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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如山都是爱

 老庄友华 2021-04-03

沉重如山都是爱

——祭奠母亲

/老庄友华

今天是母亲的头七,是农历冬月初七,俗称“撞七”。说撞七是好事,如果到了七七还撞不上七,就要设法化解。比如请道士作法,或讨够百家米……按海南的习俗,撞七这天不宜去墓地拜祭。是以此文来祭奠高堂、寄托哀思!

家母李悟莲老人,走过了85年的生命之旅,于2015年农历冬月初一下午三时许,不幸在海口的住所突然逝世。我们全家,随即沉浸巨大的悲痛之中!

我们知道,母亲一定不愿意晚辈们为她的远离而伤心落泪。对母亲而言,她此番去,正是一场脱离尘世苦海的追梦之旅。自从近三年前父亲去世,她就已决意去追寻天国、追随父亲。

为母亲整理遗物时,在一个老旧的笔记本上,我们赫然看见,过去从不见写诗的母亲,晚年却用诗句记录了自己不能承受、无法排解的丧夫之痛:

走入人生低谷的一只孤鸟/失去精神的支柱受时光的折磨/内心的伤痕累累不知去向/在沙滩上徘徊。

实际上,母亲的体质,原本是有条件更加长寿的。她晚年虽然耳聋加重,又因为治疗青光眼、左眼瞳孔放大畏光,但身体并无大碍。十六年前,母亲年近古稀而患了白血病。当时医生说:如果还能生存五年,就算治疗成功了。结果,她竟然奇迹般的康复了。只可惜人的生死,并不完全是由生理状况决定的。

这两年,母亲的心态,正是我们全家的心病。父母相依相伴近六十年,父亲猝然去逝,的确是母亲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这种悲痛,刺激着她本有些扭曲变形的认知、偏狭极端的心态、多愁善感的情绪……而这些因素,又反过来放大了原有的悲痛,于是形成了巨大的恶性循环。母亲深陷其中,仿佛扭曲了知觉,失散了魂魄,常常恶魇附体一般陷于恍惚癫狂之中。她会在房间里,一个人独自倾诉、哀叹以至大声吼叫,也会抑制不住的从抽泣、痛哭直到失声嚎啕……

为了帮助母亲恢复正常的心态、正常的生活,我们也试过多种方。诸如改变住所、轮换陪伴、好言劝慰、出游购物……然而,人力终究无法回天。母亲去世这天,离我专程去上海的姐姐家接她返回海口,正好两个月。

1931年农历五月十二,母亲出生于湖南衡阳县。

我们外公是家传的中医,应该不太懂政治经济。日本投降以后,很多富人看出政局不稳,急着卖地换回硬通货。外公只看到地价便宜,就不惜举债,大力买进。等到千辛万苦还了债,正赶上改来了。结果,不仅多年积攒的田亩被清零,外公还被划成地主份子,落得一个人民专政的对象。

母亲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她从小脾气犟,说话冲,不够聪明乖巧,一直不太受家里待见,是寄养在奶妈家里长大的。母亲打小就对上学格外的痴迷。念完小学,家里正在为买地还钱犯难。靠了不依不饶、无休无止的打滚放泼,家里才终于同意她去衡阳市上中学。

中学时代,虽然十分拮据清苦,却也是母亲后来关于故乡最经常、最快乐的回忆。她就读的衡阳船山中学,正在湘江的江心洲上。她那时付不起两分钱的船费,要靠表姐带着过江,久久才能进一回城里。我至今还记得母亲喜欢念叨的几个英文单词,“早安”“再见”礼貌用语。我初始的英语启蒙,早于文革年代“万岁”“打倒”之类的狼奶,也该算母亲无意间的功德吧。

中学毕业,母亲被家里逼着嫁人,她却一心只想继续念书。为此不惜违抗父母之命,偷偷报考了湖北人民革命大学,只身一人闯到了武汉。

入学以后,正碰上开展“忠诚老实运动”。母亲这时不过二十来岁,学校紧张的氛围,自己要求进步的压力,让她感觉不交代点什么,就不够忠诚老实,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于是拼命回忆自己有什么历史问题。终于想起,在一次暑期补习班上,好像填过一次可能是集体加入国民党的什么表格。于是如释重负,急急忙忙的老实交代,稀里糊涂就成了“国民党员”。

