只要老虎误入其中,也凶多吉少。

目前还没有数据表明有多少东北虎死于猎套,但从过去各地发布的新闻看,情况已经很糟糕。2004年辽宁新宾发生一例东北虎死于猎套的事件;2008年,黑龙江省一只野生成年雌虎死于钢丝套;2011年10月,黑龙江省一只野生东北虎死亡,专家鉴定结果显示,钢丝套影响老虎捕猎和进食,是导致其死亡的主要原因;2016年珲春某林业局在道路清雪时,清出一具死虎的尸体,也是因为猎套所伤,造成巨大的环形伤口而导致死亡……

不但一线管护人员,很多国内、外的动保专家和外国专家,也都对猎套感到头疼,一致认为猎套是威胁野生东北虎生存的最重要因素。世界野生动物保护学会俄罗斯项目部主任戴尔·米奎尔博士,自从2012年珲春自然保护区问世以来,就一直坚持协助指导保护区的野外调查工作,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当我在访谈中问到中国国家虎豹公园目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猎套。

在山林禁猎、收枪之后,大量猎套的存在不仅会直接威胁东北虎的生命安全,更重要的是会大量消耗森林中的有蹄类动物,夺去老虎口中的食物。俄罗斯平均每平方公里有一只有蹄类动物,而在我们的虎豹公园,可能还达不到这个水平,食物本来短缺,再进一步消耗,客观上就相当置老虎于死地。

每年的春节前,是偷猎最猖狂的季节。近年来,虽然保护区之内的情况大有好转,但保护区周边的情况仍不容乐观。

2018年1月5日至25日,中科院、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IFAW)和珲春市林业局共同在保护区之外搞了一次大规模的清套活动,20天共清套2000多个。有些地方,大约野生动物经常活动,套子会边清边下。工作组刚从林子里撤出,新套子便又出现。连查三次,次次不空。第一次清理出170个,半个月后清理60个,再一次清查又清理200多个,“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

对野生动物的盗猎活动之所以屡禁不止,概因其背后有着一股巨大的驱动力。表面看是人们惯常认为的口舌之“快”和经济利益,实质上还潜藏着更多、更大的贪欲。据某一有经验、有经历的转行猎人透露,在黑市交易中,一只狍子能卖到2000元左右,而一只不到200斤的野猪可以卖到3000元。尽管如此昂贵,仍难以满足一些特殊人群的巨大需求。“为啥我和部队、派出所、海关的人都认识,关系都那么好?因为他们要提干,办事,升官,都要来找我帮他们'整’点野物……”一句话透露了天机。但这已经不是我们在这里要讨论的话题了,相信凡事都有因果。

清过了那个陈年老套之后,我们又走了不到十分钟,郎建民在一棵有一点儿倾斜的大黑桦下停下来,对着树下的一片杂草比较少的空地给我介绍:“就在这里,前几年我们发现过一只敞开口直径达到一米的大钢夹。那样的大夹子,需要两三个人配合用铁棒撬动才能布设上,夹口带着锯齿。”这样的超级大夹子,不管是谁,熊、老虎或人,只要踩“犯”了机关,当时就把腿夹断,插翅难逃。

虽然说套子厉害,那也只是对动物而言,在人看来它就太简单了,因为套子是人针对动物设计的,所以人很轻易就能把它解开,只是动物解不开。不像人针对人设计的套子,无形、抽象、难以辨认,也难以提防,无法破解。举个例子,当你开着车以每小时60公里的限速前行,一转弯突然就遇到了一个限速40公里的摄录,这就是一个针对人设计的套子,虽不要命,却不可解。针对动物所下的套子,那些负责山林管护的队员们也经常被套中,一般不会造成什么大的伤害,大不了绊个跟头,摔倒了,爬起来,解开套子可以继续前行。而这大钢夹,却非同寻常,它可是连人带野兽通杀的“神器”。一“夹”之上,不但具有动物们识不破的机关,也有人类最无可奈何的暴力。

就连郎建民这样的“老山林”都会谈钢夹而色变:“要是让我们这些清山的管护人员踩上,一下子两条腿全没啦!所以,我带着弟兄们出来,首要强调的一点,就是让他们注意人身安全,人在,还能继续工作,人不在了我们放下感情不谈,需要多少年的培养和积累,才能出一个过硬的山林工作者!”

