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银山有些微醉。王银山喝上些酒的时候就话多了。王银山这天晚上讲了许多话。
山旮旯的风像刀子,我看着纸钱被烧得一明一暗的时候浑身在发抖。夜色好像从毕家沟的山梁子上跑下来的,纸钱被烧成了灰,我立马感觉被黑暗包裹,裹得像端阳节的粽子。我看不见我的手指。王银山说:“暂走,
二姨夫,冻得吃活不住!”
王银山是我的小学同学。准确地说,王银山跟我只上过一年级。上完,王银山就断断续续不来上学。王银山说:“我的大学让毕建忠毁了,不然我的学问也跟我二姨夫的一样!”
王银山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两杯酒灌下去了。王银山喝的酒,是从酒瓶底子里剩出来的。来客很多,喝了许多酒,许多酒瓶的底子里还剩许多酒——王银山捡来了许多酒瓶,酒瓶底子里的酒被王银山逐一倒进了一次性纸杯。
“二姨夫你不要笑话我,酒是粮食之精华,浪费不得!”王银山喝下第二杯酒后脸红了,红得有些发紫。王银山的两个眼睛很大,双眼皮,鱼尾纹已经被岁月的刀刻过。刻得很深。
王银山说毕建忠,自然有些揶揄的味道。乡村的夜是静寂的夜,办丧事的夜更是静寂得有些惨淡。王银山这么揶揄的时候带着狡黠的笑,有自嘲的意思——老房子里的困意有渐渐远去的蕴意。
农村的丧事办得有些规矩,阴阳先生算得几日下葬就得守丧几日。亲房外戚守丧已经数日,明天就是下葬的日子。这一晚,大家已经熬得眼睛血红、嘴皮起了燎泡,王银山的话让大家清醒了许多。
“暂喝,把你姨夫的酒多喝上些,喝醉了,把你微信里的五位数给我转上些!”毕建忠怀里掖着一瓶尚未开封的酒,用牙一咬,瓶盖掉了。另一个纸杯里被倒满了一杯酒。
王银山又灌下去一杯。王银山说话的声音有些高。他低头,往炉膛里架炭,说:“二姨夫,我喝点酒,我喝点酒就能放开说话,同学么,我一直见二姨夫不敢说话。”
我们仨是小学一年级的同学。毕建忠时任我们的班长。要说毕建忠毁了王银山的大学,得从王银山欺负宋楚玲说起。
宋楚玲长得漂亮。宋楚玲是同学当中叫爸的同学,我们叫父亲是“大”。宋楚玲的爸据说在县城上班。因而宋楚玲穿得衣服就要比旁的女生鲜亮。宋楚玲穿暗红的衣服,不仅仅是暗红,暗红上还有斑斑点点的梅花。梅花是黑色的梅花。宋楚玲的衣服上没有补丁。重要的是宋楚玲抹棒棒油,脸蛋总是油亮亮的,没有红二团。用现在的话说,宋楚玲是我们的班花,是我们的女神。女神就端端的坐在王银山的前排。王银山数学学得好,但语文干脆学不进去。
语文课上,王银山显得有些无聊。王银山先是挠头,接着咬大拇指,咬着,咬着,鬼使神差,王银山把手伸向了桌子的边沿。要是把宋楚玲的头发挽在这钉子上该多有意思!王银山盯着书桌上冒出来的半截钉子,手开始轻轻行动了……
这是一节语文课,语文老师“张麻子”没有来。班长毕建忠坐在讲桌前看我们写生字。宋楚玲的一声尖叫响起的时候,王银山的倒霉日子开始了。
王银山,张老师叫你呢,叫你去办公室!
你嘴尖得很,就知道禀张麻子!
张麻子是我们的语文张老师。张老师长了一脸麻子。张老师体罚学生的办法很高明,两只手揪着学生的两只耳朵,要把学生揪到小方凳上。犯错的学生怕疼,来不及揪,就已经站在方凳上了。张老师脚下一踢,凳子翻了,人也翻了,我们就叫“人仰凳翻”。许多经历过“人仰凳翻”的同学就把张老师叫“张麻子”。
大家是悄悄叫的。王银山出声叫了。声音很大。那时候,张老师已经出现在门口了。
“我的大学就让毕建忠毁了,毕建忠把我禀给了张麻子,张麻子没有给我人仰凳翻的机会。我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星期,还不让我进教室。我就早晨出门上学,在关川河畔打水漂,乏了就睡觉,等到晚上放学的时候就回家。我大、我妈不识字,要不是冷仁告诉我大,我大、我妈还以为我在念书呢!我已经半学期没上学了!”