这件事还殃及她远在衡阳市的妹妹。我们的姨妈,对此曾不无微词。多年后还对我说起:要不是你妈那么老实,别人怎么可能知道!虽然她们自己都没太闹清,这到底是怎么个事。但对她们的人生,却有真实、长远的影响。

母亲“革大”毕业,被从大武汉分往沙市市,不久又被贬到荆门县。这一路下行的运程,似乎不能说全都是她的人生不幸。她来到荆门,得以和我们的父亲相识相爱,并相伴终身,这才有了我们姐弟三人,有了后来的四世同堂……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是荆门县城关粮管所的营业员。

不知记忆是如何筛选沉淀的。我记得母亲上班,成天就趴在紧靠柜台的桌边收款开票。她的工资每月三十四块五,粮店米价每斤一毛二分七。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母亲深蓝的袖套,白皙的手指,算盘被噼里啪啦打得飞快、打得脆响,就像表演弹钢琴。在这个岗位,她一直工作到接近退休。除了文革期间进学习班之类,只换过门店,没换过工种。

母亲背负着成份不好、历史不清的原罪。加上工作能力一般,而且说话冲、脾气倔的毛病,大概也改造得还不够彻底。尽管一贯老老实实的做人做事,也难得有几天舒心顺气的日子。粮管所的同事,多是大大咧咧对她直呼其名。只有外来的顾客,才会友善客气的尊称一声“李会计”。似乎不仅单位领导,就是普通同事,都可以随意的歧视、欺负她。也算祸福相倚吧,她虽然不梦想入党升官之类的好事,却也没有遭过批斗下狱之类的大罪。

旧照片上,母亲圆脸端正,大眼黑亮,神态温和,衣着讲究……她的相貌风度,可以说颇为出众。我上初中,还穿过母亲一件洋气的短大衣,灰色面料,方形毛领,领口缀着硕大的镂花纽扣。姐姐说,母亲年轻时很有些“小资情调”。按说以她的身份,在那个年代,根本没有资格这样任性自我、与众不同。

母亲也曾多次念叨:她刚到沙市花纱公司上班时,居然坐在门店的柜台上,朝着大街上唱歌——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傻呀?

其实,这种冒傻气,大概从来都不曾远离过她。母亲身上,就好像包裹了一层膜,将她与外部的世界分隔开来。这层隔膜,应该是她的先天个性,与社会压力交相作用下形成的。因为永远隔着这层膜,母亲看人看事,一直都有些扭曲变形;她的言语行为,也总是不那么稳重圆熟。

天性善良,是母亲身上十分鲜明的特质。她对于同事、邻居以至顾客,从来就待人以诚,与人为善。她几乎能够包容一切事,不止没有害人之心,连防人之心都没有,可以说“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据说饿肚子的1960年,城外的野菜早挖尽了,观音土都挖来了充饥。粮管所食堂还能供应的,只有一钵榨过油的棉饼,顶面盖点糙米饭。我们叫“奶奶”的保姆,这时却把家里整月的饭票弄丢了。母亲猜想“奶奶”是要救济她上大学的独生子,也算情有可原,就没有深究,还是一如既往的善待。当然,这家人后来对我们也是重情重义的。

母亲很看重人情往来,却不谙人情世故。她一向穷大方,喜欢送人东西,好像只知付出,不懂算计,没什么吃亏之类的概念。与我们家长期友好、亲戚一样经常走动的,除了两任保姆“奶奶”的家庭,还有跟过父亲的司机一家,早先相邻的菜农一户。不知母亲是不懂、不能还是不屑,反正没见她结交、攀扯过什么有可能用得上的关系。

父亲是家里的中心,但工作忙,在家时间少。各种家务、抚养教育子女的职责,基本就由任劳任怨的母亲包揽了。我小时候记忆深刻的,是家里很平静很安静,从来没有过隔壁邻居那种声嘶力竭、摔盆碎碗的惊心动魄。家里如果做了荤菜,一定是父亲要回来了。

母亲对子女有偏严的一面。我们在外面惹了事,就算占着理吃了亏,她也只会关门责怪我们,从不会出去讨个公道。她不时带我们出去做些“好人好事”,比如为“五保户”老人送粮油上门,也不知是不是要让我们受教育。母亲有点传统文化的底子,不少格言如“人无廉耻,百事可为。”“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都是在她带些湖南腔的反复抱怨、责怪声中,让我熟记于心的。

