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散文 | 母爱

 克什克腾 2021-05-08

作者的母亲(左一)和大姨耿凤兰合影


母 爱

张玉良


母亲年幼时就没了娘,她和我叔伯二舅一起被我大姨收养。起初,我姥爷把母亲送给她的九叔家抚养,后来,我大姨知道了,就把母亲从她九婶家要了回来。母亲10岁那年,我大姨从双合东大营子搬迁到经棚街居住,和姐姐一起相依为命。

母亲19岁那年,出嫁来到张家。她从来到张家那一天起,母亲为我们操碎了心。母亲生我那年是1956年,正是我国生产资料所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刚刚结束的那一年,我祖父突然得心脏病离世了。六天后的农历九月十三,我出生了。母亲生下我之后,每月靠吃房租维持生活。我3岁时,母亲在皮毛厂当学徒工,把我送给街坊邻居胡老太太家哄养,每月为我交10元钱的哄养费。母亲生了我大妹妹之后,大妹妹的每月哄养费15元钱。母亲收入紧紧巴巴,还不够交我俩的哄养费。三年后,母亲出徒转为正式工,每月工资才挣到32.50元。母亲生我二妹时,雇不着哄孩子的人,没有办法,就主动把公职辞退回家了。她在家待了一年多,总是不甘心,又去了农具厂当刷漆工,干了不到一年。

1961年和1962年春,我们国家正处于国民经济暂时困难时期。闹灾荒的年月里,谁家的粮食袋子里不是还没到月底就见底了?谁家不得想点儿辙,把自己的肚子给喂饱点儿?一般人家能够有什么法子呢?市面上买1斤核桃酥糕点需要花20元钱,买几盒烟或打1斤酒也要商业局长批条子,才能买到。吃的就更加困难了,城里和农村都是“瓜菜代”了,由于粮食短缺,米、面要大量掺瓜菜,人们把榆树钱、榆树叶都撸光了。大人小孩满山遍野挖野菜。经棚街办起了全民“大食堂”,大人和孩子都排着队打饭,每人都限量,大部分主食都是小米粥和“苦力”(把水烧开后,再撒上莜面,搅拌蒸熟即可),这种食物吃了不易消化,适合体力劳动者,所以,人们才叫它“苦力”,这在当时是最好的食物了。小米粥不放多少米粒,是清汤清水的,野菜粥也是稀稀的都化汤了,一点蔬菜也没有,更难见到油腥,大人和孩子都吃不饱。

母亲和大姨耿凤兰(右二)及其叔伯二哥
耿凤有、三姐耿凤荣合影

母亲被厂里精简之后,又回到皮毛厂当临时工。这时,厂里在灯棚底开办“大食堂”,让她当伙食管理员。大办食堂那年,提倡吃“大锅饭”,每天厂里职工和家属都凭餐票集体到食堂打饭,一日三餐,早晨稀粥、苦力,中午和晚上几乎都是小米糊糊和莜面糊糊。有的家庭人口多,凭餐票供应又限量,有的孩子吃不饱,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经常闹毛病。母亲心眼好,她当伙食管理员,总比别人优先,她有时把自己的那份饭省下来,让给别人家的孩子吃,她负责打饭时,偷偷地给家庭孩子多的多盛上一两勺饭菜。大办食堂维持不到两年就解散了。母亲从此解职回家。

我6岁那年,家从河西大宅院搬到河东村,在镇郊外落了脚。小镇的郊外,地处城乡接合部,那时全家搬到郊外是考虑我父亲上班离家近。父亲每日上班,母亲整日辛勤劳作,家里就剩下我和妹妹,我俩经常坐在榆树下晒太阳,看自家门,总期盼着父母每天早早回家。

父亲、母亲在一起

村里门前有棵老榆树,枝繁叶茂。夜间风吹着榆树摇曳着树叶“唰唰”作响,不时传出猫头鹰刺耳的尖叫声。我半夜时常被猫头鹰的尖叫声吓醒,母亲早就醒了,她嘴里嘟囔着说:“听见猫头鹰叫,不是好兆头。” 母亲说这话,我更害怕了,把头紧紧缩在被窝里。

