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妍雪避席走了出去。
阵阵丝弦凌波而至,她跳上九曲桥栏坐着,随意采撷一把红叶,一片片抛入湖心。心里如同百爪抓挠,可全然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对沈慧薇,她原是个不折不扣的外人,不知其过去,不懂她性情,不过就是中途介入打破她生活常规的莽撞女孩。
口口声声叫“慧姨”,却是不知,究竟她是她哪一门子的“慧姨”?
“小妍。”不用回头,只听声音,便知裴旭蓝找来了,跳上栏杆并肩坐着,“你倒底怎么了呢?好好儿的,跟谁生气?”
华妍雪不说话,把余下红枫叶一齐抛掉,被风一吹,有两三片往回飘,旭蓝伸手夹住,柔声道:“何苦来,拿着这些个生气,天冷了,你穿得这样少,独个儿坐在桥栏上吹冷风。”
华妍雪冷冷道:“你和施姐姐、方妹妹什么的坐在一起,又有趣又暖和,何必来理我?”
裴旭蓝轻笑:“傻瓜,我说你为什么恼了。今儿师父的生日,你我算得半个主人,她们都是客人,怎能不招待?”
水里照出他的倒影,笑得贼忒嘻嘻,一点一点挨近过来,搂着肩膀,女孩的泪忽然就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师父是你的师父,她哪里管得到我?”
裴旭蓝一楞,道:“你真是,这个也在意么?她今儿多忙,你也体谅她,开席之前,她还特别问你呢。”
妍雪不语,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送给你。”
华妍雪就他手中来看,一只小小的白玉兔子,通体无一丝杂色,两只眼睛用两块赤红宝石镶着,流徕生色。
兔子或许珍贵,亦非难得之物,倒是它下面系着的如意富贵坠子,用五种不同颜色的丝线织成长命富贵平安如意结,每一股丝线交叉处打着一颗米粒大黑色珠子,精巧细致,正面隐隐排出一个“蓝”字,反面是个“佛”字,打这结子的人着实花了许多心思。
她问:“这是什么?”
“拜师以后,方夫人送的。你瞧瞧,不是很象你么?”
“哪里象我了?”
“眼睛红通通的,可不象只小兔子么。”
华妍雪嗤的一笑,恼道:“你笑我!”
裴旭蓝忙道:“随口玩笑,别当真。方夫人说,身上佩了这玉兔,如意富贵相随。我们一般大,这也是你的如意兔,你带着它,也是一样。”
华妍雪呆了半晌,赌气道:“我穷门小户的,配不起这个。”
他强把她的手捉起,放在手心,那只小玉兔,形象生动,憨觉可喜。
她斜睨他:“方夫人费心送礼,你转手给人,就不怕她生气?”
旭蓝道:“方夫人送了给我,便是我的东西,我爱给你,她可管不着。”
“那么你送了给我,便是我的了。”
“那是自然。”
不等说完,玉兔脱手,在半空中滑出一道优美弧线,远远飞出,波的一声,霎时随波流去,无影无踪。裴旭蓝惊道:“你……你……”
华妍雪冷笑:“我怎么?你送了给我,便任由我处置。难道你送我是假的?”
裴旭蓝涨红了脸,语无伦次:“我送你自然是真的,可是……那是方夫人亲手打的结子,我……我是给你……”
华妍雪道:“你给了我,不过是要我开心,我扔掉它最开心。你要舍不得是方夫人亲手打的,那就去,跳到水里去,捡了它回来!”
她哭着跳下栏杆,跑开十几步,发现他并未追来,更是生气。
径自跑回学苑,至晚,沈慧薇派人来请,妍雪不理。
和衣而卧。
耳听得学苑热闹起来,一点点灯火亮起,嘻嘻哈哈,叽叽喳喳闹个不绝。
朦朦胧胧,似乎见到一张脸,宛然是沈慧薇模样,温柔凝视,低喟:“孩子……”妍雪猛然惊醒:“妈妈!”
她坐了起来,一颗心剧烈地跳着,只想:“不,她不是我妈妈,绝然不是我妈妈!”
