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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怀疑自己从未度过整个夜晚

 鹏翼垂空9 2021-04-21

一轮明月之下,鼻烟壶内画唐月梅一手点着一根烟,一手捏着长长的钩蘸着墨在鼻烟壶内作画。她的背影深刻而认真,穿着浅紫色长衫,戴着眼镜。她坐在当街的铺子中,人流穿过她,一个女生边打电话边挑选着吊绳上的一排明净的鼻烟壶。她说,这是刚做出的几个,她将五个未穿好的玻璃珠一样的鼻烟壶递给她。女生细细揣摩着,并向电话那头问询着。

入夜后,一切都仿佛变得诡异起来。人仿佛一瞬间都不见了。街灯发出紫光,柳条呈现蒙蒙的景象,长椅上的人似乎正变成铜像。她站起来,将窗子的卷帘拉下来,摘下眼镜,整理好制作工具,准备回家。

一扇扇门相继关上,附近奶茶店的女工们都骑上电动车,如同驾上小舟一般灵活地驶离夜色满浸的晚上。一家店面已经熄了灯,里面有一种郑重的黑暗。藉由外面路灯的光,她从橱窗里看到一张脸蓦然出现在窗子里面。她吓了一跳,拍一拍胸口,她忍住害怕又看了一遍,原来是放置再桌面上的白色半人雕像。

走过国药号,鳞次栉比一个似乎从马戏团中走出来的侏儒走过去。她有着旁若无人的气质。她的头相对于身体未免太大了。她去一家店里吃夜宵。要了莼菜汤,辣炒牛肉,木耳虾球。店里另有两桌,好像旧时的江湖侠客,用碎银子买桂花酒吃。

她每餐要吃两个菜,有时候还要一个汤。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精致的人。她只是在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才去逛街,商场里的东西似乎越来越贵,而钱越来越不值钱。在城市里生活并不容易啊。一个出租车司机这样对她感叹,他说开出租太耗费精力了。开一整天车,一天不休息挣六七百,一连开许多天,就有在路上睡着的危险,有两个司机前几天就在两个路口睡着了。一个司机年纪大,乘客打急救电话,直接拉到医院,去鬼门关报道了一回。做这一行太累了。他还说自己不是本地人,中原地区的,来了十几年,在老家买了房子,妻子儿子都在那边,每月寄钱给他们。回不去啊,他说。不过只要努力,总还是能活命的。你没想着在本地买房子吗。她问。他说,自从零八年那次国际峰会之后,这里的房价就飞速攀升了。犹豫了一年,以后就买不起了。不过挣钱怎么能挣得完呢。他这样说。送完你就回家休息。她下了车,这时外面一个人问去不去另一个地方。他连忙接口说,那么近啊,上车吧。他一边说一边下来帮乘客将东西放进后备箱。她想着他刚才已经很疲累了,大概也有睡着的危险。幸而他一直说着话。

平日,她在店里做鼻烟壶内画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另有一个分身。另一个她好像做梦一般穿梭在城市的不同地方。尤其在她在梦影中徘徊的时候。她仿佛坐在船舱之中,从船舷伸出手来,舀着湖水。有时候坐在岸边,湖水不停地荡漾,她好像也随着湖水一起向前流去,化成了道道水波。她实在难以分辨清楚哪一个是真正的自己。也许两个都是,也许两个都不是。她处在楚河汉界的中心。

她的心念动了。另一个她走在西湖沿岸,雷峰塔遥遥矗立在另一边。人们忽然沸腾了,他们指着另一面的雷峰塔,叫喊着,雷峰塔倒了。那面尘土飞扬着,雷峰塔果然如同被伐倒的树一般倾倒了。一个巨大的白影闪现出来,两盏灯一样的眼睛灼灼亮着,白蛇出世了。人们奔逃着,叫嚎着。白蛇卷起千尺巨浪,将雷峰塔卷倒在地。瓦砾、尘土、石块漫天飞扬。白蛇摆动着庞大的身躯,横扫路上的车辆、房屋与人群。人们掉进湖中,人群互相践踏,被白蛇咬在嘴里。白蛇张开大嘴,人们从桥上贯入它的口中。消防员调动车辆,朝白蛇投掷枪药。白蛇狂野地舞动身体。它的身体越来越庞大。几乎弥漫成雾气,包围了整个城市。

