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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的小吃

 我的小孙孙全全 2021-03-30
1菜卤豆腐
六十年前,梅花碑有位赵老奶奶,卖菜卤豆腐名气极大。上海人一出城站,一路问过来,一路闻过来。三十年前,河坊街龙舌嘴有卖菜卤豆腐的老头,一小碗十块麻将牌大的老豆腐,卤汤舍不得多加,麻油淋上,辣油倒是任你添的。龙舌嘴在现在的吴山广场西侧,每天下午,吃客极多。坐不上座的,端了碗,蛤蟆似的蹲在人行道边,寒风中啜着热气。
说菜卤豆腐,先要说卤,那是雪里蕻腌制时的汁水,含了菜的日月精气,以进了冬日的为好。早先,农家的菜卤,哪怕腌菜吃得罄空甏空,你要说倒了这卤,啊呀呀,罪过的。尤其上江(钱塘江上游),盐是金贵,这菜卤能当得半年的“嗄饭”(“嗄”读ou,《梦粱录》中作下饭的菜)。
我的祖上也是上江过来的,家父也有《随园菜单》、《闲情偶寄》的书。但菜卤做的菜肴,两本书上都不曾有。父亲做的菜卤蒸蛋、菜卤煮笋,算是家常,难得还有菜卤煮蛏子,但只有菜卤豆腐我是百吃不厌。有人说,腌菜是绍兴人的拿手,菜卤豆腐也有绍兴传入的可能。不过,好谈吃食的周作人,从来没有文字提及过。
记得幼时,父亲专等落市,挑喷香的雪里蕻摊子,这时的卖者,也愁菜卤的处理。我父亲先用食指尝鲜,再看卤色。没腌透的卤暗红,腌透的色泽光清。几分钱一钵买到家,父亲先兑一小半清水,用筷子搅打。父亲总说要打透,这话到了我见过油和蛋黄打出了色拉以后,才有所悟。
打完后澄,杭州人叫“濎”。濎好的菜卤徐徐倒入锅中,不能带沉淀的浊水,文火开煮。菜卤煮到了似开非开,卤香氤氲,能飘到四间门面远的裁缝店去。这时的锅中,有浊色的泡沫潽起。父亲去泡沫极仔细,用的是厚草纸。泡沫去净,菜卤倒入钵头再“濎”一下午。到了晚餐,碧清的菜卤就与龙井茶汤相差无几了。要是用菜卤滚老豆腐,还要将棋子见方的老豆腐用水煮到膨起,捞出,置于冷水,膨起的豆腐立马回形,马蜂窝似的空了。用这老豆腐放入菜卤中炖,卤味全在豆腐中。龙舌嘴的那老头,馋人的全在这一手。
吃菜卤豆腐最好冬天,是一种享受。这说的不仅是菜卤正当时令,也是吃它个滚烫。舀一小碗,放一点麻油、辣酱。此时你啜上一口,雪菜的清韵、鲜亮、醇意、美味,一时惧下,沁人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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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走后,我常操持菜卤豆腐,越到后来,煮菜卤出的浊物泡沫越少了。父亲煮时溢出的泡沫有一公分厚,我煮到后来只有半公分了。是腌制的雪里蕻干净的缘故?可惜,菜是干净了,卤不敢恭维。绿色蔬菜的呼吁,足见一百多斤雪里蕻腌渍出的那几钵头菜卤中,各色不良成分太多。
现在的酒家也有卖菜卤豆腐的,无非是鸡精加一点宁波的包装雪菜,委屈了杭州小吃。我住到青枫墅园后,有邻居自己种雪里蕻自己腌的,送我几次雪里蕻卤,可惜都太咸,不入味。 
2葱包脍儿
脍儿,杭州人也称油条,一说总要扯到秦桧。其实,最早能读到的刘禹锡诗:“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是一千三百年前就有油条的。
清初的《在园杂志》说,浙东观察副使刘廷玑来到河北,见某家草棚下挂了“油炸鬼数枚”,是麦面“扭作两股如粗绳,长五六寸,于热油中炸成黄色”,刘廷玑马上取来吃了,旁人无不笑他。刘廷玑心说:你们谁知道我在京城十七年了,今天一见河北有这家乡的风味,能不狂喜。