沈慧薇对她慈爱非常,千依百顺,让她欢喜、也让她恐惧。她明白那感情是有所寄托的,她更害怕那感情便因这寄托而失去。她执意不要她拜师,只肯让她叫“慧姨”,可这个称谓,倒底有何深意?杨初云是她外甥,刘银蔷同样也管她叫“慧姨”,只因许绫颜与之姊妹相称。那么,自己口口声声所叫的这个“慧姨”,又从谁而来?
妍雪没法不想到,今早慧姨的模样。她拜祭谁?哭的又是哪一个?——和她有关么?如果有关,为什么慧姨不认?那么,是她不能确定。不仅慧姨不能确定,其他人也不能确定。所以,自己不是、真不是什么特殊的人,更不是慧姨在意的人罢?
旁人都有来历,都有渊源。芷蕾是云姝大张旗鼓迎进清云,众星拱月;旭蓝是许绫颜月月探视不辍,为他拜师,全园惊动;那个“锦云”,仅仅听见名字,便让沈慧薇除尽愁闷;杨初云是她的外甥;刘银蔷和她亲不间疏。
只有她,她是一个外人,一个和沈慧薇毫无瓜葛的外人。
翠合的声音在院子里:“华姑娘在吗?”
喜梅应声出去,两个人抬了一个长方形匣子推门进来:“姑娘快来看,夫人给你送什么来了。”
打开匣子,从中扑出一团光芒,里面满满装着各式珍奇玩器,翡翠玉石,光彩夺目,照得人眼花缭乱,翠合道:“夫人说,一些玩意儿,随你玩耍,送人。夫人还说,今儿她忙了一些,若是疏忽了哪里,姑娘别生气。”
华妍雪半晌才明白,原来和旭蓝呕气的事,她全知道了。只因为旭蓝有礼物,她没有,因此特特送来。沈慧薇八年来首次做生日,清云园视之隆重已极,出手送礼亦各自不菲,仿佛是为这几年的冷落极力弥补。
拈起一串珍珠项琏,每颗珠子都有豌豆般大,更难得是一般大小,颗颗浑圆,幽幽闪烁的毫光映上脸颊。妍雪手一颤,由它滑落匣中,她那般高雅脱俗的人儿,任什么礼都用不着,于是施舍给这无端生气无端恼的小丫头。可是戴了这串珠链,出身便能高贵些,教人看重一些?
“我不要,……我要这些劳什子做什么?”她忍泪说,“你拿回去,告诉慧夫人,华妍雪是个坏脾气的孩子,生来没人要,用不着她怜惜。”
翠合笑道:“华姑娘,夫人当真疼你,你千万别说这些。”
华妍雪呜的一声,索性哭了出来:“我是为了人家有礼物,我没有才生气的么?巴巴送这些过来?她以为我是怎么的高下不识、不知好歹?”
翠合被这几句话简直冲懵了:“夫人、夫人当然不会这么想,……夫人送你这些,只是为了让你高兴,全没别的意思。姑娘,你……”
她的脸急得通红,踏上一步,诚诚恳恳地说:“华姑娘,我是个笨人,不会讲话。我只求求姑娘,多体念她一些。这些年,翠合服侍慧夫人,她没一刻真正开心过,难得今儿欢喜片刻,你偏和她呕气,岂不教她失望?”
华妍雪一愣。
喜梅在旁边瞧着,笑道:“好了好了,姑娘收下了。翠合姐姐,这么晚了,偏劳你走这一趟呢。”不由分说,把翠合拉出门外。
华妍雪一团闲气无处使,朝她回来发作:“你和翠合挤眉弄眼,是什么意思?我几时说我收下的,我就不要!你退回去!”
喜梅点上灯,才轻轻笑道:“姑娘,有一件事,你不觉得奇怪么?——清云园除帮众而外,上上下下丫环仆佣,少说也有千儿八百,你道这些下人从哪儿来的?”
她莫名其妙提起这档子无关紧要之事,华妍雪不解,却也被她勾起好奇:“从哪来的,不是买的,难道抢来的?”
喜梅笑道:“清云对外招收每一位弟子,都有安家费用。那收弟子和买下人,又有何区别?”
