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医院,二楼。 一对头发微白的中年人拿着化验单,拾阶而上。后面跟着他们的儿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哗啦——”身后的铁门突然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关上了。 年轻人身体一滞,刚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一拥而上的护工按倒在地。 他的父母平静地看着他被换上病号服,平静地下楼,平静地消失在他绝望的目光里。 他的人生就此坍塌。 很多年以后,年轻人已不再年轻。 他突然从人人避之不及的疯子,变成受人热捧的国学大师;从捡拾垃圾的流浪汉,变成存款百万的网红。然后一夜退网,消失在大众的视野里。 他就是沈巍。 那一年网络社会的潮水裹挟着他,上演了一场魔幻现实主义的荒诞闹剧。 人生的大起大落,从来都身不由己。 2019年3月的一天晚上,上海街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沈巍,被人发现在路灯下看《尚书》。 《尚书》?如今就是大学生也没几个看《尚书》的吧?一个流浪汉竟然会看这种高深的东西? 路人好奇上前攀谈,沈巍侃侃而谈。他讲国学名著,讲各地掌故,讲企业管理,讲人生感悟,还讲垃圾分类。 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思路清晰,条理分明。 外在身份与内在学识如此强烈反差。路人震惊之余,拍下视频传到网上。 于是沈巍迎来了他人生最不可思议的历程。一夜之间他火遍全网,被众人顶礼膜拜、尊为大师,什么“国学大师”、“金句大师”、“流浪大师”等等。 大师是人们尊敬的对象,能够被称为大师之人必定是学识渊博,谈吐不凡的,非常人能及。 而流浪汉,一般是没本事、没能力的,无法在社会中生存下去了才不得已流浪的人。 所以流浪大师沈巍,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童年是人一生的底色。 沈巍的童年绕不开父亲这个角色。他的父亲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少有的大学生,任职远洋货轮上的大副,季节性回家。母亲是历史教师,他还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那时,他们一家六口挤在沈巍外婆的老房子里。 一个男人拖家带口屈居丈母娘门下,这日子并不会比与婆婆同住的媳妇们好过多少。 在沈巍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压抑的存在:他喜怒无常,就像一个暴虐的君主,要求他的臣民绝对服从。当然外婆也不是省油的灯。于是家里经常鸡飞狗跳,剑拔弩张。 而这一切的导火索,要从沈巍的姓氏说起。 沈巍的父亲不姓沈,而是姓彭。沈巍出生时父亲出洋未归,外婆自作主张,让沈巍随了母姓,以延续娘家的香火。 父亲归来大发雷霆,要去公安局改回彭姓,外婆寸土不让。僵持中沈巍快上小学了,父亲当着全家人的面,问他是要姓沈还是姓彭。 小孩子哪懂得背后的利害关系,只是想到平时与外婆更亲近,便答:“姓沈。” 这场外婆与父亲争夺家庭主权的大战,外婆大获全胜。而输家除了父亲,还有沈巍自己。 此后外婆更加偏爱沈巍,菜里有肉恨不得全部扒拉到沈巍的碗里,这无形之中导致了沈巍被弟弟妹妹孤立、成年后亦关系疏远;而父亲则更是无故迁怒于他:教训沈巍时,外婆赶着来劝阻,父亲打在沈巍身上的巴掌便更响亮了。 而母亲,在这个家庭里,几乎没有存在感。 罗宾曾说:上一代人对下一代人介入得越深,子女的幸福可能性就越低。 父亲习惯对沈巍的一切横加干涉。沈巍喜欢画画,喜欢看闲书,但父亲对此深恶痛绝,见一次必骂一次,心情不好时直接撕书。 以至于沈巍只能悄悄把书藏起来,待到夜深人静父亲睡着了才敢从被窝里拿出来看。 