唐月梅揉一揉眼睛,她看到城市井然有序,连一条蛇的影子都没有。断桥上的人还是很多,但他们都轻飘飘的,一阵风吹来,他们都在天空中舞动,她意识到他们不过是没有实体的影子。他们飘过来,又飘过去,发出嘶嘶的声音。之前她常在湖面坐一坐,对岸灯火辉煌,如同另一世界。波纹一层层荡过来,反射着各处的光,各样的颜色。旁边传来欢声笑语。萤火虫四处飘飞,湖面上游弋着发出金色光亮的船。她每每兴起一种悠然的兴致。而现在她不得不加紧步伐。她似乎听到他们都在追赶她。她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也许是早早逝去的堂妹。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和堂妹一样,她们整日一起玩耍吃饭睡觉,像一对连体双胞胎,像缠在一起的藤蔓。她印象最深的一幕是两人一起站在堂地的一面墙后观看一个簸箩,里面装着几根玉米。后来堂妹不慎坠入湖中,可她为什么再次出现在这里呢。她回头看,发现并不是自己的堂妹,她松了一口气。世界上说话相似的人并不少啊。如果她确实遇到了自己的堂妹,又能说什么呢。她想不出。他们已经那么久没有见面了,何况阴阳相隔。她穿过他们,将身上的尘土扑打下去。一个影子对着她微笑,她圆睁双眼叉起腰斥责它。她终于走到一条外面的街上,车辆从街道上滚滚流过。还有的车从一道近乎直立的坡道中猛冲下来。溅起巨大的水花。她躲过一边,拦住一辆出租车,她打开车门,回头看影子已经不见了。司机说,你在看他们吗,他们总是那么匆匆忙忙。她问他们是谁。司机说没什么。

下了车,天上忽然下起了雨,开始还是蒙蒙的细丝,后来渐渐大了。一把伞移过来,撑在她的头上,她抬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男子没有看她,两人一起向前走。他们淌过一条条水流。男子忽然说,你要去哪里。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她说,我要去御街。男子微笑着说,错过的就回不去了。她说,那么,你要去哪里。男子幽幽地说,谁知道呢。男子的话是绿色的。

他们一直向前走,走到一处她在路上看到自己的倒影,自己的倒影一直随自己向前移动。她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和那人走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这时雨已经住了,男子放下伞,雨水顺着伞尖滴滴哒哒地落下来。她问,我们为什么走在水面上。那人露出笑容说,我要去采摘月亮。她抬头看到云层之中月亮正绽出一线光芒,如同芒果露出汁液。她又低头看见水面有三个柱子,柱子周边倒映着许多亮晶晶的圆圆的小月亮,闪耀着蓝绿色的光。他弯下身,用手采摘,他捞起一片又一片,如同圆饼一样。还让她也来捞,她将手伸下去,水凉丝丝的。但她什么也没有捞到。她说,我想回去了。那人回头朝她笑笑,嘴忽然变成了鱼嘴形状,整个人变成了一条鱼,跃入水中去了。她开始向下陷去。她抓住一片叶子,叶子带着她向前,她努力向前游动,上了岸。头发湿漉漉的,不断往下滴着水。她解开发结,梳理了一回头发。她起身,绕着岛走了一周。岛上黑魆魆的,一个人也没有。她走过一丛丛灌木,里面映着乌青色的湖水,偶尔传来鸟的啼啭声与鱼的跃动声,使得周围愈加阒寂。

她又回到上岸的地点,一条乌篷船泊在旁边,她走上去。船上没有人,她自己摇动桨,船向前荡去。湖上弥漫起了雾气,只有远远的塔上的金光映射过来。她朝着金光划去,船桨发出哗哗的划水声。她回头望去,小岛已经不见了。

她用了许多力气,船似乎并没有走很远。四周是茫茫的水面。悠远的笛声随风传来。千岩万壑都与笛声应和着,她沉醉在美妙的笛声之中。她坐下来,全身都觉得软糯,船桨从她的手中慢慢滑落下去。