周作人读了这篇文章,他说,单是“油炸鬼”的“鬼”音,可以证明这是北地的小吃。因为浙江人将“鬼”是读成“举”音的。由此推测,“油炸鬼”就是北人“油炸馃”的谐音。这一个说法,让杭州人因憎恨秦桧夫妇而油炸其人形的说法就没了出处。
 西安有一小吃“肉夹馍”,肉在馍里,为什么不说“馍夹肉”,因为怕谐音成了“没夹肉”。葱包脍儿也是葱在里面,为什么叫葱包脍儿?其实,这是“葱炮脍儿”的误读。
误读就误读,做葱包脍儿要用平底锅,也叫铛。油条半根,葱三两支,春饼两张包起,用扁铲压紧在热铛上,边压边烤。热铛下的火不能太旺,只求烤出葱的香气,烤热冷却的油条。据说,最初卖葱包脍儿的,只是卖油条的人想将早市的存货全卖出去。油条也怪,冷了软了不招人食欲,一回了油锅,又硬得僵死。杭州人对屡教不改者称“老油条”,就是这理。冷油条只有裹进春饼一烤,又现出了原来的松软。
要说葱包脍儿的诱香,小半在葱。当你咬开春饼,小葱的芳香与辛辣,寒风中会让你打出重重喷嚏,通气。所以,吃葱包脍儿,时令也是冬季,案上有酱碗两只:红的辣酱、褐的甜酱,买者尚未走近,烤香与酱色早已招惹了你。酱碗上有刮板各一,可依了口味,从容添加。现在的卖者,改成刷子抹酱,薄薄一抹,极有漆匠改行的嫌疑。
如今的饭店也有葱包脍儿,薄薄十只,小葱是小家碧玉似的一根绿叶,全没了葱白的冲劲。杭州人对温文尔雅的个性的补充,本来全在这葱茎中的。其次是酱,要是我开一张正宗的甜酱配方,饭店老板肯定会“蚀死老本”。现在的甜酱,只是面糊加上甜素,和早年景阳观卖的甜酱早已不能同日而喻。
最后要说葱包脍儿的皮,也就是春饼,咬一口葱包脍儿不沙啦啦地洒一地,是春饼的功绩。最好的春饼要找新昌人手艺,薄薄一张春饼单吃,牙口不好的人,你还得反复咀嚼,嚼得烂它。为啥?韧性好。葱包脍儿,若差这一步,就全没那个该有的味了。 
3荷叶粉蒸肉
以前我住西河坊街的劳动路口,有酒家、酱园店,还有卖卤味的。往往初夏一过,外卖包装用的荷叶就送来了。青青色,八分干燥。卸荷叶时,有莲藕的气味。卖卤味的店,就是拉大板车人买二两猪鼻冲,照样给你包得有板有眼。清末的姚思寿有诗说:“长鬣大耳肥含膘,嫩荷叶破青青色。市脯不食戒不牢,出其东门凡几遭。”
做荷叶粉蒸肉的店家就不同了,荷叶是用来上笼屉蒸的,这样的荷叶,要有八成新的碧绿,似有生气。送货者当街卸荷叶的时候,两旁的人家,总以为门前就是荷花盛开的湖畔了,清香与水气的弥漫,半日不褪。不过最早的粉蒸肉,不是以荷叶见长。清时袁枚的《随园食单》说:粉蒸肉“用精肥参半之肉,炒米粉黄色,拌面酱蒸之,下用白菜作垫,熟时不但肉美,菜亦美。以不见水,故味独全。” 
  荷叶粉蒸肉的“粉”,也不是粉,是将粳米和籼米各半,掺以八角、山奈、丁香、桂皮同炒,冷却后磨成的粗粉,这也是菏叶粉蒸肉能当得小吃的道理。翻翻《梦粱录》说饮食,有“茶肆”、“酒肆”、“分茶酒店”、“面食店”等八大类。“分茶酒店”就像“排挡”,路人解饥的去处,“如欲速饱,先重后轻”。在这一种店里,就有“粉”类的吃食,如“大片羊粉、大官粉、三色团圆粉”等,一十四种。
  如今的杭城,卖粉蒸肉的少见久了。有一店家见我略知此菜一二,倒也实说:一是没有新鲜荷叶;二是做得仓促,肉腌渍短了,不入味。那厨师邀我某日晚上前往品尝,他搞到了新鲜荷叶,又提前一小时用调料腌渍五花肉。这荷叶粉蒸肉上桌时,没等品味,早已香气扑鼻。听说我要拍照,厨师撤了蒸烂的荷叶,又换了一张新的。
  拍完照,我是迫不及待吃了,粉蒸肉极嫩,肉段早已融进了酱的鲜汁,油而不腻,糯而不烂,连粉也没有米粉的味了,浑然与肉融为了一身。我对猪肉本无兴趣,也感受不到猪肉涨价的痛恨,就这一顿,让我吃得罄空。
4吴山酥油饼
