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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的边界 | 李子·早茶夜读

 早茶夜读 2021-04-20


文  |  李子
在线教育实践者

大家好,我是李子。读完红楼迎春之后,我们接着读公主之死。

兰陵公主之死,法理争议的核心在于,出嫁后的公主,到底是刘家的人,还是皇家的人,以及顺带而言,公主怀的骨肉,是刘家之子嗣,还是未来皇室骨肉。如果夫妇和顺,这或许不成问题,但刘辉失手害死公主,而灵太后不依不饶,这就成了难题。

分析角度已经很多,且精彩纷呈。对于公主之死,我还有一叹:法律礼法之强大,哪怕对于开启隋唐的北朝,哪怕对于有皇室身份和太后加持的公主,一位孕妇因家暴一尸两命,都无法轻松判得丈夫死刑。对于普通女子而言,这就更是显而易见。

所以,一些边界就如铁牢,万死而难破。

我们来看王氏之死的例子。王氏和她的丈夫,是一对平民冤家。因现实之不幸,心存泡沫之幻影,王氏迈着小脚,跟一个男人私奔——但又被人遗弃,不得已重回家中,为丈夫所杀。杀了人的男人本想抛尸栽赃,但事迹败露,又诬告平日里矛盾之人(此案中,诬人死罪比杀妻还罪责严重)。即使如此,最后的判决也非死刑:他被判重杖责打,并在脖子上带一段时间的枷锁。若受此刑而不死,则仍可以回去照顾老父,并设法延续香火——这也是县官判案考虑的因素之一。

王氏和兰陵公主,在最后的结局上,是类似的,都为丈夫所杀。兰陵公主无非是善妒,但她肯定爱着刘辉,否则也不至于复婚;而王氏,则是贫贱日子难挨,跟人私奔而不忠。若真说动人心魄,这王氏迈小脚回去的路上,那日夜里仓惶不可终日,则大概还胜于兰陵公主听闻刘辉旧病复犯的怒火,也胜于灵太后的复仇心切。

对于灵太后而言,是携皇家之威来撞这边界。而对于王氏,则是凭血肉之躯,撞向这乌黑的铁牢。

王氏之死,史景迁写的妙笔生花。他不仅从县志中找出了大量的女子生活案例,也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一并找出了大量文学中的女子形象,用来刻画当时的社会心理。一个立体的女性世界,被他投射出来。

许久以前,我初读王氏之死时,曾经把书中58名女性人物进行分类,其中个性有守节和开放两端,表明女性对于纲常的遵守或者个性张扬,而境遇有顺服和抗争两端,表明女性对加之于身的境遇是顺服还是抗争。(基于此我可以划分为四个分类,但仍然有部分女性,通过生平背景难以判断,所以共有五个分类)

如此,我们来看这投射出的女性世界:

所有的现实人物,41名女性,有40名女性都是遵守纲常要求的。人人都愿意守节,甚至不惜毁面自杀,或孤独终老。妻子作为丈夫的附属,在家族财产、继承权等不同方面,都受严格的限制。尤其是妇人寡居后,从一而终的观念已经深入骨髓,乃至荒年妻子可以被丈夫卖掉,或者一旦丈夫去世,妻子甚至要自杀明志。虽然材料的选择皆来自于县志或案宗,为士绅们的价值取向所决定,但某种程度上表明礼教对女性的束缚,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限。

但蒲松龄所津津乐道鬼怪故事中,倒有很多女性都有不同的个性张扬——她们勇于追求爱情,追求自己的生活,虽然不同的是有人能够把握命运,有人则不能。可叹的是,这个投射清晰的表明,现实中几乎无人敢于如此。七出三不去,至此实际只有认命一途,又如我们之前看到的,迎春的婚后生活。