第二天早晨,母亲起得很早,她神神秘秘地来到老榆树下点着一炷香,然后嘴里不停地祈祷着什么,多少年来,我一直记得母亲做这件事情。那时候,我经常听母亲说,村里小孩外出之前,要在榆树底下转几遭,抱一抱老树干,有老榆树保佑,再远走也不会迷路,喝点用榆树叶熬的粥,离家再远也不想家,村风民俗醇厚,大概是因为有这棵老榆树吧,全村人无不为拥有这棵老榆树而感到幸运和自豪。

每到中秋节,夜空静寂,皓月朗照,母亲特意在老榆树下摆上供桌,把月饼、西瓜和其他水果都端出来。月饼、西瓜她都切成月牙形,和糖果一起放在桌面上。母亲将圆圆的月饼用刀切成月牙形,分给妹妹和我,每人一块。我们拿着手里的月饼谁都舍不得吃,放在嘴边一点一点地品尝月饼的味道。可是,买的鸭梨大小不一样,我俩谁都不想要小的,母亲犯难了,怎么办呢?想办法和妹妹分鸭梨。母亲把她从识字班学到的《三字经》讲给我俩听。《三字经》中讲道:“香九龄,能温席……融四岁,能让梨。”母亲解释说:黄香很小的时候,非常孝顺父母,在她九岁那年冬天,怕父亲冻着,晚上就用自己的身子给父亲暖被窝。东汉末年,四岁的孔融和他的兄弟们一块分梨时,在兄弟七人中,排行第六的孔融最先拿个最小的,在一旁的母亲问他为什么拿小的,孔融说:'因为我年龄小,所以应该拿最小的梨。’母亲讲述得非常激动。听了这个典故之后,妹妹就主动把梨让给了我。后来,我还是把大一点的梨给了她。

作者的外公和舅舅全家合影

每逢中秋佳节,想起这些事,记忆犹新。我有时给弟弟妹妹们讲,他们都说:“那啥年月,咱家太穷了!”如今我们全家人过中秋佳节,在远方工作的弟弟带着全家人回来聚在一起同父母一块过中秋节。大家赏完月后,谁都没有动桌子上的任何东西,母亲说:“赏完月,该吃月饼啦!”孩子们仍然谁也没动,只是拿块西瓜吃,他们对月饼已经吃腻了。我看到眼前这一切,心里琢磨着现在人们生活水平确实提高了,月亮照在不同时代和不同人身上,让人发出不同的感叹,产生不同的遐想……

在郊外住了两年,母亲考虑我上学,又搬回了大宅院。我读到小学五年级时,家庭生活非常困难,学校放暑假,为了能让自己填饱肚子,也想躲避家里的零活,我就想去农村的姥姥家去玩。我从小就没有离开过父母身边,想家的滋味可真难受呀!住了不到十日,我又回到城里。在姥姥家,我总共待了不到半个月,白面、莜面、小米及肉食都没少吃,吃的比城里要好得多。回到城里依旧半年吃不上一斤肉,平常吃菜全是盐腌制的咸菜,少放一些油和玉米面饼放在锅里蒸熟后再食用。

作者的外公耿子元

我15岁那年,我们全家八口人,兄弟姊妹6个,全靠父亲每月48元的工资过活。每月发的工资,仅够支付全家人的口粮,还得依靠母亲平时做零活挣钱贴补。母亲做活手脚麻利,白天在外面干了一天活,晚上还要坐在油灯下缝皮衣,我借着母亲的灯光写作业。母亲守在我的身旁,暗淡的灯光下,熬一晚上,灯烟熏得脸上黑黑的,鼻孔里像塞满了棉絮一样难受。我写字很慢,母亲就一直陪着我。光线暗,母亲那里更暗。母亲缝制皮衣时,皮子软的地方好穿针引线,遇到皮子硬处,针线很难穿进去,她用戴在中指上的铁顶针,顶着针用劲往羊皮里扎,针在顶针上打滑,一不小心,针头就扎进母亲的手指上,母亲捏着手指疼得直皱眉头,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明天还得上学,我做完作业就睡了。等我一觉醒来,看母亲还在油灯底下缝皮衣,微弱的灯光映照着她佝偻的身影,她又是小镇里最后一个跟星星和月亮道别的人。

