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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天上一个月亮

 北漂老吴360 2021-03-23


         吴琼   天上一个月亮

              1

     一九八七年,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一所山区中学任教。

  这是一所典型的山里学校。学校座落的山坡上,是浓密的松树和刺槐。学校前面是一条很小的河流。春天河水清清,夏秋雨水多,往往洪水滔滔。过了这条河(有列石,也可以走上面较远的用树桩搭成的木桥)。对面是村上的林场。从学校这边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山那边林中的场房——几间用白灰刷了的房子。

  开学的第一天,学校开了教师会议,让我担任高二三班的班主任,还要代这个年级两个班的语文课。我因自己刚毕业,没有教学经验,可是,无论我怎样推脱,最后还是没有推掉——学校实在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散会后,我去教导主任那儿,想问一下这个班的前任班主任是谁,以便了解班上的情况。教导主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他正用煤油炉作饭。见我来了,一边让我坐,一边往锅里下挂面。听了我的话。老头子的脸上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笑容,是不屑的笑。我心里有一点不高兴。

  他用筷子搅了锅里,放到嘴里吮了一下,这才说:“王老师这个人啊?——有学问!就是年轻、没经验……”

  我不愿听这种不明不白的话。什么“年轻、没经验”,这不是也说给我听嘛!我好歹问清了王老师的一些情况,就匆匆告辞了。

  王老师也是去年才从师范学校毕业的。他家就在学校后边一里多远的小山村里。学校住房紧张,他也不愿过这“苦行僧”的生活,就住在家里,吃在家里了。

                       2

吃过午饭,踏着夕阳,沿着碎石小路,我往王老师家走去。

小路两旁是密不透风的松林。阳光照在松针上,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也不知什么鸟儿在林子间飞着,叫着。不时有松鼠从树上窜上窜下。上了一段不算陡的坡,就看见坡那边的村子了,有十几户人家。快进村时,我碰到一个割草的小女孩,“小妹妹,王老师是哪一家?”

  这孩子抬起头,望着我。她的头发很黄而且干燥,象一片干枯的荒草。鼻子、眼睛、嘴巴、耳朵都很小,瘦瘦的脸上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渗出淡淡的血迹。看着我时,那对小眼睛睁的好大,放出亮亮的光,有探询,也有惊奇,“是坡那边的中学吗?”

  我不知她这句话的意思是问我从坡那边的中学来的,还是问我,找坡那边中学的王老师?我茫然的点点头。她的好看(虽然小)的小眼睛挤了挤,笑了,说,“老师,我领您去!”

  她把小背篓往身后一挎,就在前面走了。

  跟着小姑娘来到一座青砖门楼前,小姑娘推开门,喊:“妈,有人找我哥呢!”

  我还没有跨进大门,从厦房走出一位约摸四十多岁的妇女,头发梳得光光的。很快,从正房也走出一个很结实、很漂亮的小伙子。

  莫非他就是王老师?

  “快进屋里坐!”小姑娘的妈妈一边用搭在肩上的白毛巾擦手,一边招呼我。

   “是省城来的范老师吧?!”这个很有点派头的小伙子伸出他白净的手和我很亲热地握手。     

   “快进屋里坐!”他一边回头说,“妈,弄几个菜,我和范老师喝酒呀!”

  进了正房西间,是王老师的书房兼卧室。这个房间布置的很雅致,靠墙是一张席梦思床,紧挨着床,在窗下摆了一张书桌,桌面玻璃下压着一张只纸条,上面写着:

        我听见,

      生命在成长。

        成长,

      是一种感觉!

  再就是几张风景照。余下两面墙,都放置着书架,上面的书很多。文学书籍几乎占了四分之一。看起来,主人不是一个业余作者,就是一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

  我随手抽出一本书——《现代短篇小说集》翻起来。

“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开学报了到就请假。听说学校分来一个老师……”

  我笑了笑:“刚刚告别学生生活,还称不上老师呢!”

  他也笑笑:“老师难当啊!”

  我于是把我的来意告诉了他,请他先帮助我熟悉一下我今后的工作环境。

他听完我的话,踌躇了好一会儿,说:“我只给您说一句话,尽量和女学生少接触。”

  我愕然了。和学生打交道,当老师,何况我还是班主任呢,怎能不和女学生接触?看他的表情很严肃,不象开玩笑,我又不好再问了。

  他避开话题,拿出一瓶“太白一壶藏”非要和我喝。他告诉我,他喜欢文学,上大学时曾发表过几篇散文,几首小诗。他准备为文学贡献毕生的精力。

吃过晚饭,他留我今晚歇在这儿。看看天色不很晚,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匆匆上路了。

                         3

  第二天没有我的课,吃过早饭,我进了高二.三班的教室。教室里没有多少人。五六个男生聚在一起下象棋。教室后边靠右的窗边桌上,扒着一个女生,看样子正在写什么。

  都高二了,还下象棋。我心中好不恼火。因为是新来乍到,我耐住性子走过去“你们班长呢?”