41名女性中,只有王氏,“勇敢”的抛弃了丈夫的牢笼,跟人私奔而去……却不知这爱情自由的头几日,是否还有些许开心幸福。

无怪乎史景迁对王氏念念不忘。

这令我想起另一位,几乎社死的一位女子。两宋之交的李清照,一位大文学家。虽然中国历史上偶尔也会记录一些女诗人,但李清照是划时代的,在文学成就上,她可以和同时代任何巅峰男性无可置疑的齐肩而立。

也因为她一脚迈进了男人的世界,尤其在两宋交叠、家国巨变之时,承担的还远胜于一般男性。众所周知,她丈夫赵明诚早逝,临终前把夫妻二人收集的古董文物交付她保存。她携带车船满载的古物,被军将、地方势力、流氓民痞各种势力要挟豪夺,甚至皇家也几度出手。逃难女子,惶惶不可终日……这巨资古物,大概所给予她的,不再是年轻之时的夫妻爱好,而已经成了要压垮人、要害死人的负担。也许是恐惧,也许是疾病,也许是想保住这批遗物,她需要一个家庭——而在守丧一过之后,李清照再嫁了一位男子。

这一嫁,几乎就是进了天坑。守寡而南逃,这是时代的牢笼。嫁人而不幸,则就是进了两性礼法的监牢。李清照嫁人不多日,就发现新夫是窥伺她所剩不多的文物,而且对她进行家暴。——也几乎第一时间,这位女子提出了离婚,并因此而入狱。

就宋代律法而言,女子提出离婚,哪怕有正当理由,也是要蹲监的。李清照作为已故士大夫的遗孀,作为一个独立文学家,也无法避免——不仅无法避免牢狱之灾,更无法避免千古刀笔。后经恩人搭救,李清照虽免去长久牢狱之灾,但她写给恩人书信中,已经知道未来命运的千疮百孔:

清照启:素习义方,粗明诗礼。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蚁不分,灰钉已具。尝药虽存弱弟,应门惟有老兵。既尔苍皇,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僶俛难言,优柔莫诀,呻吟未定,强以同归。视听才分,实难共处,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
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彼素抱璧之将往,决欲杀之。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外援难求,自陈何害,岂期末事,乃得上闻。取自宸衷,付之廷尉。被桎梏而置对,同凶丑以陈词。岂惟贾生羞绛灌为伍,何啻老子与韩非同传。但祈脱死,莫望偿金。友凶横者十旬,盖非天降;居囹圄者九日,岂是人为!抵雀捐金,利当安往;将头碎璧,失固可知。实自谬愚,分知狱市。
此盖伏遇内翰承旨,搢绅望族,冠盖清流,日下无双,人间第一。奉天克复,本缘陆贽之词;淮蔡底平,实以会昌之诏。哀怜无告,虽未解骖,感戴鸿恩,如真出己。故兹白首,得免丹书。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
高鹏尺鷃,本异升沉;火鼠冰蚕,难同嗜好。达人共悉,童子皆知。愿赐品题,与加湔洗。誓当布衣蔬食,温故知新。再见江山,依旧一瓶一钵;重归畎亩,更须三沐三薰。忝在葭莩。敢兹尘渎。

“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这对李清照而言,大概是更为痛苦、更为压抑的牢笼。后来果然如此,举南宋胡仔一例:

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颇多佳句。小词云:“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绿肥红瘦”,此语甚新。又《九日词》云:“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此语亦妇人所难到也。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传者无不笑之。

这“传者无不笑之”的命运,李清照早已知之。但她为何又这么决绝?再读李清照的书信——内心依然波浪滔天。这滔天巨浪,来自一个独立灵魂的共鸣,无论是什么样的桎梏,当已经清晰无法接受时,那必然要撞上去的。

但若不如此,又将如何?

就此而言,这倒无关男性女性了。这是一种榜样,就如司马迁从蚕室出来,就如李清照入了监狱。哪怕如王氏尝试了私奔,哪怕如灵太后力压大臣对峙。

因为当时有了血色的边界,才有了我们今日些许的宽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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