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旭
2004年,我带着一卷卷诗稿从故乡出发,到人间天堂的杭州寻找我飞翔的梦想。
我在杭州一家广告公司打工。由于我打工的那家公司生意不景气,大量的产品囤积在仓库,卖不出去,经济周转不开,公司濒临破产。我们一线操作工被解雇了。
那是我人生最灰暗的一段时间,我跳进痛苦的深渊中煎熬。我刚来到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带来的钱本来没有几百块,租房子和买日用品被花掉大部分,所剩无几。我还没有站稳脚跟,就没有了工作,我像一株刚移植栽下的树,断绝了经济来源的养料。我那时候心急如焚,一大早就出门找工作。每当华灯初上,我都徒劳而归,拖着沮丧的脚步灰头土脸回到低矮狭小的出租房。
一家家用人单位的墙冷冰冰地高耸着,每天,我都被别人的无情拒绝撞得头破血流。接二连三找工作受到严重挫伤,我大病一场。一天深夜,我发了高烧。我感觉头痛像千万条虫子啃食着叶片一样,鼻腔壅塞难受,呼吸声像拉动一架破烂的风箱。头晕得要命,口腔干渴难耐。我几次想挣扎爬起来倒水喝,但都没有成功,身体仿佛像抽了丝的衣服,松散开来。直到凌晨,我的身上冒出一阵热汗,烧才退了下来。
翌日,我拖着虚弱的身体到一家个体诊所去买药。途径一家卖水果的摊位前,那些鲜灵灵的橘子整齐地摆放着,黄灿灿的向我眨着诱惑的眼睛。我感觉口腔有一股酸甜的味道,我真想买几个橘子吃。下意识里,我捏了捏口袋里少的可怜的钞票,咽了口水,迈着脚步,轻声走开。
我那时脑海里就想到诗人顾城,想到了他关于橘子的一段故事。妻子谢烨不辞而别,令顾城沮丧了一段时间。他决定到上海寻找妻子。顾城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了妻子。他们就生活在一间破旧拥挤的房子里,那里的空气令顾城感到窒息。有一天,顾城决定要离开这座城市,在上海的十六码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去哪里?他向谢烨要20元钱买一张船票,可是妻子拒绝了他的要求。在相持中,妻子开口说:“顾城,马路对面有个卖橘子的老头,你看见了吗?你去拿个橘子来,无论你是偷抢还是乞讨,只要你能拿来,我就给你买船票!”
我很理解谢烨为什么拒绝顾城索要20元钱买船票的要求,因为顾城那时候很懵懂,根本不懂得世俗的生活,他只是画地为牢,活在自己诗歌的王国里,像个独行侠走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他连简单地与人交际都不懂。他没有别的谋生的一技之长,甚至连自己起码的衣食住行都不能打理。他一个人离开,又该如何自我生存?谢烨深谙他的生活技能,所以说,不能谴责她的无情,而她的内心是一团炽热燃烧的火,深爱着她的诗歌王子。谢烨要求顾城去寻找的那个橘子,在我的眼中却象征着无限意义:物质匮乏生活的争取,肉体生存的现实,还有向世俗俯身的妥协……
后来,他们离开上海。他们来到南太平洋一个岛屿上。顾城在森林里品尝着各种植物的种子充饥。一天,顾城来到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下,望着枝头挂着的果实发呆,那一颗颗黄灿灿的果实,多像在上海时妻子让他到老头子摊位前“寻”回来的橘子。站在树下,他根本没有能力爬上去,采撷味美的果实。顾城站在树下映衬的很矮小,他的影子只能和树根孤独地谈话。
在寻找“橘子”的过程中,顾城并没有束手就擒或听天由命,他还是在积极寻找一种适宜的生活状态——野菜、山果、牡蛎……喂养日渐枯槁的身体。只是到最后,有人告诉他,那棵树上结的果实不能吃,有剧毒……
无论精神多么高贵,在匮乏的物质面前,诗人还是低下高贵的头颅。顾城没有放弃对“橘子”的寻找,他需要食物喂饱他的肉身。诗人在提供给人们精神食粮的时候,喂养人们日益苍白的灵魂,可是在现实物质的生活中,为什么得不到一个“橘子”犒赏的奢望?这是多么无奈且让人扼腕叹息的事情。
顾城的“橘子”、诗人的橘子、灵魂的橘子、人类的橘子,都是物质主义者幸福的全部含意,同时,也是精神殉道者所必需的营养,包括我们行走在尘世中的万象众生,都需要这样的橘子。每一个橘子足以让我们思索生活,品味生活,以及生活本身蓄积的全部能量,为以后的人种下橘子树,年年开花结果。我站在顾城的橘子树下,我感觉到城市霓虹灯光亮太刺眼,伤了我的眼睛,我已经泪流满面,滴落在一页页没有署名的诗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