上大学前选专业,父亲照例插手,安排沈巍去学审计,尽管他知道沈巍钟意的是中文系和国际政治研究。 沈巍不敢忤逆父亲。 以高考全班分数第二名的成绩,他进了上海大学审计培训班,而后以倒数第一的成绩毕业,被分配到某个审计局工作——他成天逃课看画展、逛书店、去剧院,即使坐在教室里也神游天外。 审计局的工作,是公务员,这不仅在当时、即便是现在,也是受人追捧的铁饭碗。 但沈巍并不开心。“这辈子,没有做自己想做的事,很遗憾”后来他说。 即使是成年之后,即使是已经离开了父亲,但父亲带来的阴影仍然如刀刻一般留在沈巍的内心最深处。 或许,只有在捡垃圾时,他才能享受到不被父亲束缚的自由轻松;看着捡来的一件件物品,他才能找到一种成就感。 沈巍捡垃圾的习惯始于童年。 那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内物质匮乏,捡垃圾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那时街头到处都有废品回收站,旧报纸、碎玻璃、布条、橘皮、塑料和金属统统都可以回收。 自小和外婆一块出门,沈巍就学着她的样子随手捡起橘皮和碎玻璃。外婆仗着他是小孩子,安排他捡水果摊地上散落的包装纸,拿回家用木板压平作厕纸用。 那些拮据的日子使他对废品有亲切感,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认同这一点。 学校里同学们看到他捡垃圾,免不了一阵嘲笑;家里父亲看到他放学回来鼓鼓囊囊一裤袋的垃圾,少不得一顿痛骂。 沈巍只能偷偷地捡,心里盘算着卖废品攒下的钱还差多少够买街角旧书店那本心仪已久的书。 就是靠捡垃圾卖来的钱买各种闲书看,学生时代的他就已经博览群书、博学多才了。 有一回他看到一本书《增长的极限》,讲资源浪费导致发展的不可持续,他更加坚定捡垃圾回收利用是一件十分正确的事。 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上班。那时他已经有了固定收入,捡垃圾不再是为了换钱,只是单纯地觉得浪费。 上班的第一天,沈巍幸福得就像老鼠掉进了米缸里:他发现垃圾桶里一叠一叠的旧文件,都只打印了一面。不需要分类,也没有污染,直接抱出来就可以回收利用。 他用旧文件的背面打印待审阅的草稿、写字、画画,乐此不疲。 慢慢的他开始整个楼来回扫荡垃圾桶,不管是自己单位的还是隔壁单位的。白天不好意思当着人的面翻,他就下班悄悄去,拿到厕所单间仔细翻找。 流言渐起,有人说他在垃圾桶里翻找卫生巾。 终于有一天,领导找他来,说有人举报他捡垃圾有精神问题,让他去医院检查。 捡垃圾这么正常的事儿也变成了有精神病?沈巍不能理解。家人的态度更令他心寒:连外婆也开始骂他精神病不好好上班乱捡什么垃圾。 医生问,为什么要捡垃圾?沈巍说那不是垃圾,那都是有用的东西。 医生把沈巍的父母叫进去,说他病情十分严重,需要马上住院。 于是他们把沈巍骗到二楼,一群护工一拥而上把他五花大绑团团困住。 那一刻,沈巍感到天昏地暗。 他想起隔壁邻居家那个脾气古怪的孩子,有时会莫名其妙乱打乱砸,那孩子的母亲哭着拦在门口,不让送去精神病院,说那不是人待的地方。 而沈巍现在,却被自己的父母家人亲自骗到这个地方来。 医院的生活枯燥无聊,一举一动被严密监控,想看的书也没有。沈巍一住几个月,没人告诉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这种被无限期剥夺了自由的感觉令他生不如死,还不如去坐牢呢,起码知道期限。他决定找机会逃出去。 于是,趁着大外甥的满月酒,他好说歹说再三保证去一趟就老老实实回医院治病,然后连夜跑了。家人们也懒得再管他。 无家可归,租住的房子也被邻居几次三番投诉捡垃圾带来的环境卫生问题。辗转几个月之后,沈巍变成了流浪汉。 这下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愉快地翻垃圾桶了。 流浪的生活平静而规律。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他每天凌晨2点起来,翻一遍附近属于他的势力范围的几个垃圾桶。