王银山的学生生涯就这样结束了。那一年,我八岁,王银山十一岁。
王银山的学历是小学毕业呢,还是一年级肄业,谁都没有关注过这个问题。王银山像空气一样在我们身边蒸发了,以至于我在多年之后见到他时竟不记得我们是同学。
我的母亲有病。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老庄子,挤进了省城的一隅。我坐班车,颠簸了许多时间,才到定西汽车站。我看到了王银山。可是我不知道王银山的名字叫“王银山”。王银山穿一件黄大衣。王银山的眼睛和袖口上的垢甲一样亮——王银山骑一辆摩托车,载人。我坐王银山的摩托车来到老庄子,来到老屋门口。王银山说:你是兰州的二姨夫吧?我是霞霞女婿。
霞霞是我堂哥的女儿,但霞霞女婿是眼前的王银山,我不知道。我问母亲。母亲说:日子紧困么,就没待客。
以后见过几次王银山,那是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是我二妈去世的时候。王银山忙前忙后,只因我是长辈,也很少说话,目光相遇,只是微微一笑。
这一晚,一场大雪过后的夜晚,尕妈去世,我从城市再次来到这个老庄子,与最后一位长辈告别。王银山喝得微醉,说:“二姨夫,你不笑话,我喝上酒才敢放开说话,我就把二姨夫当曾经的同学好好说些话!”
王银山仰脖,又灌下一杯,咂嘴,眯眼,窃笑:“二姨夫那时候学习好,他毕建忠也不行,比我高一级,搬砖去了。”
毕建忠上完二年级就辍学,去他姑父的建筑工地搬砖,当领工。后来,和王银山、冷仁去内蒙砖厂搬砖,包砖厂。据说,毕建忠是老庄子的首富,但毕建忠低调,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钱。现在,老庄子有红白喜事,毕建忠就当“总理”,总管所有的事情。毕建忠是老庄子的队长。
“暂喝,再喝上一杯了转钱,微信里的五位数不能一直放着!”毕建忠寡言,斟酒,偶尔戏谑王银山。仅此一句话。
“二姨夫,我见过有钱人低调,也见过没钱人高调!冷仁怂货,就是太估摸不住自己了!”
“冷仁上学的时候爱欺负人么!”我想起了冷仁,丢了一句。
冷仁一张大饼脸,眼睛很大,双眼皮,像绝了金鱼眼,往外凸,蛤蟆嘴,走路一摇一摆。冷仁从教室的走廊走过,要是遇到女生,凸露的眼睛在笑,蛤蟆嘴在笑,要是遇到男生的座位,就像长着翅膀,一扇动,书本就落地了。我和冷仁打过架。五年级,冷仁从我的书桌边走过,腆着肚皮,左右摇摆,把我的本子弄到了地上。地上有洒过的水,本子湿了。冷仁左右摇摆,摆出了教室,摆到操场上去了,这是课外活动的时候。冷怂,你欺负人呢?我就飞了出去,眼睛像老鹰的眼睛,手臂像老鹰的翅膀——我两脚一收,就落在了冷仁的背上,冷仁趴下了,我也倒在地上。
“冷仁爱赌博么,在内蒙砖厂,把钱输干了,过年回不了家,向我借,我没借,在外面搬砖呢,分不清四五六!要我回家捎话,就说揽下新活了,回不了家。”王银山渐入佳境,话如沟里的流水。
“还不是你哄着宋楚玲满川里跑呢,把冷仁的脸丢光了!”毕建忠说。
“赌博,把人害死呢!庄子上流行赌么,我也赌。把一年的辛苦钱赌光了,眼睛里直冒火,赌,下一注一定能赢。我奶奶知道我赌输了,就给我百十块钱,说,我的银山儿,今晚暂你耍去,我给你勾下着呢!失笑得很,我奶在灶膛里扣了一把铁勺,讲迷信么,就祷告他的孙子银山儿晚上赌博能赢。”
“赢了没?”我笑。
“没赢!天亮了,我脸灰塌塌地回去了。我奶一看,就知道没赢,就说,银山儿,暂不赌了,赌着连媳妇都找不上。暂不赌了,二姨夫,屋里有婆娘娃娃呢!”