  下棋的,围观的都像木偶一样不动了。那盘残棋也孤零零地躺在那儿。他们都低了头,不敢看我。虽然我并没有发脾气,可我的问话是完全带着不满的语气的。

  从王老师那儿,我知道班长李文雄是住校生,在学校灶上吃饭。我想:这几个人中该不会有班长吧?“那位同学去找一下你们的班长?”我的话音刚落,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下棋的学生惶惶不安的站起来,“老师,我就是李文雄。”好啊!班长带头下棋。怪不得听说这个班学习搞不上去,歪门邪道倒不少。什么下象棋、打扑克,甚至写情书、谈恋爱……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到我房子来一下!”

  到了我的卧室兼办公室,他局促不安的站在那儿,用手不停地捏弄着衣角,忽然又觉得不妥,忙把手垂下去了。上身穿一件深蓝叽咔布做的制服,头发乱蓬蓬的。

  我坐到椅子上,问他:“和你下棋的那位同学叫什么名字?也是干部吗?”

“叫张洁。”他忸怩了一下,还是说了,“他上一学期是学习委员。”

  我这下可真火了,大声说:“好啊!你这个班长大人,他那位学习委员,你们俩做的好事啊!给同学们做了一个很好的榜样啊!”

  他没有吭声,脸儿通红。我告诉他下晚自习后召开班委会,把这学期的工作好好安排一下。第二节晚自习铃声响过不到五分钟,李文雄、张洁等四、五个人就来了。张洁见了我,把头低的更低了,总是站在别人后边。我心里好笑。我其实已没有批评他的意思了。李文雄交给我一张十六开横格稿纸。原来是一张辞职书。

        范老师:

             你好!我这一学期不当文艺委员了。我的学习成绩不

          好, 给同学们起不了带头作用……总之,我请求老  

          师把我换下来!

                                            宋婉

                                                    87.9.9

   我看到这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老师,宋婉不干正好!让黄亚萍担任文艺委员,保证比她干的好。宋婉早就没威信了。”

  我抬起头,说话的是张洁。这家伙大概是看我不追究早上的事了,这会儿胆子倒挺大的。李文雄偷偷地给他使了个眼色,张洁立时不言语了。我假装没看见,对李文雄说:“去,把她叫来。干部改选之前,班委会成员不变。”

我是想先了解一下班上的情况。

  宋婉跟在李文雄身后来了。原来是我早上去教室时看到的那个女生。她的长发很随便的在脑后用一条花手帕束住,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上穿一件花边素色圆领短袖汗衫,下着一条很细的奶白色筒裤,看起来婷婷玉立,远不同于这些地道的山里孩子。

  她只匆匆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离那些男孩子远远的,独自一个人站在一边。

  我干咳了一声,说:“宋婉同学,你的意见我可以考虑。今天晚上把大家找来,我是想熟悉一下咱班上的情况……”

  这几个小干部立时没有了刚才的紧张、谨慎,显得轻松起来。特别是张洁,他很活跃,一会儿说这个同学,一会儿谈那个同学,谁语文学的好,外语不行;谁外语学的好,其他功课都成绩平平,考大学希望不大呀!李文雄和其他三个男同学也谈了一点情况。只有宋婉站在那儿,想一尊雕塑,不动也不说话。

“宋婉,谈一点你们女生的情况吧!”我冲她说。

她惊慌地抬起头,又匆匆低下,轻声说:“谁都比我强。黄亚萍可以当文艺委员。”说完这句话,她又不吭声了。只是用纤细的手指捏弄着衣服的系带。

这是一个奇特的女子!