看似平静的山林里,其实到处充满了机关和凶险。

直接可以杀伤动物的猎枪、猎狗就不说了,除了套子和夹子之外,还有陷阱、机弩和“炸子”等等诸般凶器。由于挖陷阱太费力气,这些年陷阱已经绝迹了,但仍然有人使用“炸子”来杀伤野生动物。所谓的“炸子”,简单地说,就是一个自制的微型炸弹。炸弹外边包上一层肉,从外边看,就是一块肉,像虎、豹、熊等这类大型食肉动物们一旦将这样的肉吃在嘴里,一嚼,里边的引信就把炸药引爆,整个动物的头就会被炸碎。

2017年7月23日,吉林省延边森林公安破获的天桥岭团伙猎杀黑熊案,案犯王某、唐某才、唐某江等8人使用的就是“炸子”。熊吃了“炸子”之后,整个头被炸得只剩一个下巴。案犯被抓捕归案后,从其住处又起获了地枪4支、自制炸弹8枚、弩一把、弩镖3袋、套子和夹子若干以及熊掌12个、熊胆3个、麝香3个……从这些缴获物就可以看出,虎豹公园管理局以及郎建民等,未来的任务还很艰巨,要走的路还很长。问题的关键在于,很多任务他们都无法独立完成,还需要整合、动员整个社会方方面面的力量。

郎建民打开一处远红外照相机的锁,查看存储卡里的影像,突然眉开眼笑。我断定,他一定是看到了老虎。

“这就是那只最有意思、最淘气的T9。” T9是郎建民给一只老虎的代号。T是英文Tiger的缩写,9是第9号的意思。郎建民反复地回放着相机里那段有虎经过的视频,似有无限的欢喜。当我靠近时,他指着画面里的一只领着幼崽的母虎告诉我。

查看时间,摄像机是前三天黄昏时启动的。有一只毛茸茸的幼虎,一会儿跑出画面,一会儿又从画面外跑进来,而幼虎的母亲T9却一直站在摄像头前没有动,以单纯又复杂的眼神望着画面之外。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把它想象成了一个人,它的样子,很像有什么话想对着摄像头说,可是。片刻之后,它还是慢慢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自从2001年10月第一次在录像中见到它之后,郎建民就与它结下了特殊的缘份。它的淘气与怪癖、它的多疑与霸气,都碰巧被郎建民见证,也都成为郎建民津津乐道的“趣事”。做为一个重点关注和研究老虎的专家,郎建民当然对其它的老虎也都有浓厚的兴趣,但对T9显然有一些特殊的感情。

2001年冬末,T9立足未稳,就闯了个“祸”。大约是对环境比较陌生的原因,它冒冒失失地闯入三道沟村,在一条小河边捕杀了一头牛。因为牛的四蹄和尾巴并不在老虎的食谱之中,为了不碍事,它先把那些东西从牛身上咬下来,叼到了小河的对岸,齐刷刷摆成一排,然后再回到小河这边,用几天时间慢慢把牛肉吃光。

这件事发生之后,郎建民亲自到现场处理案件。虽然一切都按照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该勘查勘查,该评估评估,该赔偿赔偿,合情合理,不动声色,无任何漏洞。但郎建民自己心里非常清楚,在情感上,他一开始就暗暗地偏向了老虎一边。一头牛,被老虎吃得支离破碎,尸骨散落于小河两岸,他却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怜、可惜之处,而是觉得老虎吃一头牛本没什么大不了的。老虎饿了就要吃,吃了,给养牛户以合理的补偿也就算了。

“反正也要被吃掉,给人吃和给虎吃还不是一样?”