她与众多飞鸟一起飞翔。她想要说话,但发出的是鸟叫声。她看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变成了鸟的身体。她脱离鸟群,落到一座亭子上。飞翔让她觉得眩晕。她拍打翅膀,用喙梳理羽毛。石壁上雕着许多佛像。山上有一座寺庙。亭子下面有两个人在喝酒,她飞落下去,停在一碗汤前,想要喝一些汤。两人见了,用碗盛了汤给她喝,她想要说谢谢,但只能发出鸟的啼叫声。她咕咕噜噜地喝了汤,忧郁地将头转过一边。两个人指着她说话,她听不真切,只看到一个人唾沫飞溅出来。这时候传来另一只鸟的叫声,她起身寻觅,一只黄鹂停在一尊佛像的顶上,凭借直觉她认出它也是一个被禁锢在鸟身中的人。它振翅飞进一座大雄宝殿,她也随着飞过去,正面摆着巨大的释迦牟尼佛像,胸口有一个卍字,项背生光,两边是形态各异的罗汉,背后是菩萨。佛像太高了,有二十多米,她飞不过去,当她以为飞越过去时,发现自己刚刚停在大佛的手心。她抬头看,大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又张开翅膀,奋力向上飞去,但越来越艰难,上面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好像翻越珠穆朗玛峰。最后她停在大佛的眼睛上,她感到眼睛的灼热,急忙起身向大佛背后飞去,好像穿越地球南北极点。巨大的光芒晃动着她的眼睛,她几乎辨不清方向,幸而黄鹂鸟的啼叫使她得到了指引。她落到一只船上,看见人形的自己正沉沉睡着。她飞过去,就醒来了。

她揉一揉眼睛,发现自己还在船上,她望向外面,雾气正在散去,可以看到灯光朦胧的对岸。她用手摇动船桨,身子来回大幅晃动着,船向前慢慢移动。她想着,到底是自己化成了鸟,还是鸟化成了自己。

夜晚仿佛比平时更加漫长。她将船划到岸边,走上去。终于回到了灯火璀璨的街市,就在她以为自己距离城市越来越远的时候。她听到了众多的人声,以及熙攘的行人。夜里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她自问。

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瑟缩着问,要买火柴吗。女孩艳羡地看着橱窗里吃饭的人。她走过去,买了许多火柴,给了小女孩许多钱。女孩指着烤鸭店里挂在旋转架子上的烤鸭,她带女孩进去,要了一只烤鸭,女孩吃得满嘴满脸都是油,她用纸巾帮女孩将油抹去。吃完后,女孩打了一个很大的饱嗝。女孩说,谢谢你,你是一个好人。

她又带女孩走进一家糖果店,架子上插着七星瓢虫做成的巧克力糖。小女孩要了两颗糖。她也要了一颗,她想起自己也很久没有吃过糖了。糖的味道很甜,是那种很缓慢的甜,让人微笑的甜。女孩却笑得很灿烂,好像晴天。她问女孩,你的家人呢。女孩说,我只有一个外婆,但她去天国了。她抱起女孩说,那么,你和我一起走吧。女孩问,去哪里。她说,去你想要去的地方。我想去童话世界。女孩从她的身上跳下来,跑入人群之中,很快就不见了。街巷之外还是街巷,楼外还是楼,她找寻了很久也没有找到。

这时她感到一阵渴意,她走进一家奶茶店,要了一杯玛奇朵奶茶。另有许多人在等着,还有不时响起的外卖接单声,穿着相同制服的服务员在里面围绕着机器忙碌操作,好像工蚁一样,而中间的那个机器就是蚁后。工蚁们孜孜不倦地劳作,接水,加冰,加奶,封装,她们变换着位置,好像变换阵法。

她知道在这个城市中充满了迷宫充满了奇遇,充满了冒险,充满了各地的风景。一座城市即是所有的城市。她去过一些地方,出差兼做旅行,比如这里的一些商圈,就是北京的三里屯,而另一些是成都的太古里。她走在这里就相当于走在各个城市。她深信这一点。就像一个城市的街道以另一些城市命名一样,或者给自己的宠物起一个朋友或敌人的名字。加之山峰也可以飞来飞去,每一座景物都可以自由移动。因此当她在这里遇见故宫或是桂林山水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惊讶。

