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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时期的“她”情感——从《牡丹亭》说起(下)

 行云流水vmmxd6 2021-03-26
出版业的高速发展为明清社会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广泛的阅读激发了女性的创作欲望。女性开始创作属于自己的诗文传奇,像男性文人一样结社唱和乃至结集出版,都成为了可以做到的事情。这种风气在富庶风雅的江南地区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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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尤诏、汪恭《十三女弟子湖楼请业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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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黎里古镇尚存叶氏故居,晚明时住在这里的吴江叶氏一门就是当时最鼎盛的文学世家,阖门女子俱能诗文。当时住在此宅的男主人名为叶绍袁——这个名字对大多数读者或许有点陌生,我们还是从另一个更耳熟能详的人物说起吧。

1634年,金圣叹26岁,这位大师年轻时一度贫困潦倒,靠给人占卜乩降为生,与许多江南文士都有交游,很受崇信。这一年他受到吴江地区一户姓叶的人家的邀请,为他们去世两年的女儿叶小鸾扶乩。

叶小鸾是叶绍袁的三女,字琼章,一字瑶期。她的姐妹叶纨纨、叶小纨、叶小繁也都颇具才名,但叶小鸾文名最高。其母沈宜修是剧作家沈璟的侄女,同样很有才华。后叶绍袁将妻子儿女的作品编纂成册,名为《午梦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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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梦堂集》书影,图源:吴江发布

叶小鸾在闺中生性简朴,不爱艳丽妆饰,她的母亲曾在她去世前一年为她做过几件新的衫裙,在收拾她的遗物时才发现,这些新衣服甚至没有被打开过。对现实世界物质生活的淡然,或许源于其精神上的富足与敏感。叶小鸾幼时便显露出诗才,她初学诗时不过十二岁,写下了一首清丽工致的绝句《春日晓妆》:

揽镜晓风清,双蛾岂画成。

簪花初欲罢,柳外正莺声。

叶绍袁看到这首诗后惊喜非常,他已经注意到了此女在文学上的天赋,甚至赞其可以比肩王杨卢骆:“初学即有此句,真是夙慧,岂在垂拱四杰之下。”
和当时的大多数知识女性一样,这位闺中少女也极爱《牡丹亭》《西厢记》。叶小鸾曾在书前的版刻小像旁边题过六首诗,以描摹书中佳人风神,至今仍存于其诗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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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吴友如画宝-古今百美图》中的叶小鸾

其父在这些诗旁边批注道:“何尝题画,自写真耳”。戏文中的杜丽娘沉疴之际,曾对镜自画一幅小像,并题诗于其侧,“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这幅画像后来被柳梦梅拾去,成为了杜丽娘的幽魂与柳生相认的凭证。这位在戏文中死死生生、得偿所愿的少女也成了叶小鸾的一面镜子,她望着杜丽娘的绣像时,看见的又何尝不是自己呢。

但现实中毕竟没有一个柳梦梅,这位才女的知音也唯有闺中的姐妹和书里的少女。叶小鸾十七岁时被许配给昆山张维鲁的长子张立平,但却在出嫁前五日郁郁而终。她短短十六年的生命里留下了两百余首诗词,后来被其父编入集中,她的那一册名曰《返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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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生香》书影,图源:吴江发布

叶小鸾死后,其父母极为悲痛,因而时常求问鬼神,向虚无中求得一点渺茫的慰藉。因此,同为吴江人且善于扶乩的泐庵法师金圣叹就数次受到叶家的恳请,要求他帮助探问女儿在另一个世界的消息。金圣叹称叶小鸾是月宫女侍书,仙名寒簧,住在缑山仙府。受其感召,现在愿意在泐师门下皈依,并留下了著名的“审戒十吟”。十句诗句句极尽缠绵绮丽,故而连金圣叹也不得不赞叹她“固只一绮语罪耳”

金圣叹的断语,让叶小鸾逐渐成为一个更为神秘和浪漫化的文学形象。巧合的是,《牡丹亭》中因梦而亡的杜丽娘也曾在阴司受审。她称自己是“后花园一梦,为花飞惊闪而亡”,判官因说“花把青春卖,花生锦绣灾”,花神也自称知罪,说“今后再不开花了”。而叶小鸾这十句审戒诗,其中也有一半用到了“花”这一意象。她又何尝不是一个书外的杜丽娘呢?在后世,叶小鸾也逐渐成为一种文学意象,人们提到这个名字,想到的便是一个尽善尽美的理想化的才女。故而叶小鸾也成为后世仕女图中的一个经典题材,清代及民国所刻的《历代百美图》中,都有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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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美新咏图传》中叶小鸾画像,图源网络