                      4

  学校放秋忙假了。我离家三百多里,就只好住在学校。这一天,我向河对岸的林场走去。

  昨天晚上,我正在看小说,从河面上飘来声声缓慢低沉的笛音。隔得远,一时清楚,一时含糊。听得出,吹笛的人一定是心情不好,情绪低落,笛音透着一股淡淡的幽怨和哀愁。

  我推开窗户,一轮明月挂在天上,象一张傻白的脸,没有一点表情。我这才想起今天是中秋节。透过稀疏的林子,可以看到河滩的石头,白花花的。那笛音正是从那儿飘过来的。

  我起了好奇心,拉开门,向坡下走去。快到河边时,看到在河滩的那块巨石上,一个白衣女子正横握竹笛,望月叹息。我正要走过去,她已站起来过了木栅桥,向对岸的林场走去,不一会儿,就隐没在林中了。月下看不清这女子的容颜,可模糊觉得着是一个颇有风韵的女子。大山之中真是稀罕呢。离开河滩时,我的心里竟有一丝惆怅。

  这样想着,已过了用几根松木搭建的木栅桥。踏上通往林场的山间小路。太阳快落入山下了。阳光淡红淡红,给松林抹上一层金色。晚归的鸟儿唧唧喳喳,割草的孩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结伴走下山来。我饶有兴趣的看着。生在平原,长在平原,有幸领略大山的风韵,真是三生有幸呢。

  场房看着近,走起来还真远呢。山里的小路七拐八弯,脚下还不时有碎石子滚来滚去,稍不留心,就有滑倒的危险。路旁低的是狗尾巴草,高的是野枣树。时不时还有不知名的粘性草缠住裤角……

  好不容易到了场房。这是两排土木结构的房子,两排房用围墙连接起来,独门独院。门前是一片不大的院子。这时候,一位白胡子老大爷正在收晒席上的药材。

“老大爷,您忙啊?”

  老人家听见响动,停住手中的活计,抬起头,用茫然的目光望着我。看来,这位老大爷的耳朵不好使。我蹲下身,帮他收拾起来。老大爷穿的很旧,一顶灰色的鸭舌帽扣在头上,一撮小山羊胡子,随着话音一动一动:“学校来的?”

  我点点头。

“唉,婉儿可是个好孩子啊!”老大爷忽然叹息起来,“你是他的班主任?”

  我这时懵懂了。什么“碗儿”“碟儿”的,我又是谁的班主任?我一时语塞,只是帮他不停地收拾药材。

  他把药材装进一只麻袋,拍拍身上的尘土,说:“进去,看看我们山里的宝贝。”

  我随着老大爷进了屋,在第一排的房子的西侧是他的住处。他给我倒了一杯开水,又从桌下搁板上取出一个罐头瓶子,用手捏了一撮粗茶。我赶紧说,我不渴,大爷不用费心了!

“怎的?嫌不干净?”老大爷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婉儿也是城里人,她还是个姑娘呢!从来没嫌弃过我老头子。”

  这回我听清了,婉儿莫非是他的什么亲戚?也许,就是我昨天晚上见到的吹笛的那个女子!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高挑个儿的姑娘,穿一件红色短袖绸衫,披着刚刚洗过的长发闯进来:“爷爷,来客人了?”

  一眼看到我,她一愣,忙低下头,说:“范老师,您好!”

我这才注意到,她就是宋婉,我们班上那位坚决不干文文艺委员的女生。我先是惊讶,接着点点头。

“婉儿,你这老师还嫌我老头子不干净呢!”老大爷正翻弄着麻袋,很不客气地说。

  宋婉抿嘴一笑:“爷爷……”

  宋婉冲我难为情地一笑。

  老大爷望着宋婉笑了,慈祥的笑。

“爷爷,药材收完了?我刚洗了个头,才要给您帮忙……”

“亏了你这位老师!”老大爷看着我说,“我一眼就看出是城里人,倒底不比咱山里小子!”

  宋婉又微微一笑:“范老师,现在就回去吗?”

“不!”我也笑了,“来寻找月下吹笛的姑娘!”

  宋婉一惊,说:“昨天晚上,一定打扰您了。实在对不起!'

“没关系。你的笛子吹的可真好!就是调子太低沉了点,伤感了点。是什么曲子呀?”

  宋婉眼皮一搭,嘴角一动,苦笑一下:“是《月之故乡》。中秋夜,'每逢佳节倍思亲’啊!”

  我来到后排房子宋婉的住处。这间房子不大,一张单人木板床,一张很旧的书桌,上面用塑料布铺了,放一摞书,有课本,参考书,也有电影画报,文学期刊等。桌上摊开的是一本古典诗词书和一个绿色塑料皮的日记本。床单很干净,被子叠得很整齐。床头躺着那支笛子——古铜色的竹笛。墙上贴着日本当红影星山口百惠的彩色剧照。墙的一角是一个木桩,粗壮,上面放着脸盆,脸盆上方的墙上挂着一面小镜。

“范老师坐!”

  宋婉把我让到桌前的一把藤椅上坐了,她坐在床沿。“你到我这儿来,不怕别人说闲话?”

  我问:“说什么?”

