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对话Ⅰ》,2018 En Dialogo I 博尔赫斯×费拉里 著 陈东飚 译 新经典文化|新星出版社 卡夫卡的作品
已是人类记忆的一部分
'Kafka puede ser parte de la memoria humana' 费拉里:既然,这么说,这次旅行是从法国开始的,博尔赫斯,也是从卡夫卡开始的;我想我们就谈论一下他吧。
我不知道您是否已经有了一个想法,在那里以何种形式展开这个主题;当然,您已经多次写过有关卡夫卡的……
博尔赫斯:是的,但我会尽可能不去自我抄袭(笑),因为最好还是抄袭别人而不抄袭自己。无论如何,这是我一直在做的,我宁愿抄袭别人……但有时,在八十四岁以后——因为我从来不重读我写的东西——我一直在抄袭,有时是糟糕地,我曾经说得多少还算不错的东西。我一直在糟糕地复述它们。总之,这事经常会发生。
不,关于卡夫卡我要指出的是如果一个人阅读别的伟大作家的话,他必须不断地进行英语中所谓的“make allowances”(让步)——我不知道用卡斯蒂语究竟怎么讲——他必须这么想:呃,这是在那样的时代写的,一个人必须考虑那么多东西。
例如,我们拿最好的例子来说,那大概就是莎士比亚了吧。在莎士比亚这里,您必须要想到他是为了一个永远不是由他选择的公众写作的;他必须要延续长达,呃,我们现在称之为五幕,尽管当时是持续的一整段。总之,是一定的时间长度,另外,他也再现,他必须以传统的,他人的情节作为出发点。然后,他必须让自己的人物契合这些情节,有时不一致是显而易见的。
例如,我相信哈姆雷特,但我不是很肯定地相信……我可能要作出一番努力才能相信,哈姆雷特的鬼魂。但我不是很肯定地相信丹麦的宫廷,相信那些诡计;我不相信。说到麦克白,我相信麦克白,我相信麦克白夫人;我愿意相信那些帕西——她们也是女巫——但我不知道我是否相信那个寓言。呃,这大概是一个例子吧。
至于所有的作家,一个人必须这么想:他们是在那样的时代,在那种状态下写作的;他必须把他们放到文学史里面。这样他就可以,呃,原谅,或者容忍某些事情了。
然而,在卡夫卡这方面,我相信卡夫卡是可以超越他的历史环境来阅读的。我们看到非常重要的两点:卡夫卡的大部分作品是在一四年战争期间完成的。曾经发生过的最可怕的战争之一——肯定令他饱受了折磨——。而且,他又是犹太人;反犹主义已经成形。他住在奥地利,呃,在波希米亚,当时还是奥地利的一部分。他死于柏林,我相信。
所有这些情况,生活在一个被围困的国家,一个起初获胜而最终战败的国家。这一切应该都回响在他的作品里,然而,如果读者对此不了解的话是注意不到的;因为这一切全都被卡夫卡改头换面了。
然后是另一件事,更稀奇的事;就是卡夫卡是表现主义者的私人朋友。那些表现主义者主导了本世纪最重要的美学运动;比超现实主义,或立体主义,或是区区未来主义,区区意象主义要有趣得多。呃,那可以算是文学艺术的某种全面革新。也是绘画的;我们可以想到恩斯特·巴拉赫1或科科施卡2,或其他人。卡夫卡是他们的朋友,他们写作;他们在持续不断地更新语言,编织隐喻。
或许可以说表现主义最伟大的作品是乔伊斯的著作,尽管他不属于这场运动,他写作也不用德语而用英语;或者说用他的英语,那是一种非同凡响的英语——一种独一无二地以复合词语构成的英语。呃,也就是说,我们掌握了这两件事:表现主义,伟大的文学运动,卡夫卡曾在两本刊物之一上发表过;我不知道是在Die Aktion3还是在Sturm4上,那是两本表现主义刊物。我当时订阅过它们,我说的是1916,1917年。
Der Sturm,1917年10月 Cover art by Rudolf Bauer 当时我第一次读到卡夫卡的文字:我是如此麻木,他在我看来纯粹是很温驯的样子,有点平淡;因为它周围是表现主义者们各式各样的词语华彩(笑)。
呃,其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也就是说,卡夫卡会成为我们这个备受折磨的世纪的经典伟大作家。很可能在未来他还会被人阅读,那时人们不会特别清楚他是在二十世纪初写作的,他是表现主义的同时代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同时代人。所有这一切都可能被遗忘:他的作品可能是匿名的,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会配得上是这样。那是一个作品能够要求的最高奖赏,不是吗?呃,只有不多几本书能达此境界。
当人们阅读《一千零一夜》的时候,人们便接受了伊斯兰教。人们接受那些世代编织的寓言仿佛它们是出自单独一个作者,或者不如说,仿佛它们没有作者一样。事实上,它们既有又没有作者;因为某件由世世代代如此雕琢,如此打磨的东西已经不归属于任何一个个人了。现在,在卡夫卡这方面,很可能卡夫卡的这些寓言已经成为人类记忆的一部分了。
很可能发生在《堂吉诃德》身上的事也会发生在它们身上,不妨这么说:人们可以失去《堂吉诃德》的所有版本,无论是卡斯蒂语的还是翻译的;全都可以失去,但堂吉诃德的形象已是人类记忆的一部分。
我相信这个想法,即一场可怕的诉讼,不断延长,直至无限,大概就是那几部小说的根基,当然,卡夫卡不愿出版它们,因为他知道它们是无结局的,它们有责任成为无限的……呃,《城堡》,《诉讼》,可能是人类记忆的一部分,会以不同的名字,在不同的环境下被改写;但卡夫卡的作品已是人类记忆的一部分。
我相信我会在法国这么说的;我会指出它们的经典地位,以及我们可以阅读它们而忘记它们的环境——发生在很少作家身上的事情,据我所知——是的。
1、Ernst Barlach(1870-1938),德国表现主义雕塑家,作家。
Ernst Barlach的雕塑,Via 苏富比
2、Oskar Kokoschka(1886-1980),奥地利画家,诗人,剧作家。
Oskar Kokoschka 作品 Via 苏富比3、德语:“行动”,1911-1932年出版的德国文学与政治刊物,推行表现主义文学与左翼政治观点。
Die Aktion,第一卷7号33/34 1917年8月25日 4、德语:“风暴”,1910-1932年出版的德国文学与艺术刊物,推行表现主义、立体主义、达达与超现实主义。
5、Johannes Robert Becher(1891-1958),德国政治家,小说家,诗人。
卡夫卡会成为我们这个备受折磨的世纪的经典伟大作家。很可能在未来他还会被人阅读,那时人们不会特别清楚他是在二十世纪初写作的,他是表现主义的同时代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同时代人。
——博尔赫斯|陈东飚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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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飚 翻译及其他
题图:卡夫卡 By R.B. Kitaj Via 佳士得拍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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