流浪生活所需的物资,都从那里获取。 他把垃圾分门别类,能吃得吃,能卖的卖,能看的书和报纸就留着,顺便把捡来的多余的食物喂流浪猫狗。 他每天大把大把的时间看书。买书的钱除了卖垃圾所得,还有审计局每月发放的2000多病退工资。这笔钱多年来按时足额、从不间断,这大概是父亲替他做主学审计进系统的唯一好处了。 他说,只有在静心读书的时候,才稍感人生值得。 丰子恺先生说:人有三层楼,第一层是物质生活,第二层是精神生活,第三层是灵魂生活。 沈巍似乎已经是在最高层了,自由洒脱,与世无争,只是不停地读书学习在灵魂深处修行。 就这样一边捡垃圾,一边看书的流浪生活一直持续了26年。这期间他仅回家两次,一次是父亲病逝,一次是外婆病逝。 父亲临终时流着泪扇自己的耳光,请求沈巍的原谅,他知道是他造成了儿子如此落魄的人生处境。 那一刻,沈巍多年的积怨终于释怀,虽然一切为时已晚。回去之后,他依旧一边读书,一边流浪。 平静在2019年3月的那一天被打破。经由那个路人的短视频,沈巍一夜爆红,被全网封为“流浪大师”,每天都被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网红主播围追堵截。 尽管沈巍并不认同“大师”的说法,他反复说:不是我知识渊博,而是你们读的书太少了。 网红主播们哪管这些,他们只知道,这个“流浪大师”就是“流量大师”,他们都是来蹭流量的。要拍照,要闲聊,要造势,要吸粉,一时之间群魔乱舞。 沈巍已经不能安安静静地读书和捡垃圾了。 在这群蹭流量的大军里,有一个叫小飞的年轻人,后来做了他的义子。小飞真诚的、无微不至的关怀给了流浪半生的沈巍渴望已久的父子亲情。 沈巍非常珍惜这段半途来的亲情,尽管有人提醒他,小飞只是在利用他的名气。但他并不在乎小飞是不是别有用心,他只在乎小飞对他的好。 他渴望亲情,他太孤独了。 可惜,童年的烙印深刻影响着人的一生。父亲对他的一切都横加干涉,这样的成长环境使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父子之间的边界感。 他一方面努力做个不要像父亲那样的暴君,另一方面又不自觉地复刻了父亲的控制模式,最终导致小飞离他而去。 这段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亲情只持续了6个月,沈巍久久不能释怀。 他一生所受的伤害,都是以爱的名义出现。 央视白岩松就沈巍流浪一事评论说,有钱难买喜欢。 沈巍对此并不赞同,他说之前流浪是被逼的,有房子住谁不喜欢?有钱谁不喜欢?只要“取之有道”,也可以“君子爱财”。 他并不掩饰对钱的热爱。在小飞的帮助下学会了直播,一场获赏数十万。他向往着在上海买一个大大的房子,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写字画画。 终究还是俗人,结局难掩老态。 随着沈巍的直播带货,吃瓜群众在满足了猎奇心之后热情逐渐减退,网上的谩骂声却不断变大,种种蹭红求黑的粉丝令他应接不暇、心力交瘁。随着小飞的离去,沈巍最终清空视频,退出直播。 似黄粱一梦,不知何时梦已醒。 那些曾经追逐过他的人不见了,他们应该是去追逐拉面哥、摆摊奶奶了吧?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网红也是消费品,没有人在意你被打扰的人生。 如今的沈巍已不复流浪汉邋遢的形象,他剃掉了长长的头发和胡须,衣着光鲜、身着名牌,只是眉梢间依旧有书生意气。他不再践行垃圾分类——这件事已经交给了上海甚至全国人民。他开始四处游历,偶尔在社交网络平台上分享国学知识、读书见解。 他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流浪。 . END . 【文| 司马出门】 【编辑| 丹尼尔李】 【排版 | 毛毛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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