因为有牛的主人在场,郎建民并没有代表老虎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也没有流露出自己的情绪。进入细节勘查阶段,他不仅对整个过程进行了详尽记录和反复推测,还一边工作,一边不由得发出赞叹:“这老虎太有创意,太有意思!”过后,他虽然也自觉这样想有一点儿过分,并从理性上对自己进行了反思,但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反思是假惺惺的、失败的,在情感上,还是无法不站到老虎的立场上去。

“真是没办法!”郎建民最后只能对自己摇摇头表示遗憾。在他心里,不论老虎做什么都是可爱的,越是离谱儿就越觉得有趣。

半年之后,又有一个村民报告,家里进了老虎,叼走了一条狗。郎建民接到当地电话之后,马上带人赶到了现场。从虎的“家域”判断,还是那个T9。现场虽然不大,但也很血腥。让人不敢相信的是,一整张狗皮,竟被T9“扒”了下来,虽然不是特别规则,但基本完整,规规矩矩地放在一边,狗的脑袋被咬碎了,肉被吃没了。

以前,听说老虎会扒狗皮,郎建民一直不太相信,这次亲眼所见,更加感叹老虎的神奇。同时,他也进一步认识到,人类对动物的了解太少了。古籍里,还有老虎吃了狗就大醉的记载。据说,老虎吃了狗之后,比人喝了酒反应还强烈,吃完即刻醉倒大睡或趔趄不能行走。可是,现在东北虎的实际情况并不像传说的那样,它们不但不会吃狗即醉,反而特别喜欢吃狗,如果老虎在捕食时有多种选择,比如狗和猎人在一起,首选即是先把狗干掉或叼走。老虎首选吃狗,一个原因可能因为狗的味道比较适合老虎口味,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狗的狂吠惹恼了虎。对此,郎建民也没有找到赞同或否定古籍的证据。他是一个幽默的人,更是一个偏袒的人,他有一个有趣的解释:“可能狗就是东北虎的'酒’吧!但东北虎和东北人一样,酒量大,好喝而不醉。”

站在局外评断,郎建民对老虎的爱,已经有了一点偏执的意味,属于非理性。可是,世间的爱哪有理性的呢?也正是这有些偏执的爱,才支撑了他对事业的狂热,不计代价,不辞辛苦,无怨无悔,才让他认定“这一生只为老虎服务,只做老虎的仆人。”

当郎建民使用了仆人两个字的时候,我联想到了宗教。如果说,老虎是一种神秘、神圣的存在,如神,那么郎建民无疑就是老虎或老虎所代表的自然的使者,他在山民和“山神”之间,传达彼此领悟、沟通、理解的信息,调和相互之间的关系,以达成某种和解与和谐。而那些被吃掉的牛,无疑就是偶尔作为祭祀的牺牲吧!

莽莽山林,就是老虎的殿堂!

18年来,郎建民带着一帮人在这个崎岖、凶险的“殿堂”里,恪尽职守,尽心侍奉,早已把这份他认为神圣的事业摆在了个人利益、情感甚至安危之上。

早在2011年初,郎建民和他的团队已经在保护区东北虎豹活动频繁区域以网格化方式架设了260架红外线相机,两两相对,共130个监测点位。每隔两个月左右,他们就要为这些相机需更换一次存储卡和电池,并采集上一时段拍摄到的影像资料。然后,还要花更多的时间整理资料,统计数据,通过照片上虎豹的大小、步距、花纹等细部特征进行分析,对虎豹个体差异、活动规律等进行研究,为更有针对性地保护提供科学依据。除了这些基础工作外,他们还要定期进行野外调查、跟踪野生动物、采集野生动物的信息标本、清山清套、临时救助、处理突发性事件等。

最近一些年,由于北京师范大学的一个高科技团队介入了保护区的监测工作,一个“天地空一体化”的自然资源监测和管理系统正在试点和推广应用。尽管此系统拥有着每平方公里一对监测设备的高密度监测能力,但仍然无法采集到野生动物的全部生存和健康信息,对实体信息的实地、实物采样收集和分析仍然十分重要。

因为老虎是保护区的旗舰物种和第一保护目标,每年冬天,老郎和他的团队都要花去很多的时间和脚力,在山林里跟踪老虎,沿着它们的足迹走下去,一路查看、判断它们一口气走了多久,在哪里停了下来;在哪里休息了多长时间,休息时是什么姿势;在哪里进行了领地维护;在哪里排便,距上次大约多长时间;在哪里离开了行走路线;在哪里捕食了猎物,每只虎的活动范围多大。哪怕找到一个脚印儿、一坨粪便,他们都视为珍宝……他们对各种痕迹十分敏感。有时,看到一个足迹或卧迹,就会有一幅老虎活动的画面在他们脑海显现,甚至老虎的步态、神情、打滚、伸懒腰等一些小动作都会在他的头脑中演绎得活灵活现。