但无论怎么说,叶小鸾都终归是幸运的。有疼爱她的父母,有流传身后四百年的作品。而比叶小鸾时代稍早的另一位女郎就远没有这么好的命运了。

昆曲舞台上至今还有一折常演的戏,名为《题曲》。这出戏出自明人吴炳所作传奇《疗妒羹》,主人公名为乔小青,《题曲》一折所讲的,就是小青夜读《牡丹亭》时的所思所感。这折戏临近结尾处,小青的唱词中有一首绝句,堪称这折戏的“戏眼”: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这首诗并非剧作家的原创,它的作者正是一位名为小青的女子,只是小青并不姓乔,而姓冯,是万历年间人。张岱的《西湖梦寻》中,就有《小青佛舍》一篇,记载冯小青的故事。再晚些的清初《女才子书》中也有相关的记载。西湖边有冯小青墓,至今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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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20年代孤山北岸冯小青墓,图源:《城市假日》

新立冯小青墓,图源:《城市假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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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张岱讲,冯小青“长好读书,解音律,善弈棋”,后误嫁与一个杭州的富家子弟冯通为妾。冯通之妻好妒,见小青貌美多才,凌逼万状,后来干脆将之匿藏在孤山佛舍旁,使一尼姑为伴,不让冯通与小青相见。小青无事,便日日临池自照,对着影子自言自语。小青后来病重绝食,每日仅饮梨汁少许。她临终时,唤来画师为其画像,更换再三皆谓不似,后画师所作“匠意妖纤”,才终于得到了小青的认可。她死前连呼自己的名字,一恸而绝,年仅十八。那首“冷雨幽窗”的绝句,就是小青在孤山佛舍之时所作。

早亡的小青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伤心是出于一个“痴”字,而世间如汤显祖和曹雪芹般的作者究竟少,写《疗妒羹》的吴炳也不外如是。这个传奇剧本将小青的故事改作了一个极为复杂曲折的喜剧。剧中小青先嫁与一个家有妒妇的富商,被折磨近死,后被一个贤德的官员夫人所救。这位夫人恰好在为自己丈夫寻觅一个才貌双全的妾室,于是顺势牵线让其夫纳了小青,后来小青诞下一子,自此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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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妒羹·题曲》剧照,图源:上海昆剧团

这本传奇将小青之薄命归结于大妇之妒,好像做妾的小青只要有一个贤德的“姐姐”,就会拥有平顺喜乐的人生。故而剧名《疗妒羹》,好像只要治好了大妇之妒,小青的心疾也就不药而愈了。可是一个能写出“人间自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的女子,她伤心的症结,又岂在另一个同样不自由的女人?倘若小青是汤显祖,是曹雪芹,她恐怕还有更多机会为自己的一片痴心辩解,但她只是一个留下寥寥数首诗词的女子,而且其作品大半大约在其亡故时就已经佚失。

这也是明清时期相当普遍的现象——当时许多人认为闺中笔墨不宜流出闺阁之外,否则有伤女子闺誉,叶绍袁为妻女编纂的文集也是在几个女儿去世多年后出版的;另一方面,像小青这样漂泊无依的女子,其作品更难得到妥善保存。凡此种种,大量女性的心血,就随着她们的生命一起消亡了。一个所谓的才女,成为一幅静默而美丽的仕女图容易,但要留下自己的声音却是极其艰难的。
并不是没有人意识到这个问题,且为之付出过努力。《牡丹亭》有一个特殊的评注本,名为《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出版的女性文学批评著作。它更特别的一点在于,这三位女子素不相识,连一面也不曾见过。与其说是婚姻,不如说是一本《牡丹亭》让她们在冥冥中结下了深厚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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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浙江古籍出版社

吴吴山,指的是清初的学者吴仪一。吴仪一又名吴人,因居于吴山草堂,故号吴山。他曾先后娶过三个妻子,首任名为陈同,和叶小鸾一样,下聘后未及嫁便夭亡。陈同极爱《牡丹亭》,搜集了数个版本,细细批点。年轻的女郎病亡后,其母怕睹物伤神,将其所有藏书都付之一炬。唯独陈同的乳母偷藏了一册她批点过的《牡丹亭》上卷,用来给自己的女儿夹花样子。