《儒林外史》第十四回说到马二先生到杭州,囊中羞涩,吴山上“茶铺子里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招呼他吃茶,马二先生别转头就走,到间壁一个茶室,泡了一碗茶,看见有卖的蓑衣饼,叫打了十二个钱的饼吃了,略觉有些意思。”
张爱玲听她姑姑说,“从前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看个吃。”“相府老太太”就是李鸿章的长媳,张爱玲的祖父是李鸿章的女婿,蓑衣饼就是吴山酥油饼。据说,“蓑衣”的名是苏东坡取的,有棕丝织蓑衣的意思。那时,一两纹银能兑一千个“制钱”,马二先生花了十二个钱就能吃得“略觉有些意思”,也是寻常百姓吃得起的小吃。
据说,赵匡胤被南唐的李升围困在安徽寿县,当地人用栗粉制成饼,油炸了,一解宋军的饥荒,被赵匡胤题名“大救驾”。到了宋室南渡,吃的讲究了,“大救驾”由栗粉(当初是粗粮哦)改成了白面粉,和面的水也改成了花生油,面团如同西安拉面似的盘了,沸油里炸得蓬松。待起了锅,斗笠似的酥饼上撒了白的糖粉、黄的桂花、绿的蜜饯丝,色香夺人眼鼻。
酥油饼当年要数吴山上城隍庙隔壁一家炊饼店做得最好,那年头缺食少油,酥油饼上玉龙雪山似的糖粉,更是稀罕。没料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小康时代还没有完全到来,城里人开始“尿糖”,酥油饼又不讨人喜欢了。现在河坊街的仿古一条街上也有卖吴山酥油饼的,可惜,不是现炸,谈不上喷香。松脆细腻,入嘴就酥,倒还是有的。 
5猫耳朵
北人好面食,南人多米糕,最初传入杭州的是面条,杭州人就一概以“面”称之,糊涂得很。所以,猫耳朵的传入,要晚于面条。
浙江的浦江,在早也属偏远,自魏晋南北朝以后,北来的大族,代代聚居至今。香火绵绵,宗谱续有千年以上如同郑氏义门的,也有。浦江乡间有一种古老的面食“蔑丝爬”,便是小吃猫耳朵的原始。
“蔑丝爬”,不仅名字美,形也美。农家用一只精细得丝绸一般润滑的蔑匾,摘一指头揉匀揉透的面团,顺势在蔑匾上一滚一摁,小小地卷起,一只酷如猫的耳朵就出来了。耳尖耳孔俨然,极细的蔑眼像极了皮毛,乡人也称“猫耳朵”。我不喜欢“猫耳朵”的名,总像戕害了多少只小猫似的。
浦江人煮“蔑丝爬”用的是骨头汤,放的佐料只有切丁南瓜和咸菜。不知是否乡下的菜现摘现做的新鲜,这样的汤,哪怕不啜一口,给人也有鲜亮的享受。杭州的猫耳朵就没有这么平民化了,光看佐料的配方,有虾仁、干贝、 鸡肉、火腿、香菇、笋丁、豌豆,喧宾夺主,极似一夫有众多的妻妾,像小吃中的贵族。但要说到案板功夫,猫耳朵就远逊于浦江的“蔑丝爬”了。倒是状元馆的“麦挤梭子蟹”,一个个面团的“挤”,有点嚼头。
知堂先生说,他的老母生前是绝不承认点心可以当饭的,有时生一点小病,不喜吃大米饭,叫家里做点面食小吃。即使一天吃了三回,她总说今天胃口不好,因为饭吃不下去。这种小吃当不了主食的理论,吃猫耳朵便是一个佐证。有一天我见一位三十出头的妈妈,看小女将一碗猫耳朵吃得罄空,她说,回去还要吃夜饭的哩。
猫耳朵,在早也称“餶(gu)飿(duo)”,这吃食《梦梁录》说得并不详尽,倒是明朝话本《钱塘渔隐济颠师语录》说得仔细:清波门外长桥旁有一位卖餶飿的王公公,济公和尚与他下棋,济公说,我赢一盘,吃你一碗餶飿,输一盘,让你吃我一个栗暴(即杭州话“笃栗子”,指骨节狠击头顶)。后来济公连赢,一连吃了十六碗。济公十六碗落肚,只不过打了一个嗝,这也说明餶飿的小,当不得主食。“餶飿”后来简写成了“骨朵”,也是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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