然而,这高山密林毕竟隐藏着太多意想不到的危险和困难。看似一件件平淡无奇的小事,如果放在条件复杂、危险的山林里来完成,就被加了一个很高的“难度系数”,成为危险和难度都极大的事情,甚至是了不起的事情。举一个例子说,人们徒步,走一走,出出汗,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但如果地点更换,“徒步”到了喜马拉雅山,那就变成了一次极有挑战性甚至有可能付出生命代价的探险。也就是说,险境无易事,连走一段路都可能对人的意志、境界和情感构成考验。

比如布设远红外摄录仪器,也就是在指定的坐标点上绑一台照相机,看似简单,要想走到那个指定的地点,很可能煞费周折。2011年刚刚施工时,三个作业组都因为有些地点难以到达而把相机绑出了规定的“网格”节点。对此,郎建民很生气:“做事的态度怎么能这样?”他决定自己亲自上阵,给他们“打个样儿”做出示范。

时值冬末,天寒地冻,山体上覆盖着半尺厚的积雪。一道突兀的陡坡刚好挡在郎建民小组的正前方。上边是距地面大约70多米的崖顶,下边是一个斜度在60度以上的砂岩质地的陡坡,陡坡上由于基本没有土壤,生了一些细小、稀疏的树木。遇到这样的陡坡,原则上是应该放弃的。如果不借助特殊的攀爬工具,一般人很难攀登,即便是勉强攀登也蕴藏着巨大的危险。上,还是不上?依着郎建民的性格,毫无选择的余地,就是上:“能让一个小小的山坡吓倒吗?我不冒这个险,下次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

为了减少危险系数,郎建民还是留了一手,只带了身体素质极好的协理护林员李勇,其余的人一律绕道而行,去下一个约定地点等待。兵分两路,他们两个人开始一前一后向崖顶攀爬。爬至大半程的时候,前边的郎建民感觉到了体力不支,但在这个位置不继续向前,返回的危险同样很大,只能继续坚持。在距崖顶十多米的地方,郎建民出现了危险情况,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集中在一只右脚上,除了右脚下那一棵拇指粗的小树作支撑,身体全无依附。他试图抓住前方十多公分远的一棵小树,但几次都没有成功。这时,爬在他身后的李勇看到了他的身体在剧烈抖动,大声提醒他不要动,要把身体贴紧山体,这样多少可以增加一点摩擦力,减轻一点右脚的压力。

情况十分危急,如果在这个地方失足,摔到山下,就算不粉身碎骨也性命难保。李勇试图想办法营救他,可李勇自身也很危险。郎建民干脆把心一横,做好了掉下去的准备,命令李勇不要管他,马上向下寻求撤退的路线,不能眼看着俩个人一同“完蛋”。他说完便伏在山体上,准备稍作喘息再一次向头顶的那棵小树“出击”。可就在这时,处于郎建民身体侧后方李勇,仗着一米八五的身高和强健的体魄,飞身跨越到了郎建民的前方,稳稳踩住了那颗至关重要的小树,随后将手递给了郎建民。

郎建民的危险解除了,两个人坐在崖顶的平地上回头一望,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从此,郎建民与李勇建立了生死之交。直至今日,郎建民都在心里记挂和感激着这位有过救命之恩的兄弟,并始终以兄弟相称、相待。

即便如此,只要触及到动物保护的红线,郎建民也不会有丝毫让步。

李勇的真实身份除了兼职护林员外,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前几年,他承包了一个山沟,养殖林蛙,在山里建有房舍。一天中午,郎建民在巡山时看到有一辆越野车顺山道开到了李勇承包的山沟里,他隐约记得那是李勇所在的乡政府的车。凭着职业的敏感,他马上意识到很可能有情况。万一李勇坚持不住原则,给乡里领导搞一点“野味”招待一下呢?他毫不犹豫,马上调转车头,尾随乡里的车直奔李勇的山沟。进到屋子,简单打过招呼之后,郎建民直奔厨房而去,闻到锅里飘出的肉香,不由分说,立即掀开锅盖查看。

原来,锅里煮的并非野味,而是李勇自养的一只鸡。但这个举动一出,就已经把“兄弟”的心伤了。为此事,李勇好一阵子难过:“还说是兄弟,竟然这样不信任我!”