“我名声不好!”宋婉咬咬牙,但声音仍是低低的。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对于宋婉,我还是不了解,我也没有想到,她会在这儿,更没想到昨晚月下吹笛的会是她?我问:“怎么会住在这儿?”

  宋婉拢了一下头发,说:“我去年转到这所学校后,因为学校住房紧张,就住到这儿了。”

  快九点时,我下山回到学校。

                    5

  十天忙假眼看就要结束了。这天,邮递员送来了当天的报纸,里面有宋婉一封信。吃过早饭,我拿了一本小说过河向林场走去。

  宋婉没在房子,在老大爷的房子,我却意外得碰到了黄亚萍——我们班的文艺委员。一见面,我们都愣住了。

“范老师,你怎么来了?”黄亚萍不紧不慢地问,不等我回答,她已拿了茶杯,去水缸那边用清水洗了几遍,又用开水烫了,才放茶叶泡起来。

“有宋婉一封挂号信。”我说,“人呢?”

“跟我爷爷上山去了。”黄亚萍顺口答到。她一边收拾桌上摊开的书本,一边告诉我,爷爷每次上山菜药,宋婉都要一起去的。他说,宋婉不但歌唱得好,笛吹得好,而且画还画的好!每次和爷爷上山回来,都带回好多写生作品呢!

  我想起宋婉“我的名声不好”的话,就问黄亚萍“宋婉同学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谈谈吗?”

  黄亚萍没想到我会问她这样一个问题,先是一惊,抬头匆匆看了我一眼,然后把长辩子往后一甩,告诉我:“其实,宋婉是一个好同学。她的学习成绩并不坏。外语发音准确,作文写的更好,又有各方面的特长,就是爱打扮……”

  我没有言语。爱美是人的天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宋婉是一个女孩子,一个曾经在大城市长大的女孩子呢!

“范老师,”黄亚萍也坐到床沿上,“我告诉您,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呀——其实,大家都知道,宋婉和我们去年的班主任王老师谈恋爱,后来吹了。”

“什么?”我惊讶了。

“反正就是那么回事。从那一后,宋婉歌也不唱了,笛也不吹了……只是她还是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我喝了黄亚萍给我泡的茶,把信留在这儿让黄亚萍交给宋婉。我想起王老师那句“最好和女学生少接触”的话。宋婉啊宋婉,你怎么能这样?我想找她好好谈谈!

                          6

  星期日,吃过午饭,我正在看《红楼梦》,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是宋婉,她今天穿了一件红毛线织的外套,一头乌发把脸遮遮掩掩,更富有魅力。她的声音不高,一字一顿地说:“我可以进来吗?范老师?”她把半个身子探进来,那脸,那双眼睛都没有一丝表情,很漠然的注视着我。

“当然可以进来。”我尽量轻松地说,把手中的书放下。

  她进来了,没有掩上门。我看见门前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柳树正在秋风中左右摇摆。宋婉并不坐,站在我面前,仍是低低地说:“范老师,您如果不忙的话,我想找你谈谈。”

“我不忙!”我这时倒像一个小学生。

“山中秋景真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她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尾随着她,向学校后边的山坡走去。秋天的山林,枫叶红了,柞树的叶子白了,还有叫不上名字的树,叶子已零星的飘落下来。

“范老师,你以为我就是那么坏的人吗?你也是城里人,也是才结束学生生活,当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后,我相信,你会正确看待我的。”

  宋婉于是给我讲起了她的故事。

  去年,我来到这个班后,我们的班主任王良老师也是暑假才从师范学校毕业。他很喜欢文学。我的作文又写得好。一次,他在作文课上宣读了我的作文,那是一篇散文《天上一个月亮》。我是怀着深情写我对新疆的热爱,对父母的思念……那天下午,王老师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去。他说,他要把我的作文修改后推存给《语文报》发表。

  当我来到他办公室时,他不在。在床头,我发现了一封揉碎的花笺 ——一纸断情书。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味。王老师失恋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出去?还是呆在这儿?正在这时,王老师推门进来了,他的眼睛很红,见到我,极不自然的笑笑,就去那边洗了一把脸,说:“我真大意……一切你都知道了?”我看得出,他是极力压抑心中的痛苦来对我讲话的。

  后来我们的接触就多起来。他常常给我讲文学创作知识,还把他的书籍借给我看,帮我改稿。

  也是一个星期天,我去山中写生,没想到,王老师也来了。他不时帮我选景,帮我拿画夹……休息时,我们坐在溪水边,听潺潺的流水奏出快乐的歌。我们在一起野餐。他对我说:“宋婉,唱支歌儿吧!”

