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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芳

 鹏翼垂空9 2021-04-21

 

班生是他们村里几十年来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接到通知书的那一刻,班生就要疯了也似。手里紧紧攥着通知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绕着村里的土墙来回跑着。路上被石子绊着,摔了个狗啃泥。他似乎是要往家里跑,但绕着村庄外围跑了许久,总找不到方向,总撞到墙。像一只被禁锢在玻璃瓶中的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着。所幸中途被邻居张五拦住,劈面问他,这是怎么了。他不答,涎水流了一长串。呆呆地看着张五说,我中举了,举中我了,了我中举。张五见他神智不大清楚,也听不懂他说的话。便大声喝道,你是疯了吧。班生大笑两声,而后笑容就像水一样蒸发殆尽,说,我回家去了。说完往东奔去,而后发现方向不对,又折回来往西跑。及至奔回到家,身上遍体鳞伤,鼻青脸肿着,像一尾被挂钩刺得浑身是血的鱼。

你怎么了,这孩子。挨打了还是怎么了。母亲问。他高举着录取通知书,书,妈,我考上大学了,这是大学录取通知书。真的,你真的考上了。他将头点得就像拨浪鼓一样。他妈接过通知书。他说,是这样,说着将通知书倒过来。母亲并不识字,但她看得很认真,很入神。班生看到有晶莹的泪水从母亲的脸上滑下来。他用袖子帮母亲擦去。看着母亲如同剑斫一般布满皱纹的额头,他感到哽咽不已。第一次感到母亲已经不再年轻了。而他已经长大了。

他已经复读了三年了。每次都名落孙山。两次失败后,他将所有的书从学校拿回来,许多书已经发皱发黄七零八落了。还有有一屋子那么高的各种卷子。家里人给他和村西的姑娘小芳订了亲。他就开始在家里复习。每天看书看到半夜,母亲就在一边神思昏昏地打着毛线。煤油灯盏散发出昏黄的光亮与蓝的轻烟,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劳累了一天的父亲鼾声阵阵。母亲很久没有动静,他问母亲,母亲不答,仔细一看,母亲已经睡着了。他叫醒母亲,收拾书本,等到家人都安顿下来,便用盖子盖灭火,睡下。第二天鸡未叫天未明就醒来了。又去到院子里,藉着天空一点点的光亮,默诵起书本来。

小芳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姑娘。既已和班生订了亲,她的心思就全在班生身上。她亲自用了三个月时间衲了一双鞋。捻麻绳、打袼褙、剪鞋样、衲鞋底、绗鞋帮,件件做得有模有样,滴水不漏。小芳见班生刻苦学习,累得头发都有些白了,心里难受得不得了。家里每常做好饭,她就支使着妹妹给他送过去。班生抚摸着妹妹扎着两个小辫的头,说,谢谢妹妹了,替我问姐姐好。妹妹就笑着一蹦一跳地跑回去。

临考前,班生约小芳去山后坡走一走。两人一起走着,默默不说话。气芬被映山红染成红色,烧在人的脸上,心上。班生问小芳一句话,小芳没有听清,只低着头用手捻着衣角,脸却早已飞红了。她不好意思问他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再问。又走了一段路,小芳说,你快考大学了。班生说是的。我就快要去县里考大学了。如果这次考不上我就不考了,回来老老实实地当农民。说着用手去勾小芳的手。小芳的手犹疑了一下,还微有躲避的动作,但班生不放松。小芳的脸红得就像公鸡冠,她想自己都会打鸣了,她的心也剧烈如擂鼓一般地跳动起来。他问,不舒服吗。她摇摇头。他找到一块稍显干净的石头,两人一起坐下。小芳没话找话地说,班生哥,你为啥那么热爱学习呀。班生说,我觉得这是一条出路,比农民或者打工要好。小芳的睫毛低垂,低声问,班生哥,你考上了大学不会不要我吧。班生说不会的,我班生考上国家总统也不会抛下你的。小芳笑了。这时班生仿佛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如兰花的香味,他使劲嗅嗅,那香味正来自小芳的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芳,说,你的笑有股甜甜的味道。于是他如小鸡啄米一般在她脸上吻了一口。她推开他,说,你真讨厌。

那天晚上,班生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的心事。他想自己即使考不上大学也还有小芳,想自己从前寒窗苦读了多年的委屈,想也许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想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最终他的思维被一支散落在一边的钢笔牵到对于艰苦的复习生活的回想中去。复读三年,他换了三所学校。一所是原本的学校,像一个普通高中生一样,他在那里度过了自己吊儿郎当的三年正常高中生活,还没考完他就知道自己考不上大学。因此放榜那天他连看都没去看。还是他的同村同学回来告诉他的,说他差两分三本,他说管他呢。同学说,你是咱们村成绩最高的了,我们几个的分数还不到三位数。班生说,大不了再考一年。同学说,那你考吧,我们再考也就那样了。父亲将他训斥了一顿,说,家庭条件本就不好,不好好学习还能做什么,要不就回来种田吧。他说,我再考一年试试吧。父亲抽了根烟,看着渐趋杳远的日光,说,考吧。然后蹲坐在门槛上。我就不信咱们家出不了大学生。

