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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肃作家作品选:牛庆国的诗

 微美陇西 2021-04-06


牛庆国的诗


牛庆国


饮驴


走吧我的毛驴

咱家里没水

但不能把你渴死

村外的那条小河

能苦死蛤蟆

可那毕竟是水啊

趟过这厚厚的黄土

你去喝一口吧

再苦也别吐出来

生在个苦字上

你就得忍着点

忍住这一个个十年九旱

至于你仰天大吼

我不会怪你

我早都想这么吼一声了

只是天上没水

再吼也无非是

吼出自己的眼泪

好在满肚子的苦水

也长力气

喝完了我们还去种田

 

杏花  我们的村花

春天  你若站在高处

像喊崖娃娃那样

喊一声杏花

鲜艳的女子

就会一下子开遍

家家户户沟沟岔岔

那其中最粉红的

就是我的妹妹

和情人

当翻山越岭的唢呐

大红大绿地吹过

杏花大朵的谢了

小朵的也谢了

丢开花儿叫杏儿了

酸酸甜甜的日子

就是黄土里流出的民歌

杏花你还好吗

站在村口的杏树下

握住一颗杏核

我真怕嗑出一口的苦来

 

母亲弯下腰

把风吹到脚边的一页纸片

捡了起来

她想看看这纸上

有没有写字

然后踮起脚

把纸片别到墙缝里

别到一个孩子踩着板凳

才够得着的高处

不知那纸上写着什么

或许是孩子写错的一页作业

那时墙缝里还别着

母亲梳头时

梳下的一团乱发

一个不识字的母亲

对她的孩子说字纸

是不能随便踩在脚下的

就像老人的头发

不能踩在脚下一样

那一刻全中国的字

都躲在书里

默不做声

放鹞子的人

举着姆指像举着一块岩石

漫山遍野呼唤着鹞子

像呼唤着他走失的儿子

所有的麻雀都伏在草丛里

看他焦急万状的样子无声无息

那年他的嗓子喊出了血

从此岔里人老听见有鹞子翻身的声音

在他的嗓子里扑腾着

他的气管炎就这样越来越重了

如今他身边的亲人大都鹞子样

飞到他喊不回来的远处了

他腰里扎着一根草绳

扎住两片衣襟

像一只老鹞子敛着翅膀

不想再飞了

毛驴老了

帮父亲耕了多年地的毛驴老了

它的老是从它前腿跪地

直到父亲从后面使足了劲

才把车子拉上坡的那天开始的

那天父亲搂着毛驴的瘦腿

像搂着一个老朋友的胳膊

父亲说老了咱俩都老了

现在它或许知道自己不中用了

水不好好喝草也不好好吃

穿了一辈子的破皮袄

磨光了毛的地方露出巴掌大的伤疤

我几次让父亲把它卖掉

但几次父亲都把它牵了回来

像早年被老人逼着离婚的两个年轻人

早上出去晚上又怯怯地回来了

那天我从屋里出来

它把干枯的脑袋搭在低矮的圈墙上

声音颤抖着向我呼唤了几声

那么苍凉忧伤

父亲说他知道毛驴想说什么

上沟的树

黑黑的几个人影

倒背着双手

在上沟里走

有时候谁走到前面去了

再看又落到了后面

像是各家的男人

要到山的那边

去为谁家娶媳妇

或者抬埋谁家的老人

但走了这么久了

怎么还走不出上沟

山那边的事情

恐怕早已过了

当风从沟垴上刮下来

这些像人一样走着的树

便歪着脖子

朝岔里瞅

那里便有一个人

倒背着双手黑黑的

朝上沟走来

像树

一点忧伤

天总远得像过去

而大地埋着记忆

一个人就像一个村子

有时心里空得不知所措

这是几年前一个秋天的下午

没有阳光但大地亮着

我把几个亲戚送出门来

门口是新鲜的包谷秆子

和潮湿的空气

亲戚里有我的大姑二姑

还有我好看的表妹

她们低着头走路的样子

像几只羊在路上找着草胡子

我们一起送走了我的奶奶

我担心她们也从此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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