  我一时兴起,就唱起来:

    天上一个月亮,

    水中一个月亮

    天上的月亮在水里

    水里的月亮在天上

    低头看水里

    抬头看天上

    看月亮

    思故乡

    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

……

“太好了!”他高兴地大叫起来,“宋婉,没想到你的歌还唱的这样好!”

  我陶醉了,一个女孩子被人夸奖毕竟是件高兴的事,何况是我的老师,年轻的男老师。但我还是说:“唱的不好……”

  这时候,王老师也低低哼唱起来,雄浑的男中音:

     天上一个月亮,

     水中一个姑娘

     天上的月亮在水里

     心里的姑娘在天上

     低头看水里

     抬头看天上

     看月亮

     思姑娘

     一个在心里一个在天上

          ……

   他的调子是那样低沉。唱到最后,我看到他的眼睛湿润了,极力忍住,不让眼泪涌出来。他的内心一定很苦。我恨那个分配到大城市的女大学生。

“王老师,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他抬起饱含泪水的眼睛,凄然一笑:“宋婉,你还小,你不懂,六年呐……男子汉也会流泪的,你相信吗?”

“信!我相信!王老师,实在忍不住,你就放声大哭吧,哭一场心里会好受一点……”

“走,宋婉,咱们不要讲丧气的话了。”他站起来,“回去!”

  不管怎样,我佩服王老师超人的自制力。从此,几乎每一个星期,我们都在一起。我们去山中写生,或者去溪边散步,谈文学,谈对人生的看法……

宋婉讲到这儿停住了。她站在一个大槐树下,手攀着一根掉下来的绿枝,望着我。

“后来呢?”我问。我已被这个故事深深的吸引了。

“后来,学校里风言风语,说王老师和我谈恋爱;再后来,学校就不让王老师当我们的班主任了……”宋婉说完这句话,并没有像常人那样痛苦不堪。

我还能说什么呢?

                       7

  国庆节那天傍晚,我刚把衣服拿到河边去洗,宋婉从桥上过来了。她的手上拿着两束火红的花儿。

“范老师,你怎么……”

  她忽然不说了,快步走过来。太阳已经落山,学校里大多数老师去了王良老师家----他今天举行婚礼。

“范老师,你怎么不去吃喜糖呢?”宋婉走到我身边蹲下身子,把花儿小心翼翼地放到一块青石上,帮我洗起衣服来。

“等把衣服洗完我就去。”

“是吗?”宋婉抬起头,看了看我

    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我发现宋婉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红色毛线衣,奶白色筒裤,还围着一条雪白的纱巾,头发刚刚洗过,散散的披在肩上。

“范老师,陪我去吃喜糖吧!”

  我这才知道,她也要起参加婚礼了。怪不得拿了两束花儿呢!这姑娘,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宋婉,不怕别人说闲话?”

“无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正是给那些人看的——”宋婉这样说。

   我们这样说着,已经到了我们的学校。快进我的房子时我又看到了那棵老柳树。在暮色中,向一边弯着,似一个阴森森的鬼魂。我讨厌它,曾建议学校把它砍了,学校就是不同意。

  放好东西,踏着碎石子路,暮色苍茫中,我们赶到一里外的王老师家。

贺喜的人很多,有学校的老师,村上的干部,新郎新娘的亲戚朋友。院子里电灯明亮,如同白昼。两张桌子搭成的台子。婚礼正在举行。新郎新娘西装革履,戴红花,正在台上笑容可掬地回答人们戏虐的问话。

“让新娘唱支歌!”不知谁喊了一声。

  忽然,宋婉离开我,跑到台上。她站在台前,对着贺喜的人群说:“我叫宋婉,是王老师的学生。我来迟了。现在,请允许我把这两束花儿献给我的老师。”

  台下响起雷鸣搬的掌声。

  宋婉走到王良老师跟前,把两束花儿送到他们手中,说:“祝你们和睦相处,白头偕老。”

  台下又响起一阵掌声。

                         8

  也是黄昏。

  宋婉来了,王良老师也来了。残秋,那棵老柳树终于死了。老校长和教导主任不得不同意把它放倒。不等园丁找来锯子,我们已经开始用斧子砍完了。这棵树可真怪,像喜欢说中月宫的桂花树,总是砍不倒它。园丁来了,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都来看这棵砍不倒的树。

  人们轮换着拉锯,换了七七四十九个人后,老柳树终于发出一声轰响,倒了下去。刹那间,人们惊呆了:从树的断裂处流出的竟是殷红的血!

  柳树成精了!

    多年以后,学校里的人们仍然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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