不惟空间时间也是如此当她站在大雄宝殿的一座佛像之前,她重返了十二岁,她重新穿着母亲织作的花纹美丽的毛衣走入校园,胸前的红领巾飘飞着。还是那样鲜艳的红。她的脸如同被炉火烘托着。一个小男孩说喜欢她,她问什么是喜欢。小男孩伸出手。但她没有将手递过去。生日宴会上,她举起火,点燃蜡烛,如同自由女神一样。有一刹,她成为人群的中心。但只是部分人群。但很多种类的人她已经见过了。十二岁她觉得宿命般的孤独,十二岁她望见了一生中的部分,十二岁的天空中充满了未知的蜉蝣。如果再重来一次,她还会选择那样的人生路吗。

在公交车上,她遇见一个穿着浅绿汉服,头上挽着青翠颜色巾带,背着粉色包的单眼皮女孩,女孩头发清扬飘逸,脸上泛着纯真。一只手抓着栏杆。有时掏出小圆镜子,用手理一理刘海,一路默默,有时看着车窗外,只是在临下车时候对她身边的人说,劳驾让一下。声音并不具有特色,好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一般。没过多久,新闻这样说一女子盛装沉入西湖。她看了一眼新闻中的那个女子的图片,正是自己所看到的女子。其实她早应该想到的,美丽意味着毁灭,飞蛾扑火一般。她为什么没有及时阻止那个女子呢,她感到深切的愧疚。女子躺在湖中的时候,头发一定是飘散的,如同盛开的大丽花。她的衣服也如同荷叶一样舒展着,她的嘴唇上泛起微笑。她一定感到了释放与解脱。她的单眼皮虽然说不上多么美丽,却自有一种俏皮,想必会为湖水增加几许荡漾波纹。她顺流而下,漂过春秋冬夏,漂过风霜雨雪。她的容颜永葆青春。她并非跳进西湖,而是跳进了自己的生命之湖。

她啜饮着奶茶,走到一座高广的大门前,门上有一块匾额。她把左手伸进大门左侧的石狮子嘴里,听到嘎嘣一声响,她的手被咬断了。她感到剧烈的疼痛,但没有血。她用右手抬起自己的左手,路上没有车,她迅速向医院奔跑。但一切都变得远了,她跑着跑着疼痛就消失了,手上也没有瘀伤。一切都是幻觉,她对自己说。奶茶不知道什么时候扔掉了。

一家倒闭的旗袍店前摆着一面镜子,她走过去,镜子里映出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一具白色塑料人偶她转动身体人偶也转动身体里面地上还七歪八倒地横着几个人偶有的缺了一只胳膊,有的缺一条腿。她抬起手,镜中的人偶也抬起手,她啊地大叫一声,人偶也传来啊的一声。她撒开腿就跑。她看到自己的身体也变成了人偶样子。一定是奶茶惹的祸。她回想起一个服务员邪魅的笑。然而此时已经太晚了,除了自己谁还能知道这是自己呢。难道自己不是在梦游吗,她还是觉得很困,眼底都结了蜘蛛网,灯光落在她的眼皮上,她能够感受到它们的重量。有的地方的灯光重一些,有的地方轻一些。她几乎可以闭着眼行走。她就是这样闭着眼走过了两条街,红灯似乎比绿灯更重一些,时而在梦中,时而清醒着。