后来乳母将这册书卖给了吴吴山。对于这未婚妻唯一的遗物,吴人很是珍爱,也非常欣赏她的才华,说其“评语亦痴亦黠,亦玄亦禅,即其神解,可自为书,不必作者之意果然也。”

陈同几乎就是一个书外的杜丽娘。正如她留在书侧的批语,“昔时闲论《牡丹亭》,残梦今知未易醒。自在一灵花月下,不须留影费丹青。”和书中的丽娘一样,这个读《牡丹亭》成痴的闺秀也逐渐混淆了梦与真的界限,她在文字构建的世界中已经得到了爱欲的满足,无需再向残酷的人间和未知的夫婿索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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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离魂》剧照,图源:江苏省昆剧院

吴人的第二任妻子谈则与陈同不太一样。很难说她喜欢《牡丹亭》究竟有几分发自真意,又有几分是为了讨丈夫的欢心而刻意地模仿。陈同去世后,吴吴山将其作为一个理想妻子形象的寄托,乃至“感于梦寐”,梦中得到了十八篇和诗;而谈则能够看到陈同手迹,必然不可能不知道丈夫对这位亡妻的怀想。她对陈同之评注熟悉到能一字不差背诵出来的程度,又仿照陈同的口吻补了下卷,在吴吴山看来,二人的评语“其杪芒微会,若出一手,弗辨谁同谁则”。完成下册的评注后,谈则十分欣喜,因为连她自己也几乎分辨不出二人的口吻了——她将自己成功地模仿了一个已经故去的人当作天大的喜事,一向克己的贤妇甚至为之难得地大醉。她将上下两本评注给自己的外甥女看,却因为“不欲以闺阁名闻于外”,而假托为别人所作。

成婚仅三年,谈则便因难产而去世了。吴仪一在十三年后才续娶了第三任妻子钱宜。这位女子嫁给他时年纪与两位前妻仿佛,不过十八岁——她比她的丈夫小了十四岁。这位妻子并不像吴人的两位前妻一样多才,吴吴山说她“初仅识《毛诗》字,不大晓文意”,他似乎也有意想将这个少女培养成前两任妻子的影子,于是“令从昆山李氏妹学”,让她跟着自己的一位表妹读书,读了三年,又把两位前妻所批点的《牡丹亭》拿给她看。然而钱宜却不愿意像谈则一样默默成为满足自己夫婿幻想的一个影子。她感叹两位姐姐的才华“以夫子故,掩其名久矣”,并下决心要将这个评注本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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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清初刻本《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图源:文学评论

这对于封建时代的一个女性来说决非易事。她找到自己的丈夫商量此事,吴人一开始想必是不愿意的,毕竟闺阁中的笔墨流传于外,是为当时许多人所忌讳的。但钱宜十分坚决,甚至愿意变卖自己的首饰作为出版资金,吴吴山终于被她的坚持打动了。争取到其夫的同意之后,钱宜又主动充当起了编辑,谈则的抄本中有一部分批注是吴人所作考证,钱宜询问过自己夫婿后,将这部分批语单独标上了“吴曰”,又零星加了一些自己的批点。

康熙三十二年(1693)的冬天,这部凝结了三位女性心血的《牡丹亭》评注即将付梓,吴人和钱宜直到夜间还在用谈则的原稿校对一份手抄稿。如同宿命一般,一张书稿碰翻了蜡烛,将原稿付之一炬。后来夫妇二人将书稿的灰烬埋在了院中的梅花树下,据说那棵树上后来出现了一个灼痕。

钱宜还请到了洪昇的女儿、以及杭州地区的一个女性组成的诗社“蕉园七子”为此书作序。次年,这本书甫一面世便大受欢迎,再版数次,甚至出现了伪作。

在今日,我们想让自己的文字被人看见,已经比钱宜生活的时代容易得多。但正如美国当代科幻作家乔安娜·拉斯在《如何抑止女性写作》中所谈到的——这还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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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抑止女性写作》书影,图源网络

在社会和历史的影响之下,女性的作品以及作者身份仍然在不断被忽视、被扭曲、被侵吞、被误读,这是需要过去女性创作者奋力打破的一面玻璃屏障。如何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三百多年前的钱宜也许就在某个夜晚思索过这个问题,今天的我们,也仍然需要继续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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