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张红静散文 我不重要

 长尾巴的城市 2021-05-07

我不重要

张红静

一九八一年,五月。麦子金黄,香气在风中翻滚。父亲蹬着自行车从矿上回村。中午,太阳照着他的手表明亮亮的,有些晃眼。他定了定神,四十岁了,这条回家的路大约七十里,他一直骑自行车来回,从没觉得累过。当兵出身的人,觉得自己的身子是铁打的,累点,乏点,抽一袋烟,喝几口酒就啥都没了。
明天他要去兖州出发三天,大概是学习哪一位先进人物,听说是煤矿上的先进典型。曾是通讯兵的他,到了矿上,也曾经报道过很多小人物,有清洁工,锅炉工,更多的是煤炭工人。他的一支笔给他们纷纷带来了荣誉,也给我们并不富裕的家带回不菲的稿费。
父亲紧蹬车轮,盼望着快快到家,想着到家后往床上一躺,等着妻子叫他起来吃饭,要多惬意有多惬意。晌午头,父亲推着车子疲惫地进了家门。跟往常一样,他把黑皮包从自行车车把上提下来,往桌子上一放,我像个灵敏的猴儿爬上椅子去拿桌上的皮包。我好奇皮包里有什么好吃的,扒开一看,果真有饼干,有糖果,偶尔还有几个红艳艳的苹果。苹果泛着香味儿,不等我啃,姐姐会按下苹果不让吃。妈妈说,把苹果放到柜子里熏衣服,穿上衣服都是香的。

父亲的眼里闪着褪不去的光芒,他看着两个大女儿和一个小女儿在那里讨论苹果的去处,耳边传来妻子在院子里嚯嚯磨镰的声音。母亲说,你回来了,下午正好去割麦。你要是不回来,我真愁一个人弄不完呢!
父亲说,必须干完,晚上晚点也得把麦子收回家,明天我就出发了,三天后回来。我明天从矿上走,直接坐车。
父亲的脸不像是拿笔杆搞宣传的文秘,白个生生的。他农民出身,又当了几年兵,黑里透着瓷实的光泽,地里的活都轻车熟路。镰刀在空中划着一道道弧线,父亲和母亲顾不得多说,像是跟时间在赛跑。母亲是个很丰满的女人,她俯下身子,一手挥镰,一手按麦,麦穗在她胸前碰撞着臣服到地里。父亲慢慢落到母亲后面,看着母亲的背影,忽然想起当兵时的女孩YY长得水嫩,与妻子绝然不同。Y的脸很甜美,那种甜美是用牛奶和饼干泡大的甜美,Y的父亲是部队的高级官员。父亲想,我能让Y跟着我,回到我落后的家乡,贫穷的家吗?还是我要留下来,做她家的上门姑爷?Y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只想着嫁给他,嫁给这个憨厚朴实又聪明能干的小伙子。父亲的文笔很好,被提拔到军事博物馆搞宣传展览工作,一待就是六年。在北京时,女孩一直写信给父亲,父亲从来不赴单独的约会。父亲越是回避,女孩越是热烈,她的信像一封封滚烫的火苗,灼烧着他。
回乡探亲时,父亲遇见了在扫盲班上课的母亲。母亲穿着布鞋,怀抱着书,胸前戴着纪念章,并不窈窕的身影在教室外一晃,一幅青春的剪影定格在父亲的眼里。那一刻,父亲决定转业,然后娶我的母亲。y女孩像刚刚拔节的麦苗,有着青草一样的气息,而我的母亲身上散发的是成熟的麦子带来的馨香。
女孩的信照旧寄到父亲手里,一直到我母亲抱着第二个孩子谈论回信的问题。母亲说,你怎么不回人家,跟人说你已经结婚了,有孩子了。父亲说,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回过,难道结婚了,有孩子了又开始给她回信吗?
继续割麦。父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她,自从第三个孩子出生,已经没有她的信了。她一定是就此死心,且已经结婚了。上午他从矿医院做了个检查,医生说心脏不行,非常非常不好,应该立即办理住院,尤其不可劳累。父亲觉得医生说得对,但得三天后出发回来再做具体的检查。
一直到晚上八九点,麦子全然进家。父亲和母亲都已经累得瘫坐在椅子上,但孩子们的饭还是要做的,猪也得喂。父亲从没这样累过,就是一直觉得累啊,累啊,既不想说话,也不想吃饭,只想安静地躺下,安然躺下。
卧室床头的桌子上摆着几本《诗刊》和《红旗》。若是以前,父亲定是顺手拿起一本翻阅,现在他颓然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四点钟,鸡叫了。父亲觉得心口很闷,披衣到院子里抽了一袋烟。烟是提神的,烟治百病,他常常这样想。母亲也醒了,她穿好衣服要去做饭。一大早,父亲还要骑车到老远的单位上班,然后坐车去兖州出发。父亲说你再去睡吧,你做了我也吃不下。年轻的母亲,当时三十五岁的母亲,有了三个孩子,在父亲的眼里还是个大孩子。我也醒了,看卧室里没有了大人,衣服也不穿便跑到院子里。父亲刚刚抽过的烟味还在。他拿起黑皮包,我飞快地跑到自行车前面去,我张开双臂不让他走,他每走一次我都是这样的,挡住他,仿佛不挡住他就要立即失去他的样子。只是这次我执拗地哭个没完。
父亲说我走了,便跨上车子,消失在黑夜里。天渐渐亮了,太阳升起来。很多陌生人看见父亲躺在路上,身体已经凉了。他躺下的那个地方临近火葬场,父亲生前说过,每个人最终都会钻进炉子重新冶炼,最后化为一缕青烟。他的话像一句谶语,他也像一阵风在自然界里消失了。
医生后悔没有挽留他,如果立即住院,他不会走得那么早。母亲后悔她如果坚持一下为他做早饭,让他吃了饭再走,他也许不会猝死在路上。最躺枪的是那个叫兖州的城市,不知道有一个小女孩从小就憎恨那个城市。如果没有那个城市,如果没有他对那个出发城市的惦记,她也许不会失去他的父亲。
父亲终于用他的离开阐释了他的人生信条——我不重要。
 

编辑 张红静

10000+生我时她流血 养我时她流泪 拉我时她流汗 看《母亲裸身拉纤》图片有感  栾跃青

“张科长,你还是举报我去吧,我实在没办法拍到你需要的照片。”曾勇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