她忽然听到了猫叫,这时她才睁开眼。一座古屋横在她的面前。古屋中有人的谈话声,但里面很暗,似乎也很深,好像一口横置的井。周围也尽是昏暗的屋室。她努力想要看清什么,但什么也看不清。猫在哪里呢,她不知道了。猫叫好像投在井中的石子,震动空气的涟漪。她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座古镇。她没想到自己在梦中走得比平常更快一些。如果要坐车,至少要一个半小时吧,而现在不知不觉她就来到了这里。她在一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好像在重走那些未曾走过的路。一道巨大的牌坊,拐过去,河水潺湲,有的地方迅疾,有的地方平缓。她抬头,云堆积在空中。走到另一条路,两边有一些戴着倒圆锥体草帽的清洁工,她知道事实并没有那么简单,这些人其实是武林高手。他们在这里等待一个从远方赶来的人。一个清洁工坐在人力三轮车上,两只脚放在脚蹬上,做出蹬车的姿势,另一个边扫地边用眼角余光观察过往的行人。她匆匆走过去。先是一阵大笑,然后一道影子闪过去,清洁工纷纷围过去,几人缠斗在一起,她站在远处,只看到刀光与剑影,她站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一道血喷溅出来,好像嚆矢一般。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应该离开。她最后也不知道哪一方赢了。但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之前有很多次她想要来这里,但总是没能成行,现在她终于来了。她买了船票,排队坐船。以前有一个人对她说,如果我多一张船票,你和不和我走。她笑着没有回答。如果那个人再坚持一下,也许她会同意他。但这也不过是事后的所想。可惜不能再重来一遍。对岸有许多饭店与小吃摊,一些人在里面喝酒吃饭,他们的身形来回晃动,一会很大,一会又变小。小吃摊前有许多人在排队。有人拿着相机拍照。岸边石椅上坐着两个从古代穿越到现代的人,都穿着汉服,男子右手夹烟,右臂支起来抽烟,烟头发出红色的火星,女子慵懒地看着水面。一个乘客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们,一时间想不起来。一个乘客问船夫,这几天摇船累不累。船夫说,也还好。乘客说,如果来上几个北方体型很大的胖子,每个二百来斤,就相当于别的船拉两趟了。大家都笑。一个乘客想起红灯绿酒这个词,问,酒为什么是绿的呢。她查了查说,原来有一句是绿蚁新醅酒。是说酒沫就像绿蚁一样。她倚靠着船舱,对岸的灯火明亮,一切都呈金碧颜色,看不出本来的色调。她的一生大都与水有关。

水中有许多船只,在码头之间游走,岸上是来往的人,他们在等待一只小舟。有的船篷上挂着两盏灯。据船夫说那是更高一级的单独包船标志。总要有一些不同。一个乘客说。众多的船只,如同发光棺材在水面游动。如同时光,匆遽运走了人的一生。

在一个可以望见塔的码头,她上了船。船夫告诉他们,走到塔那边然后绕回来,可以走完完整的一圈。但她后来一直没有找到塔。不知道什么时候,人潮汹涌起来。她随着人流走入一家古邮局,里面出售各种明信片,一面墙上挂着许多没有寄出的明信片。她走过去,看到有人写给自己的明信片。难不成是同名。上面写着:

亲爱的唐月梅,因为你,我一个人前行,却仿佛率领着千军万马。我在这里看到了最美的水乡,看到了青砖白墙。山川是字字珠玑的文章,日月是永远明亮的灯盏。喜欢你的鼻烟壶画像。祝你安好,愿你美丽。

字写得有些粗犷,大概是一个男子写的。是写给自己无疑了。但是谁写的呢,也许是一个买了她的鼻烟壶的人,还是一个相识的友人呢。明信片背面是一片清秀的山水,山水中掩映着一座桥,隐约有支着伞的行人。他们匆匆忙忙地走着,好像就要从画面中消失。至少,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古镇中有许多交错相通的桥,将水面上的两条平行的街道连接起来。从一条街可以望见另一条街上的行人与店铺。她来回穿梭在两条街上。古老的街道上铺着青石板,走在上面发出噔噔的声响。她走过三寸金莲店、香皂店、旗袍店、茶叶店。还有一些博物馆,有关于婚嫁习俗、节气活动,屋子深邃幽暗,里面蜡制的新娘低着头,在光的映照中显得皮肤蜡黄,眉目黯淡,好像随时都会复活过来,重新抬起头,给人以恐怖的一笑。她还在不经意之中走进一家染印坊,高高的竹竿上挂着长长的带有花纹图案的蓝色印染布。古代床具,拔步床、架子床、兄弟床、姐妹床。有人问,为什么叫拔步床呢。出口处有人售卖着蓝色印染布。

