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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香港味道的玄奥:咸鱼在咸鱼的气味里游泳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1-05-05

导语

跟许多其他类型的文学在遭遇的一样,诗歌也有一个地域鄙视链。比如说港台诗歌,就在这样的鄙视链中被归为了粗俗与保守。
本集将以香港诗人饮江叔的《玄奥》为例,带你了解一个更为立体的港台诗歌形象。也许听完,你会觉得,与“江湖传言”恰恰相反的是,港台诗如此玄奥。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这一讲我要跟大家讲讲港台的诗是不是就比较肤浅或者保守。
这个问题其实在我之前的节目已经有答案了。你看我选的多数都是港台诗,目前还没有选到当代大陆的诗歌。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不喜欢当代大陆诗歌,我自己是深受当代大陆诗歌的滋养,我的写作也深受其影响,而且我的许多诗友都是大陆诗人。在诗歌语言的某些审美趋向上,或者说对诗歌理想的某些执着上,我也更趋同于这些大陆的诗友。
但是我为什么选这么多港台诗来讲呢?实在是出于想要纠正某些偏见的出发点。我们的节目,我说了,前面基本都要做一些纠正偏见的工作。现在要纠正的偏见就是,大陆很多,尤其是写诗的人和某些自诩的诗歌资深读者,多少都会有点忽视或者说瞧不上港台诗歌。
除了简单的说一句某种骄傲或者说某种潜在的大中原主义在里边作祟以外,还有什么原因呢,我倒是很想探讨一下。探讨这个原因,其实也是为了追寻诗的标准何在,或者说我们对诗到底期许什么。
这一期节目,我为大家带来我非常喜欢的香港的老诗人饮江所写的《玄奥》,
玄奥
咸鱼在咸鱼的气味里游泳
虾米在虾米堆上跳
跳呀跳大海跳飞机
儿时,你背过脸偷放进口里
那块冰糖呢
那块冰糖
至今仍还未溶化
你随便捧起一把米
(在随便一间杂货舖吧)
那把米一粒一粒漏下
在你幼嫩的指缝间
噢,你苍老了的指缝间
有句话你说玄奥不玄奥
那天你踏进屋里
母亲挨在厨房里哀叹:
“叫你买斤油,
你呀,足足去了成世!”
这首诗来自一位土生土长、在香港60多年的诗人,饮江。我们都称他为饮江叔叔,他留着像林子祥一样的两撇小胡子,他的工作竟然是电梯的检测检修员。
他写的是一个生于40年代的香港小朋友的童年回忆,而回忆之所以产生陡转、令我们感到玄奥,当然是来自于最后一句有双关意味的话。我们的广东妈妈骂小朋友,骂得都比较玄奥,经常会用一些大的词汇,“成世”。
“成世”是什么意思?去了一辈子。叫你去买个油,你跑去了一辈子,怪你磨磨蹭蹭,把时间都浪费掉了,可能又跑去玩什么的。这样的一句口头禅,真真正正是落到了口头禅这三个字的本义去了,越是口头的越有禅味。
但是禅味是在怎样的一种平常心的基础上铺垫出来的呢?写的都是一个香港的底层家庭会触碰到的东西,咸鱼。以前的人,不是每一顿都能吃到新鲜鱼的,有时候冬天就会买些咸鱼屯着吃,吃着吃着就成了香港特色,成了渔民。这种传统留给香港人值得怀念的一种风味。
咸鱼当然是死的,不会动的,一点新鲜感都没有的,所以周星驰才会说,人活着要是没有理想,那跟一条咸鱼有什么分别呢?但是这首诗一开始,咸鱼是会游泳的,它是在它的气味里游泳,咸鱼死了,它是精神常存,它精神就是它藉慰,孔子不是说如入鲍鱼之市,就是咸鱼的味道之大,连孔夫子都要围着侧鼻的。
虾米在虾米堆上跳,虾米是晒干了的虾,而且一般都是很小的虾,它也是在跳的。它们之所以会游泳、会跳,那是因为观察它们的是一个小孩子,或者说是一个有孩子心的人,他才会看到这一切琳琅满目的死物都活过来了。因为在一个充满了活泼之心的人的眼中,一切都是活的。
但与这死物之活相比的,是活物之死。下面有点惊心动魄了。那块冰糖没有融化,它代表的是儿时的甜蜜,除了冰糖,所有东西都面目全非了。那一把米在手指之间漏下来,这是我们小时候小朋友都会玩的游戏,我不知道你们,我自己挺喜欢去米缸里抓起把米,让它在自己手里漏下那种感觉的。
但看到这首诗,我们才意识到,米从指缝间漏下,那就是一种东方的沙漏。沙漏出现在西方古典油画里边,永远是象征着时间无情的流逝。而米是东方人吃的,东方的沙漏由米构成,而米又跟柴米油烟有关系,那是人的生命最基本的东西。
然后就这么一漏下,就连接了两个触目惊心的意向,明明刚刚抓起来还是幼嫩的手指, 下一刻镜头已经是苍老了的手指了。这种简直就是电影蒙太奇了,这么大跨度的时间流失,在诗里边好像轻易地变了个魔术似的,但它也残酷的像变个魔术似的。
因为这是不可能还原的魔术,不可能回到原点的魔术。当他回到屋里,他用的是“那天”,这个“那天”可圈可点,既指童年时他去买油回来的那天,何又不是他今天的那天呢?小时候的他去买油,作为一件往事,在今天他想起来,想着想着,他进家门看见苍老的母亲,母亲这句话很不幸一语成箴,只不过是让你去买个油,你竟然去买了一辈子。
从一辈子这个维度去看,这个油这个米,就不只是柴米油盐了,说的就是凡俗的生活,这种人人都无法避免地消磨着一个人的生活,是怎样地把你的一辈子耗掉的。玄奥不玄奥?其实并不玄奥,最玄奥的就是最现实的。
这样的一首诗,骤眼看都非常世俗,或者说带有某种童趣,你会以为那是相当简单、平易近人的诗。但正如这首诗的名字《玄奥》一样,玄奥是饮江的诗的一大特色。
他的诗的底色是一种形而上的思辨,这种思辨有时候来自于存在主义,有时候来自于某种基督教或者说宗教意识熏陶下的人对某些终极价值的一种反思。非常口语,非常日常,非常的有香港风味。
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谢谢你的收听,我是廖伟棠,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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