更多时候,母亲好像不够坚持原则,难免有些溺爱之嫌。我上小学那些年,老是假期就要结束,作业还没完成。为了按时报名,她没少帮我一起赶写作业。母亲耳朵根子软,我们只消几句好话、一番纠缠,往往就能如愿以偿。

母亲的善良,可以褒为宅心仁厚,也可以贬成单纯天真。不过,这褒与贬的两端,似乎也可以共同纳入一段因果链:一个人可以因天真而善良,因善良而奉献,然后辐射出炙热的爱来。

我从十五岁做知青,就离开了父母独立生活。直到他们退休后来海南长住,我才有机会以成年人的理性,近距离、长时间的感受父母的生活习性。

母亲有些洁癖,又是个慢性子,二者叠加起来,结果就是总也闲不住。

她好像永远都在磨磨蹭蹭、忙忙乎乎。成天拉着小保姆,洗东晒西,也不知家里哪来这么多衣服床单。这习惯也算源远流长,家里最早买收音机,就是为了听天气预报、方便洗晒。有时候,母亲嫌保姆的碗筷没洗干净,就自己重洗一遍。她洗个澡,能把自己关在卫生间折腾一个多小时。

母亲十分执着于关心人、照顾人,并不在乎对方怎么想怎么说,永远不厌其烦,基本不计效果,完全不图回报,俨然在履行神圣的天职。

她按自己的健康理念,执意为我们从老家带来了各种规格的大量棉絮,还有她亲手缝制的绵绸被套,使得家里的大小橱柜全面爆满。她操心全家老老小小每个人的吃喝,生怕有谁吃得不够好、不够多。我们说,现在大家都营养过剩,少吃才对身体有益,她自岿然不动。直到去世前,她住在我或弟弟家,几乎每天仍要为我们做杯果汁或蜂蜜水之类。

母亲爱热闹、爱团聚,恨不得把全家老老小小天天拢在一起。她又好“管闲事”“操闲心”,常常近于话痨,总在喋喋不休的念叨邻里故旧,义愤填膺的理论家长里短。当然,她最为牵肠挂肚的,还是儿女的健康与事业,孙辈的学业与婚恋……她好像什么都愿意问、都愿意管。担心这个人,担忧那件事,从来不得消停,时时刻刻都在操心捉急。

我们有时打趣:别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您老倒好,全都是反着来,幸亏没当个什么领导孙辈更是不领情,说这些事您也管不了,就少操些心,多管管自己过好日子。但她还是要说,不仅说而且做。这两年,她更是没完没了,对几乎每个儿孙、亲戚以至我们各家的保姆,都有希望、有叮嘱、有馈赠……

母亲这一生,就像在以不停的付出,抒写着爱,注解着母爱。这种宽泛、强烈的爱,让我不由得想想儒家“仁者爱人”的大爱。

母亲的爱老而弥坚,更强烈、更沉重的体现在父亲身上。

父母晚年基本形影不离。他们一起上街、买菜、吃饭、散步、看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当然,他们的喜好也有差异。很多时候,父亲在客厅欣赏古装戏曲。母亲则在卧室追看豪门恩怨、或言情的连续剧。她很入戏很动情,有时潸然泪下,时有点评感叹、大呼小叫。

在家里吃饭,父母惯常并肩坐在固定的餐椅。父亲牙不好,拈到一块咬不动或不顺口的菜,头不动眼不抬,很自然就把菜扔进母亲的碟子里,母亲也很自然就吃掉了。这剧情频频上演,是父母关系十分传神的一幕。

母亲平时爱絮叨,父亲有时就不耐烦。母亲偶尔也会顶几句,结果差不多总是嘟哝着声音就小了、没了。可以说,各类大小事情,从去哪里到吃什么,母亲早已习惯了服从、服务于父亲……

直到父亲去世,我才骤然发现:母亲对父亲的爱,竟是如此强烈而沉重,完全超出了我以往全部的认知、经验与想象……令我十分意外,异常震撼!

这种爱可以说是海阔天空、常人难以企及。也可以说是全身心的依恋、依靠和依赖。父亲是她生活中、精神上最重要、甚至唯一的支柱。晚辈的亲情,或能有所弥补,但根本无法替代。她已经完全迷失了自我,父亲就是她的一切她的天!