我们又爬过了一道山梁,我已经累得吃不消了,只能暂时停下来。在这种无路可走的山上跋涉,可真是考验人的身体素质和毅力。

这些天和老郎、老薛他们一起在山上走,常常让我感到自己是他们的一个累赘。我要一刻不停地走才能勉强跟上他们,而且边追赶,边喘息,而他们要走走停停,不断地找一些事情做,等着我跟上来。见我有一些不好意思,老郎笑笑安慰我:“你还是挺厉害的,如果换上一般的人,早累趴下啦!这走的功夫,也是专业,你不能走是正常的,能走反而就不正常啦!能像我们这些'野人’一样,一整天在山上走,至少需要多年磨练。刚开始我们也不行,这点工夫也是日积月累刻苦用功磨练出来的……”

在野生动物的保护和研究领域,俄罗斯起步比较早,大概比我们早三十年到五十年。不仅在理论方面,实践方面,我们也远远落后。最近一些年,中俄两国在东北虎考察、研究方面交流、合作频繁。工作过程中,在很多方面都能显露出彼此的差距。但曾经落后不等于永远落后,至少,在管护实践方面,只要用了心,下了功夫就能见到效果。

“凭什么要落后呢?”郎建民表面谦虚,但心里却一直在较着这个劲。

那年,保护区刚刚建立,里里外外加一起就三个人,哪有这个处室、那个中心呀?郎建民一个人就是现在这个科研监测中心的肇始和前身。即便他这个所谓的“主力”,也是刚从旅游公司那边调来不久,一个纯粹的外行。生物学的基础知识没有,山林工作经验为零,对野生动物保护的基本理念和基本工作方法一无所知。一切都要从头学起,从头来过。上级领导来了,国内的专家来了,有关科研机构的学者来了,境外动物保护组织的大腕们也来了,看看保护局的基础工作,看看这几个笨手笨脚、懵懵懂懂的工作人员,发表了一通看法之后,纷纷失望地离去。虽然没有人对他们明确下过“不行”的结论,但从那些失望的眼神和态度里,郎建民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刺激。

正在这时,美裔专家戴尔·米奎尔博士来保护区指导工作。这是一个性情火暴的人,从专家和学者的角度对保护区的工作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和指责。当然,戴尔的指责件件属实,均有依据,只是没有考虑保护局的实际情况。这时的保护局不论从哪方面说,都是“一穷二白”,要资金没有资金,要设施没有设施,要人员没有人员,要管理经验没有管理经验,郎建民等几个具体干事的人,都不是动保专业出身,而且每月最高的工资才2000元,很多事情就是想做,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能在这片山上坚持这么多年,主要还是靠情感和情怀的支撑。

郎建民也是一个性子火暴的人,用他自己的表述是“很驴”,正好一肚子委屈和郁闷没处宣泄,接着戴尔的话头,郎建民就和戴尔大吵了一架,他告诉翻译要一字不落,如实翻译,不准偷工减料:“你们是专家不假,但专家的职责是指导,并不是不考虑实际情况的横加指责……”这一吵,反而让不明真相的戴尔对保护区的实际情况以及这些工作人员的情况有了一个清楚的了解。沉思良久,戴尔先生终于收回成见,对他们表示了理解。从此,成了郎建民的好朋友,手把手把自己的工作方法和经验传授给了郎建民。

也正是从此,郎建民下决心要“争口气”——不管吃多少苦,遭多少罪,倾注多少心血,也要把自己和自己的队伍“摔打”成动物保护领域的行家里手。决心一下,他就对自己下了“狠手”。从跟着戴尔在山林学习辨识动物印迹开始,郎建民差不多每天都要在山里走上十几公里,观察各种痕迹,聆听、辨识各种声音,辨别各种气味,有时趴在树干上或地上闻老虎或豹子的气味,一趴就是十几分钟。不管什么条件和天气,只要山上有情况他都会及时赶到现场。

18年来,被郎建民嗅过的树木和泥土上各种各样的“卧痕”不计其数,被郎建民走过的山路也无法计数,只要进山的人大概描述一下方位和地貌,郎建民的头脑里立即呈现出一幅立体的图画或实景。

郎建民硬朗、凶悍的工作作风不仅体现在自己身上,也通过长期的带领与磨合,体现于整个团队。到后来,竟然让外国专家也不得不对他们竖起大拇指:“这些年,中方的专家们进步很快,也很大!”