时而下雨,时而停歇。桥上有人在摆姿势照相。他们的身体呼应着相机。背景是白墙灰瓦、碧海蓝天与来往行人。置身在相机中,似乎置身在某种边界。而其他人正在成为镜头的背景,不知觉地。

她走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路口,才想起来自己走过这里。很多见过的人与场景重复出现。重复是巴赫的交响乐。欲飞的檐角、清脆的风铃、翩然的红叶构成了她的记忆底色。一个人对她说,在时光的角落,我们终会交汇。她以前不懂得,现在却深以为然。一切都会将回到原初的起点。

她不小心走进了一个相机的镜头,闪光灯闪了一下,她就到了另一个地方。她过了一会才明白这一点。她感到自己像一束光,被收回去后又重新绽放出来。她在一座巨大的园林之中。她从前来过这里,也许是一个梦,她对自己说。梦中的世界大过现实。这里有许多园子台阁。她走到盆景区,看到许多盆中的植物,枝杈虬曲,漾出一种天然的姿态。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小女孩回头也看见了她,女孩说,我们来玩捉迷藏吧。你来计时,我藏。她背着身子,捂着眼,一五一十地数。数到一百的时候,她开始寻找女孩。女孩的身影如同一片片落叶,落在假山后、厅堂内、庭院中、廊壁下。每次她快要找到她的时候,女孩就又不见了。她走上一座小丘,下面有一个男人正在讲盛七小姐与宋子文的爱情故事,几个人围着他听故事。讲宋子文与盛七小姐生发爱情,盛家派人访查宋子文家世后拒绝了他的求婚,临别时盛七小姐送他以金叶。后来宋子文革命成功归来,已另有了夫人。之后时代变迁,盛七小姐坐在马路边上,手持雪茄烟,姿势优雅。也自有一番风味。她听得有些忘神。这就是盛七小姐。那人说。然后走开了,众人感到唏嘘不已,也慢慢走开。好像水墨画逐渐匀开这时她想起来了小女孩小女孩总是神出鬼没现在她在哪里呢她恐怕一万年也找不到她吧除非她有一百只眼睛

一路上她看到许多金鱼有的很大将整个水面衬得红彤彤的她自己想出一句诗,眼睛是鱼在游动又如琉璃,肚中有蜂群而我的蝴蝶皎洁她从前也写过一些诗写诗让她觉得美好能不能让人读懂倒在其次

她听到鸟的叫声但并没有看到鸟而发自于身边的人几个人用鸟语交流着什么事边说边看着周围她想要问一问他们为什么用鸟语但人潮太拥挤了她没能在那几个人身边做过多的停留。她一路回望他们,但已经望不见了。

她感到一些饥饿她来到众人排队的小吃摊前要了一份加了许多辣椒的臭豆腐一个葱包烩一个青团子吃起来都很香一边走一边都吃完了但总觉得意犹未尽。虽然肚子饱了,但好像依然没有吃尽兴。如果人放任自己一直吃下去,又会如何呢。

如同贾宝玉进入警幻仙境翻阅正册副册又副册,她走进一家可以听评弹的茶楼,看到标着价钱的曲目,翻过去有黛玉葬花还有枫桥夜泊杜十娘之类她要了一杯玫瑰茶边喝边听着一男一女唱词男子拨动三弦女子双手抱着琵琶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但只唱了两曲剩下的要大家花钱去买。如果想听男生独唱,就可以点秋海棠,在书的27如果想听女生独唱呢就点……男子的声音很细她坐了一会喝尽了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凄怆

她走出来来到一条偏僻的街道一个人牵着一条巨大的狗几乎占满了道路她躲到一边她回想起很小时候曾被狗扑倒过啃了肩膀一口当时也没打狂犬针还好直到现在也没发作不然大概会变成吸血鬼一类的物种吧或者丧尸一个人要成长起来真是太不容易了