2013年农历正月初七,父亲没有预兆的突然去世。天塌了,母亲也彻底崩溃了。当天,她竟然拿剪刀自戕咽喉,幸亏被及时发现,送医缝合七针。

从此,母亲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身体迅速消瘦,精神明显萎靡,失去了以往所有的兴趣乐趣、欲望希望。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眼泪、苦楚与抱怨……母亲离世之后,我才若有所悟:这时的母亲,多半是患上了忧郁症吧?

母亲的心态,显然是重度扭曲了。她看人看事,全都消极负面到了极端。很多想法做法,也偏执怪异到了难以理喻。她断然拒绝去老家散心,说是父亲不在了,自己一个人回去“没得脸见人。”她有时抱怨家里交流不够多,言辞也极尽尖刻:“他们都不认得我!”“我在这屋里就像空气!”

后期,母亲越发明显的有了自虐、甚至自戕的倾向。她以为不健康的一些食物,如老家的腊肉、腐乳和米茶(将糙米炒到焦黄,再煮成近似稀饭)之类,这时却是刻意的“就要吃!”她原本不怎么喝酒,现在也专挑白酒“偏要喝!”母亲生性胆小,父亲去世以后,更是夜间如果无人陪护,已经惧怕独自就寝。然而,她又多次、公然说自己不怕死,并确乎能够超越人皆有之的死亡恐怖……这样的矛盾很让人费解:还有什么东西,能比死亡更加恐怖?

母亲从未改变的,惟有对父亲那份沉重的痴情。她以为家里没人时,常常情不自禁的念叨、哭诉。她曾经责怪父亲:“'老家伙’你不该先走,害我留下来受煎熬!”她也曾向父亲自责:“一年多了还没来陪你,我违背了承诺啊!”

最终,母亲追随父亲、寻求解脱的意愿,还是压倒了一切,包括生命的求生本能,也包括她对子女儿孙的慈爱眷恋……

母亲的一生,在工作方面平常平庸。如果以职位金钱来衡量,甚至可以说很失败。

人生的工作事业,当然很重要。一个人为自己为家人为社会,总是该有点作为、有所担当。然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名利场上,从来都是追逐者众,成功者寡。就算好不容易到了功成名就钱多多,并不等于人生圆满,甚至不一定就能家庭美好、生活幸福。

个人的生活常态,大众的生活追求,都只是平平淡淡的日子,没那么多轰轰烈烈的事业。而生活中、家庭里的爱与被爱、奉献收获、喜怒哀乐……都是不可或缺的人生体验,也是人人得以追求、享受的天伦之乐。事业可以是生活的重心,但绝不应当是人生的全部。一个人如果将追逐名利放大成了生活的终极目标,从而荒废了家庭享乐、个人喜好等生活应有的丰富多彩,大概也就走进了人生的歧途与误区。

母亲这一生,说不上有什么主动的追求、自觉的选择,几乎全是被动的接受。对于生活的甘苦,命运的安排以至捉弄,她极少抱怨逃避,大都顺应承受。这种活法,不能说没有缺撼,但母亲已然知足。按她的说法:以前那么多聪明、历害的人,后来过的反而还不如自己。她晚年总说自己“憨人有憨福!”这是自况自嘲,也有自得自满。对于能够与父亲相伴一生,能够拥有一个夫妻恩爱、四世同堂、衣食无忧的大家庭,她是真心满足、格外珍惜。

母亲的人生重心与亮点,全都在于家庭里、生活中。她一生都在为家庭忙碌,尽心尽力的照顾家人、过好自家的日子。她的用心付出,以爱奉献,给儿女子孙们带来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也给这个大家庭带来了爱与温暖、和睦兴旺……她的一生,虽然平淡平凡,却也自有其生活的充实与幸福、人生的价值与成就。

……

鹤驾逐梦化仙去,慈恩铭心催泪来!

这一幅敬献给母亲的挽联,寄托着我们的哀思。

我们这些后人,将永难忘怀母亲的音容笑貌、慈爱之情、养育之恩……

我也永难忘却送别母亲的时刻,她老人家安卧花丛,遗容如生,充满了平静安详,和善慈祥,没有一丝的伤痛悲愁……这时候,母亲仿佛真已经遂心如愿、脱离了苦海。跪拜叩别之际,我在心底祈祷:

敬爱的母亲,您一路走好!愿您到天国与父亲相遇相伴、幸福美满!

说明:本文原作于2015-12-17,改定于2018年母亲三周年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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