虽然国际间的合作、交流都是在友好、和谐的氛围中进行,但具体到个人,涉及业务的强弱、水平的高低,还是有个尊严问题。在一次开展有蹄类动物调查过程中,俄罗斯方面有一个帮助协助工作的女士,跟过两个小组之后,对郎建民说,中国人不行,走不了路,总是我在前面趟雪。老郎一听,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一群中国大男人怎么能让一个俄罗斯小女生瞧不起呢?刚好第三天轮到了郎建民和薛延刚这组,当时老郎脚上有伤不能上山,但薛延刚在呀!也是个硬手啊!老郎笑了一下,没言语。

第二天跟老薛讲,你要给中国人争口气!老薛心领神会。人撒出去就是一小天,老郎虽然没有坐在那里静等结果,但心里还是时时记挂,对结果充满期盼。傍晚收工时,老郎早早驾车去山口接上山的人。结果不出所料,他第一个看见的就是老薛,老薛虽然也气喘吁吁但却精神抖擞,没有累垮。几分钟后,俄罗斯小女生也下来了,一脸的冰碴子和疲倦。随后,其他人才陆续出现。一见面,俄罗斯小姑娘就迫不及待地对郎建民说:“薛,你们的英雄!”为什么这么说呢?整整一天,全是老薛在前面趟雪,路过一片葵花地,还清了不少套子,同行的刘彤懂英语,说这个俄罗斯女生在中途不止一次称赞老薛是一个出色的野外工作者。

一个小小的比赛,不过是野外工作的一个小插曲,一个小骄傲、小得意终究是职业生涯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花絮,不过一泓秋水表层的一朵小小浪花而已。大部分时间,他们是没有精力和心思关注这些小细节的。他们的心思全在山林之中,全都在那些野生动物身上。可以说,他们多年练就的本领从来都不是用来表演的,而是用以实战,甚至是不顾及姿势的实战。

有一次,央视一个叫王伟的编导带着学生到珲春拍片子。郎建民知道这是一件难度很大的事情。毕竟,真正的山林,不同于专用于人们游览参观的野生动物公园,这里的野生动物,不论从密度上还是生活习性上,都很难让人拍摄到,很多来拍动物的人往往乘兴而来,扫兴而归。为了保证远道而来的央媒有所收获,保护局的领导特意交待郎建民,一定不要让摄制组高兴而来,扫兴而归,至少要让他们拍到一些野生动物的痕迹。这个要求对郎建民来说还不算太高。郎建民想了想,决定就带着一行人去西北沟,因为西北沟当时有两只豹子在那里频繁活动。

果然,不出郎建民的预料,摄制组在西北沟子拍到了清晰、新鲜的东北豹足迹,还有一处清晰的卧痕。这么多人一起进山来,这样的收获就已经值得庆祝啦!

正当众人兴高采烈讨论着下一步如何行动时,一棵大树突然夹带着树枝磨擦的声音从高处向郎建民站立的位置砸去。年深越久,那棵大树的根部已经大面积枯死、朽烂,只是上部仍然活着,单等着某一天的某一刻最后一根稻草压来,而轰然倒下。巧的是,那最后的时刻,正“安排”在郎建民领人到来的时候。几个人谈兴正浓,哪里注意到那么多细节?只有郎建民,凭着眼睛的余光和敏锐的听觉,感觉到了那道巨大的黑影和高处的杂音带来的危险。他一个健步蹿到了三米之外对面的人群里,就在人们还懵懵懂懂一无所知时,郎建民已经逃过一劫。瞬间,大树正好砸在郎建民刚才站立的地方。“后怕”之余,人们不由得感慨这些动物保护人员的机敏,也不由得感慨山林环境的危险。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人类必须把自身的潜能开发到极致,像动物一样,敏锐地感知周边的一切信息,而教会他们这一切的,正是山林,这个严厉的老师。