“你到底给冷仁放高利贷了没有?”毕建忠问。
“没有的事!冷仁讨厌得很,把宋楚玲哄到手了,还要偷偷摸摸赌博呢。那一次是冷书记妈妈死了,在丧场上胡喊的。”
冷仁的大伯当过一个县的书记。冷仁的奶奶去世的时候,王银山看着冷仁,也看着宋楚玲,说:冷仁,你借我一万块的钱不还时,四千块的利息暂总要还点!火星子点燃了火药桶,宋楚玲质问冷仁:你借钱干啥?冷仁说:我没借!王银山又点了一把火:你去年赌博输了,不是死缠硬磨,借了我一万块钱的高利贷吗?宋楚玲就追着冷仁跑。冷仁辩解不清,就满川里跑。
“冷仁还是运气好,把宋楚玲哄成媳妇了,修路征地又赔了些款,钱也有了!”毕建忠放下酒瓶,轻声说道。
“守不住么,都是钱惹的祸!征地赔了二十万,惹眼得很,赌客都盯上了。起先宋楚玲把钱管得紧,后来松了。冷仁,怂货有办法,给婆娘买金戒指、金项链,把婆娘哄高兴了,银行卡就拿到手了。等赌客找上门的时候,宋楚玲才察觉男人把钱早输干了!”
夜很深了,已过凌晨三点。王银山给我们讲冷仁哄婆娘的趣闻,也感慨宋楚玲带着遗腹子再嫁的往事……
冷仁把征地补偿款输得精光,然后干讨债的营生。赌博场上,有人输钱,有人放账,输钱的人借钱再赌,赌输了就被放账的人追债。冷仁就替放账的人追债。可是冷仁就把自己的命送在了追债的路上。冷仁被埋在关川河畔的地里,要不是有人犯病说出了这事,冷仁的消失真的像空气。冷仁好赌,也好酒,冷仁的命要在了好酒上,这是后来人传说的。
冷仁出事的那一年,还不到二十六岁。
王银山说:“这我是听人说的,冷仁去这家追债,追了好几回,手里提着斧头。这一天晚上,男的陪着喝酒呢,说,你来了好几趟了,暂我没钱,你再宽限上几天,我再寻去。酒,可能喝了不到两瓶,两个人都倒了,倒在炕上睡觉。这女的,就拿起斧头剁呢,可能把颈椎剁断了。后来,这女的精神失常了,就犯病,到处说我把人杀喽!慢慢地,这事就传开了,公安上查的时候就查出来了。”
门“嘎吱”一声,被风掀开了,我们都以为冷仁来了。但冷仁没有来。王银山把喝完酒的纸杯子塞到炉膛里,说:“死球,再不喝了,这要人的命呢!”
“再喝,喝大了把微信里的五位数给我转上些!”毕建忠又要斟酒,被王银山拦挡了。毕建忠又说:“你二姨夫在这儿呢,我要给你二姨夫说呢,你就爱往宋楚玲的铺子里钻着喝酒!”
“你就爱禀!给张麻子禀着,把我的大学禀没了,你又给我二姨夫禀。没有么,二姨夫,宋楚玲长得心疼,是一年级的时候,暂都多大了,五十几的人了。没有么,二姨夫,宋楚玲也孽障,男人死了,钱也没了,再过门呢,还留着一个遗腹子!”
“娃娃到底姓冷还是高?”
“高么,嫁到人家高家屋里生的娃,咋能姓冷呢?冷家的怂货,都是仗着冷书记的势要给冷仁留后代,可是,宋楚玲在高家还要生活呢,你让宋楚玲咋弄?”
在毕家沟的老庄子,我仅仅是一个过客。我熬夜,送走最后一个长辈,我眼看着又一个老屋要空置,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失去了魂魄,然后慢慢倒塌——我盘腿坐在凳子上,聆听醉话,那是故乡最真实的声音。故乡的往事对我来说就像一个久远的古今,里面的角色是那么清晰,又是那么亲切。人事更迭,谁能逃脱时间的摇摆?
宋楚玲带到高家的遗腹子是男娃。老庄子还盛行香火延续、后代相传。冷仁的父母、亲房要宋楚玲把娃姓冷,三番五次地干扰宋楚玲的生活。宋楚玲拿着菜刀,站在大门口,说:谁再干扰我的生活,要么我把你弄死,要么你把我弄死!
宋楚玲在路畔开了一家铺子,经营日用百货、也有烟酒糖果。王银山手头宽裕了,就踅摸着种芹菜,也教人种菜,闲时去宋楚玲的铺子里喝酒。
王银山说:“我有钱喝酒,喝的是自己的酒,帮衬的是需要帮衬的人。二姨夫,你别看我人醉,心没醉!”
曹景荣,笔名曲阳,出生于1971年的冬天,一个叫定西的地方。早年毕业于陇西师范,后来从事教育。公立学校九年,南方民办学校四年,终究是想给灵魂一个自在——独立带领青少年学习写作十七年。在引领孩子感受生活、体验生活和思考生活中口述作文,也在热衷于写作中提升灵魂的高度,不断完成自我的再教育。写作是一种生活方式,因写作而诗意栖居,出版过作品集《爱的呢喃》、《走过夏天的树》、《秋天的记忆》。著有长篇小说《老狗》和成长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