补习班一百多人,教室却不是很大。挨着挤着,就像冬日捆在一起相互取暖的木柴。每当上自习的时候,就叽叽喳喳叫个没完没了,此起彼伏,仿佛野树林一般。班生坐在后面,很快和阿胖、罗圈混得热熟。他们带他去网吧、歌厅,他开始说不去,但后来经不住他们的纠缠,也就去了。抽烟的习惯也是从那时养成的。他还找了一个女友。每天没下课就走出校门,和阿胖、罗圈或者对象一起喝酒吃饭。因此一年下来,学习并没有起色,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勉强维持病情已经很难得了。第二年他本来不想去了,他父亲说,兔崽子,不去是吧,不去我和你妈就在你面前上吊。他不得不重整行囊,依托一个当老师的远房舅舅的关系进入市里一所较好的高中。每天勤奋学习,从不懈怠。老师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老师的每个眼神都让他回味不已。他看着老师就像看着自己的情人,他痴迷学习的态度让人误以为白痴,他孜孜不倦的学习热情有如万丈火焰。每天从天明到夜晚,一分一秒都毫不放松。然而高考中,他再次败北了。就像战场上的败军之将一般,他再次全军覆没了。他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那么认真考试时少考一门也说得过去,但自己一门都没缺,也认真地学过。得知分数的那天他像从狱中逃出的犯人从精神病医院跑出的病人一样一路跑到河边。他想要投河自尽,但即便走到河心,也没有足够的水来淹没他的身体。他像精卫一样不断地捡拾着石子,然后猛力朝河水中掷去。他觉得空中有一个看不见的怪物,他不停地朝它打去,拳打脚踢着,推攘叫嚣着,咆哮吼嚷着。他被一腔热血所濡热着,就像身在火炉中一般,他想自己伸手就可以摘到星辰。他使劲抻拽着自己的身体,就像大厨抻着拉面一般。而后左右挥舞。他想自己体内可能有一个活力迸溅的小人,跳着舞着,挥斥着无穷无尽的力。第三次终于考上了。就像篡改了历史让楚霸王得胜班师一般。班生感到了与落榜一样的力在体内撕扯着自己。撕得自己就像一匹凌乱的布匹一样,他没法控制自己的喜悦,也没法用平常的方式表现出来,因此他就像疯了似的笑着闹着。他首先将高中的书本都翻检出来,然后翻开已经有些破烂的封面,将自己的名字撕下来,扯成几瓣,散在风中。而后将书一本一本地送进炉膛中,就像小时候看着鲜红的飞舞着的火焰,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散着红晕的满足感。仿佛品着一道美味珍馐。烧完了书本,他将所有试卷都用刀剪开,一边剪一边说,凌迟,五马分尸,车裂。将纷纷的白纸沫都抛在空中,就像漫天飞雪一般。他忽然感到身上有一股寒流涌过。他哆嗦了起来。看着自己被炉火映出的影子,他明白自己这么多年来不过是一个提线木偶,一具傀儡。但自己就像被绑架的人配合着凶手一般配合着提线的人。但那提线的人到底是谁,他却不知。

上大学的前一天,他和小芳一起去登山。走着走着他噗嗤一声笑了。小芳问你笑什么,他说他觉得自己就像爬山虎。她的眼前就想起蔓在山墙上长着绿色爪子的满满的爬山虎。远处铺展着红红黄黄的田地,仿佛一张张大毯子。和煦的风吹着,阳光的光线仿佛珠帘一般垂下来。她有些累了,他们在一处坐下。他随意拿起砂石往远处丢着,想要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她也仿效着他的样,往远处丢着石子。两人的石子交汇在半空又落下去,仿佛两颗相撞的流星,开心的光彩点亮了他们的面孔。她看着他穿着她送他的那双鞋,说,去城里念大学换一双鞋吧,估计外面的人都不穿手工的鞋了。班生摇摇头,还是手工的有味道,而且这是你做的,我走到哪都要穿,穿上了就像你在身边一样。她低头看着灰褐色的地面,若有所思,而后说,你明天就走呀。他点点头。那我明天去送你吧。好的。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两人一起往回走的时候,天渐渐暗淡下来。她往山下像轱辘一般跑着,刹不住自己的脚步。他追上去将她拉住,而后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她嘀咕说,坏人,不怕有人。他环顾一周说,哪里有人。而后他们吻在一起,吻了有愚公移山那么久。她推开他,咳了两声,说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第二天,他没让父母送他。穿着白底黑帮布鞋,肩上扛着行李,会合了小芳,朝城里的车站走去。小芳塞给他一个镀金的精致的锁子。他爱惜地揣进怀中。她帮他提了几个小包。一路感到县城,才发现已经火车票已经售罄了。他跌足叹息。问了火车的时间,是明早九点一刻。他就在周围一家小店里订了一个双人间。两人住下。小芳没有住过旅店,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躺在床上说,这里的床垫好软和,不过床单是白的,一点都不如家里绣着鸳鸯花朵的花花绿绿的被子好看。这里还有牙膏牙刷。下午没事干,两人锁住门,去县城里转。糖炒栗子的叫卖声、补锅打铁的砰啷声、商店循环播放的音乐声不绝于耳。他给她买了糖人,她津津有味地吃了。他们拉着手,转了一圈又一圈。她说,胡同可真窄,一点都不如村里的宽敞;说,你看那狗的尾巴还剪成了一朵花;说,这里好多汽油味。下午了,两人都饿了。他说,我请你吃东西,想吃什么啊。走着看吧。走到一家面馆,她说,就这里吧。两人前后脚进内。点了两碗刀削面。又去夹了些咸菜。他呼呼啦啦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了,一连打了三个嗝,她去给他要了面汤喝。她慢慢地吃着。埋头看着碗,但碗也并不像家里的有美丽的花纹,而是囫囵一体的黑塑料碗。等到两人都吃完了,抹抹嘴,坐了一会儿,相看两不厌地看了看,就往回走了。