午后一点,我们终于爬到了一座大岭的制高点,可以歇下脚,吃点食物。

山下就是珲春市哈达门乡。这里是东部山区与珲春平原的过度带,由于人类与野生动物都习惯于把这一带当作自己理所当然的领地,所以交叉或冲突的几率大增。于是,这里也就成为野生动物保护工作的重点和难点区域之一。不仅清山清套的工作量大,虎豹与人类冲突、受伤动物救助等突发的事件也比较常见。

2018年9月那个野生东北豹“造访”农舍的事件,就发生在哈达门乡东方红村。

当天中午12点左右,村民于彦启和朋友正在屋子里吃饭,忽然听到院子里的黄狗狂吠起来。他起身查看,却被眼前一幕惊呆了。一只野生东北豹“造访”了他的葡萄园。当时,人们既紧张又好奇,都躲在室内用手机拍照。从村民拍摄的画面中看,这只东北豹行动谨慎,但野性十足。

传到网上的视频,加在一起,也只有很短的一两分钟。视频中,那只豹子不断地用前爪扒挠着一扇落地的玻璃窗,表情野性、暴躁,并不友好。接下来有消息介绍,这只东北豹当天在农舍里盘桓不去,先后咬死、咬伤了近30只鸡,房前一只看门护院的黄狗在和豹子的争斗中颈部被咬伤,但东北豹并没有受伤迹象。珲春东北虎保护局马滴达保护站工作人员不久便赶到现场,并用烟雾将这只东北豹驱赶回山林。东北虎保护局专家认为,这是一只刚离开母体的亚成体东北豹,可能是由于捕食经验不足导致饥饿才进入该农舍。

消息到此为止,再无下文。

消息中提到的专家就是稍后感到现场的郎建民和薛延刚。消息说豹子回归了山林,其实它只是离开了“作案现场”并没有走远。转身,它又去了附近的柳树河村,在那里又咬死了一些鸡,并蹲在路边不肯离去。一些过往的车辆都停在那里不敢继续前行。这种对峙不能太久,太久会影响人们的正常生活,对这只豹子的生存和安全也很不利。必须立即采取妥善措施加以解决。

经过研究,保护局决定将豹子麻醉,运送到山林里去。具体操作者,当然还是郎建民。因为以前没有先例,麻醉药的剂量成了一个难以确定的关键问题。如果用药量过少,对豹子起不到麻醉作用,或处于浅麻醉状态,当人接近时,它会伤人;如果药量过大,会致使它直接死亡。以往,都是根据动物的体重,来确定药量,但这也只是一个平均的经验数据,对个体来说,并不适用。因为野生动物对麻药的敏感度非常高,药量的微小变化都会造成很大的生理反应。而每一个体的体质又无法评估,比如身体的胖瘦、强弱、饥饱和是否健康,有无疾病等都是必须考虑的因素。郎建民根据这只豹子的表现和情况,决定按正常药量酌减,以防伤及它的生命。

郎建民找好一个角度,用专用吹管给豹子“吹”上了麻药。五分钟之后,豹子倒下了,人们开始对豹子进行捆绑。可是正在绑,豹子开始浑身抽搐,郎建民担心药量过大,造成心脏衰竭。救命要紧,立即用上了解药。马上,豹子就醒来了,用力一挣,两条前腿上的绑绳被挣开了,豹子的头上还蒙着衣服,只见它挥起前爪向空中一抓,郎建民的手就被它抓到了,还好,只是擦破了一点皮。为了保证车上人员的安全,马上把事先预备好的麻药又补上一针。这一次,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豹子安静地躺在车里,一动不动地睡着,也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

傍晚时,他们把豹子送到了一片小型野生动物比较多的山林里,放在一棵树下,在远处等了一个多小时,豹子醒来后,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山林深处。

豹子渐渐走远,但郎建民还没有离开,他还在继续向豹子隐去的方向张望。他是在担心这只幼小的豹子,不知道它能不能找到自己的领地,能不能学会独立捕食和生存,能不能继续被别的动物驱逐继续流浪。最后,他还是担心它能不能顺利地活下来。这深不可测的山林呵,任何深入其中的生物,前途和命运都将和山林本身一样,深不可测。

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郎建民不断地关注着这一带山林中的信息,留意着是否有这只幼豹的信息。至少,在一年来的信息反馈中,还没有它的坏消息。这就意味着,它仍然活着的可能性很大,这让郎建民的心多少感到了些许的安慰。