果真无区别,华妍雪有时想起谢红菁向她呈述“安家银子”,总是耿耿,仿佛一收那钱,人就不是自己的了,卖进这园子一样。喜梅说道:“自然,有一部分是买来的,有些穷人家儿女天份不高,没资格做清云弟子,走投无路,巴不得图一纸卖身契几十两纹银。
“可清云园买下人的主要来源,是来自养生堂。清云在全国各处,设了何止百间养生堂,专门抚养弃婴。这些孤儿,除了极少数为外人挑去抚养,或有智障残障的,长大以后多半就入了清云。”
喜梅续道:“但在清云,向来是机会人人平等,并不因养生堂来的孤儿便看轻了,倘若当真出色,直接就会被选进来。比如方梦碧方姑娘,便是养生堂弃儿,被方夫人看中,收了她为徒,连名字也是方夫人起的。”
华妍雪终于听懂了,原来喜梅是在婉转告诉她,清云只认现在的身份,不认从前出身。即使是剑灵,出身卑微的也大有人在。
“就说裴少爷吧,他爹爹固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各位夫人特别看待他些,倒是为他母亲。他的母亲裴翠,原本是方夫人近身婢女。裴少爷的爹爹下落不明,夫人们念在裴翠旧情,多方照看。”
华妍雪听得呆了:“你怎么知道这些?”
喜梅笑道:“清云十停人里,少说有五停知道,裴少爷的身世不是秘密。我父母都在清云,自然早就听说了。——姑娘你想,裴少爷的母亲,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但一朝身为剑灵,又有谁敢轻视他?”
华妍雪不自觉颔首。依稀记得旭蓝母亲的样子,满头珠翠的华服女子。
“阿蓝他……他的母亲可……”
喜梅低笑道:“裴少爷的爹爹,号称武林第一美男子哦!清云的老人都说,裴少爷酷似其父。”
便在此时,传来旭蓝带笑的声音:“小妍,小妍在吗?”
不等下文,他推门走进来,喜梅退出。
他涎着脸挨到身边,她负气推他:“你又来了,不怕我惹你生气?”
“什么话!我几时生小妍姐姐的气?”
“呵,你不是心疼那如意兔吗?”
裴旭蓝笑道:“如意兔原是送了给你,你扔掉它,搏一开心而已,那是它的造化。世间一事一物皆有造化,它既得了造化,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华妍雪哼了一声。旭蓝转头,看见那匣玩器,大叫:“了不得,小妍姐姐发财了!”跑到那匣子跟前,一样一样拣出来,拿在手中比划来去,啧啧有声,“自古美人配宝物。这等宝贝,只是小妍姐姐有了它,才显得出价值来呢。”
华妍雪板着脸道:“这些原是慧夫人的,她才配呢,到了我这,就算是暴殄天物。”
他眼珠子骨溜溜转,只叫:“不得了,师父偏心,送你这么多好东西,我嫉妒死了,眼红死了!”
明知他打叠了百样话儿逗她开心,仍是忍不住噗嗤一笑:“坏小子!”便问,“冰衍院想是正热闹呢,你怎么不去?”
他笑说:“我回来陪你。”
“乱讲!你都回来,慧姨那边岂不冷清了?”
“慧姨和杨大哥说话,怎会冷清?”裴旭蓝兴致勃勃,“好姐姐,杨家大哥真是师父外甥来着,他母亲是师父的妹妹。她们姊妹十多年未见了,因此慧姨有问不完的话呢。”
华妍雪嘿嘿一笑,旭蓝究竟不懂。以那人性情,即使见到至亲骨肉欢喜是真,决不至有说不完的话,无非殷勤相待,略尽人事而已。——她不愿出幽绝谷,强拉了出来;她不想收徒,旭蓝毕竟得偿所愿。这闹彻清云的生日庆典,也不过是随人意做出来给人看罢了。
下意识里,总觉得今儿早上,才是她真正的心理状态。
“哦,原来慧姨和外甥说话,不要你了,吃醋躲回来的。”
他想也不想,说道:“我才不……”下面的话倏然打住,华妍雪啐他一口,笑了。一天闲气俱已消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