回到旅馆,小芳打开电视,画质很模糊,有嚓嚓的噪音。小芳拿着遥控器,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班生说,小芳,你怎么不考大学,你像我那样学习一定也能考上的。小芳摇摇头说,不一样,我是女孩子,我爸妈不供我上学,我也不想给家里添负担。班生哥,读书是不是很快乐的一件事。班生说,那你没事也多看看书,我以前也不爱读书,后来发现通过读书能明白好多事。小芳点点头。双手朝后托着坐在床上。班生哥,我只念到初中,你会不会嫌弃我没有文化,你会不会忘了我在大学里和你们同学谈恋爱。她的声音带着凄苦。他说,不会的,小芳,我只喜欢你。他们抱着,说着话,电视也没关就合衣睡着了。他在睡梦中觉得有人在摸他的脸,他的肩,他想这一定是那只叫做花花的猫。猫平时和自己非常亲密,仿佛他是它妈妈。它总是一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一边等待他的抚摸,用头来回触他的手,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圆球。但他转念一想自己不在家。支起眼皮看到躺在一旁的小芳,顿时想起来是在外面。小芳难为情地说,我们都睡着了。他说是啊,现在几点了,他开灯看表,三点十分。他侧过身,把一只手伸到她的颈后,另一只手搂住她,将头埋在她的发中。她痴痴地看着他,说,班生哥,你每次放假都要回来。在村口的大槐树底下,我等着你。班生说,一放假就回来。小芳也将手环在班生身上,用另一只手将头发掖到脑后。

半年后。班生回来,果然在载满白雪的槐树下看到了小芳。他问,你怎么知道我这会回来。她说,我从今天早上就开始等着你了。她身上穿着厚厚的衣服。他说外面冷,回去吧。她说走走就好了,于是她们先在外面盘桓了一回才回到家,家里做好了丰盛的饭菜。班生说了大学的见闻以及对亲朋的思念。下午她邀他去她家里吃饭。他搛了几个丸子给她吃,她说不用,你吃吧。他想起他和同学聚会时候吃火锅时候大片大片的肉。假期悠悠而逝。这次她送他到县城,他们提前一天去了,仍旧吃了两碗面,面价涨了两元。他吃完后一边喝汤一边不错眼地看着她。她的脸红润而富于光泽,虽然不是吹弹可破,但也娇嫩可观。就又去了旅馆。他第一次向她提出了男女之间的那种要求。她严词拒绝了,说,等我们结婚时候,我一定清清白白地给你。他又哀恳了一会,她说,班生哥,等你一毕业我们就结婚,我们入洞房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班生哥,你现在说什么我都坚守我的底线;班生哥,我们就这样互相摸摸身体就行了。他的手于是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上来回游走着,他不觉之间呼吸急促话语濡软,说,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小芳,你不答应我也不会强求。

第二年班生照旧每到寒暑假回来。两人久别初见开始时还有些不大好意思,过了一两天两人就如度蜜月的夫妻一般如胶似漆了。但第三年暑假,班生没有回来。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说功课太忙回不来了。小芳一连几天怅然若失。也就是在那个暑假,为了补贴家用,小芳外出打工去了。工厂里,一个男工人总是骚扰她,开始问她联系方式她没有给,后来又在她回宿舍时候尾随她。她因此每次和工友一起回。但又一次工友有事先回了家。她单独一个人走在路上,沙沙的风声,啾啾的草虫声,还有路边憧憧的影子,都让她觉得不安。她们宿舍在一个比较偏僻的郊区,她快速移动着脚步,但这时候她听到另有一种脚步声,仿佛二重奏一样。她扭回头看,原来是那个男工人。她啊的一声,正色问,你要去哪,为什么跟着我。他说,我从这边回家,顺路,一起走吧。平时也没看见你朝这边走啊。那人跟上来,不由分说抱住她,将她的衣服撕裂,她的叫声变得尖利,仿佛刺向天空的一把刀子。但他的力气很大,像倒拔垂杨柳一般将她按倒在地。解开裤带,露出凸棱凹脑的物事。她不停地捶打他,撕咬他,都无济于事。

当班生大四回来的时候,他没能在槐树下找到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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