终于走出了那条街道,来到一个从未走过的地方。她感到陌生,同时又感到一些熟悉。她听到一些人夸张的笑声,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有人骑着车子从她身边走过,有人开着车,有人骑着鲸鱼,还有人坐着扫帚。如同八仙过海,他们各自施展着自己的神通。而她一直走着。走过悲欢离合,走过春秋冬夏。不过她很快就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她将共享单车骑得就像风一样。还因为没看清红绿灯而闯了一次红灯,车流汹涌而来,她很难保持自己的独立。难道她保持过真正的独立吗。她意识到,她甚至不能独立于自己。她在车流的夹缝中站立,好像一株被水裹挟的水草。接下来,她应该去哪里。

她已经遇见过很多人。并且将遇到更多的人。无尽的远方,无尽的人群,都会逐渐与她相遇。但她感到一些疲累。她似乎很久没有休息了。然而她并不能知晓时间。也许只是一夜之中,也许已经一月过去了。如常生活时候,不也如此吗。好像都分不清昼夜。而现在她好像一直在做梦,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也许在她下一次翻身时候。

知道,一切都是虚妄。她所熟知的唯有技艺她是一个在技艺的刀尖上跳舞的人。大家都称赞她的技艺胜过于她自身,但她并不这样认为,她觉得自身本身就是技艺。人即技艺。除此之外无他。她是在后来才想明白的而在此之前她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呀就像一本难以卒读的书她已经很久没有翻阅过过去的书了但她也没有专注于现在她的心神到底在哪里呢。她好像飞去了另一个地方。

前面有一个电话亭她走过去拨动号码电话那边传来忙音她犹豫着在一秒之中到底将话筒放回去还是再等一秒她想时间并不流动时间只是恒定的一秒。她又等了一些时候,电话始终没有接通。她很想和别人说一说话。但她似乎拨的是一个空号。她在拨电话之前就想到了这一点。

雨落了下来她倚在电话亭侧壁一只手滑下来感到些许绝望但又找不到绝望的具体内容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绝望的事情。她总是要回到自己的生活轨迹的。为什么总是下雨她走出来风很大将她支着的伞吹向反面伞骨绷在一起她费力收起伞,迎着风吹来的雨点径直向前走。她想这并不应该是今天的雨,但下在了今天。她隐约听到小女孩的叫声。她停下来等了等但没有人追上来。她加快步子,她其实没有必要走那么快的。

她走过一条很陡的山路,就来到一座村庄。道路很窄,车辆经过时不停地鸣着喇叭。一个女子不远不近地引导着她。等她停下来时候那人也停下来,好像在等她一起走。于是她随着那人一起走。那人走得很快,但走一段就会停下来等她。那人说,进来坐一坐,喝一杯茶吧。于是她走进去。那人用热水壶热了一壶水,水咕咕嘟嘟地冒着热气。那人取出茶叶,说,这是清明节以前采摘的茶。她喝了一口,点头说好喝。有一种清幽的香气。她喝了半杯,女子为她续上。茶叶也可以吃,女子笑着说。女子的笑很有魅惑性。她又喝了两杯,吃了几片茶叶。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她看到眼前的女子化为好几个。她说,你你,就睡倒了。醒来后她坐在一辆大巴上。大巴上空无一人,就连司机也没有。但平稳地行驶在路上。夜很黑,只能看到大巴的车前灯照亮的一小片区域。她坐在驾驶座上,换到低档位,轻轻地踩刹车,但车似乎出了故障,怎么也停不下来。她想要打开车门,但车门好像被焊死了一般。她只能坐在座位上心惊胆战地看着车向前行驶。到了一个弯道,她急忙转动方向盘。她用小铁锤敲碎玻璃,玻璃哗哗地碎裂,她清理干净玻璃碴,伸出腿爬出去,将双手吊在上面,车经过一片草地,她跳下去,摔在地上,她感到一阵疼痛。幸好还能站起来。她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抬起手看,手掌心破了,流着血。她听到汩汩的流水声,走过去,将双手清理干净。她看了看天上的星辰,北极星悬在北面,她向南走去。她走着走着感到困倦,但她告诉自己一定不要睡着。一旦睡着时空就会发生偏移。

远远地,她看到了自己的店铺,店铺还亮着灯,难道自己忘了关灯。她朝店铺走去。但她知道自己的店铺距离自己很远,比天到地还要远,虽然看起来并不远。天似乎就要亮了。她需要在天亮之前到达。

她怀疑自己从未度过整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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