下午四点钟,我们在两道山梁的过渡带,发现了一行新鲜的有蹄类动物足迹。经辨认,是梅花鹿的足迹,估计应该有四五只的样子。这个季节的这个时间已接近傍晚,一些行动早的草食动物已经忍不住饥饿,开始四处觅食了。

郎建民习惯性地看了看手表说:“我们也该收工啦!”山林管护日常工作的节奏就是这样,总要在动物们开始活跃时离开山林。这既是人与动物尽量减少接触和干扰的需要,也是人们自身安全和补充能量的需要。至此,我们早晨上山时带的食物和水也差不多和我们身上的力气一样,消耗殆尽。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可以轻装前进,赶到山下的路口,乘坐前来接应我们的车辆返回到镇上去。

现代化的交通设施真是厉害,一下子就把人的行走速度提高了几十或几百倍。50公里的路程,50年前要赶着马车或步行走上一天的时间,现在,在严格限速的情况下,用不了一个小时也就到了。神奇的速度,提高了行走效率,缩短了任意两点之间的相对距离,也压缩了过去的空间概念。只要坐上大型空客,连地球都不算大了,昼夜之间差不多可以绕地球飞一圈儿。地球在人们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地球村”。

过去,从省城长春到边城珲春开车也要十来个小时才能到达,现在乘坐现代化的高铁,全程3个小时,便可轻松到达。偌大的山林,只要把高速公路、高铁、省道、县道、乡道一建,四通八达的路网就会像输水管道一样,载来四面八方的人流,很快把山林“注满”。人类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方便,但动物们呢?动物们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到处是人啊,到处是神奇而可怕的人啊!到处是车呀,到处是妖怪一样巨大而轰鸣的车呀!夜晚一来,各种各样灯光刺目、飞速行驶的车辆,更是很清晰地把山林框在一个个光的格子里,让动物们站在黑暗里心惊胆战地看一会,马上返回到原来的林子里,退到被路网分割得七零八落的孤岛上。

这一天,当我们这个小组的工作结束时,整个保护区在山林里一天的工作也就全部结束了。在回来的车上,郎建民再一次表达了对保护区内路网的担忧。几条大的公路车流巨大,几乎昼夜都有车辆不停地奔跑,公路在建设时并没有考虑野生动物迁徙、扩散的需求,全程没有供野生动物行走的通道,像一道道长城一样,把很多野生动物,特别行为谨慎的老虎的活动空间压缩在中俄边境的狭长地带,致使从俄罗斯境内转移疏散过来的老虎,始终无法向内陆有效疏散。这个问题久不解决,很可能造成局部山林的老虎密度过大,从而导致局部食物短缺和疾病传播,甚至种群崩溃。

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清山,清山,只有真正把这些血管一样,神经束一样,四通八达的庞然大物清除之后才叫真正的清山。可是,谁有胆量想这样的一些事情呢?更不要说推动和实施啦!目前,郎建民这一茬山林工作者大部分都已经接近了退休年龄,转眼,郎建民的退休时限已经进入倒计时。后来人是谁,怎么样,还很难确定,而眼前的问题却像大山一样明晃晃摆在那里,拷问着我们的勇气、智慧和信念。

未来的路究竟能走到哪里?这些问题是否能得到妥善解决?显然,这些摆在眼前的问题,我们几个人一时谁都无法“放下”,但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我们并没有就这些问题继续讨论。我们都知道,这些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智力和能力范围。

当我们坐着车在路上“奔跑”,某一瞬间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们几个人就是几个小蚂蚁,正在一棵大树上匆忙地爬行。记得在来珲春之前,郎建民曾在朋友圈里发了这样一个分享:“每一次在山林间穿行,都像是一种告别。尽管内心里有种种不舍,怎奈青春不在。唯愿那山、那树、那水,还有穿梭在林间的每一个生灵能够记得住我,毕竟我把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献给了它们……”是啊,是啊!人生总是短暂的,事业却是漫长的,很多事情的解决都不能只依靠情感和美好的愿望,有时还需要时间、能量和机缘。或许,一切都要寄希望于未来。

    


任林举简介
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近年主要从事报告文学、散文及文学评论的创作。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家住大泽西》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老舍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三毛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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