“妈,还没睡呢?”我翻身迷迷糊糊地说。

“还没呢,再有几针就缝完了,明天等着交货,把钱拿回来好买粮。”母亲边缝边说。

母亲有时一晚上能缝制一件皮大衣,挣上1元钱。缝制半大皮衣5角钱,一副皮手套1角钱。那个年月,一般家庭生活水准都差不多,干部家庭双方都有工作,生活稍好些,但也常吃玉米面。有的家庭因为农村亲戚多,进城赶集总带点米面补给,生活比一般家庭稍好一些。农村亲戚少的人家,只能靠每月供应限量粮食来维持生活,供应粮不够吃,肚里没有油水,我们家就属于这一类。加之我父亲年轻时好生病,做了两次阑尾炎手术,花了不少钱。他术后七天出院,在家休养期间对饭菜很挑剔,母亲给他包饺子嫌肉放得少,生闷气不吃,母亲还得重新和馅给他包。母亲一生对父亲精心呵护,父亲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能得到母亲的原谅。

母亲耿凤珍和老姑张庆兰合影

自我有记忆始,我的脑子里就满是母亲的身影。尤其夜间,我做完作业躺在炕上,睁大眼睛看母亲在油灯下,不是缝皮衣,就是缝皮手套,微弱的灯光把母亲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像一幅移动的剪纸。母亲怕我受凉,干一会活儿,就扭头瞅瞅我,给我和弟弟掖掖被子,只有我们温暖了,她才不觉得冷。而她手里的针线所缝补的,除了皮衣、皮裤和手套,还有我们这个贫寒之家的生活以及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为受罪而活的,不愿意把更多的时间浪费在睡眠上,即使躺在炕上,也心神不宁。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后悔当初嫁给我父亲,但我敢肯定,母亲自生下我们之后就认命了。必须把儿子抚养成人,还要亲眼看到儿子结婚生子,这是一个做母亲的人的心愿和责任。否则,她就不配做一个母亲,或至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对于孩子来说,母亲永远是自己的福祉和天堂;可对于母亲来说,儿子永远是她的困境和宿命。

我们家祖辈留下点家业,到我父亲这辈子也折腾光了。父亲年轻时买的自行车、手表、羊皮大衣、皮夹克,随着家庭人口逐渐增多,一件件被卖掉,120元的上海“飞鸽”牌自行车没骑几年,80元钱卖掉了;貂面皮大衣十几元钱就处理了,用这些钱来添补家庭各项开销。记得有一次,到同学家里去玩,赶上中午时间,他家用胡麻油炸玉米面饼,我看了以后馋得直流口水,也不好意思要一块吃。回到家里,我让母亲做油炸饼。可是,家中油瓶里只有少半瓶油,母亲熬了一锅土豆和白菜,当锅里菜快要煮熟的时候,母亲一只手抓着油瓶,另一只手抓住一根筷子,把油瓶口顺着筷子往锅里点入几滴,我家真是困难到了极点。如果说,在那个时代除了户口、家庭出身之外,还有什么让人刻骨铭心,那就是无所不在的短缺。“短缺”二字对于今天的年轻一代可能是非常陌生的。今天的商店里商品琳琅满目,让人觉得除了缺钱,感受不到什么物资的短缺。可是在那年月,市场上日常生活用品紧缺得买什么都得凭票,凭本供应。做件棉衣、棉被,买棉布要用棉票、布票;买斤肉凭肉票,买包火柴、烟、酒、糖之类的凭副食本。几乎一切生活必需品都要凭票定量供应,否则,就是有钱你也买不来。而农村户口的家庭,连这也没有。城镇居民每月凭本供应细粮、豆、油都是限量标准,粮食依据不同工种供应,重体力劳动者和学生的供应量多一些,脑力劳动者和轻体力劳动者要少许多。父亲每月定量41斤,母亲只有28斤,学生正在成长发育时期,每月定量是35斤。供应的粮油中,细粮每人每月2.5斤,食用油每人二两五。除了粮本供应限量外,再买就得凭粮票买粗粮,粗粮全部供应玉米面,故而吃上一顿白面馒头,成了很多人家难以实现的心愿。平时一般家庭把每月供应的白面、大米、油积攒到年底,留到春节时食用,素日里很少吃到细粮和闻到油腥味。我家里的食用油大部分是从父亲厂里收购的羊皮中获得,是用铁铲刀在皮张上刮下来的油块,再用铁锅提炼出的汤油。厂里的职工和家庭几乎都买这种油食用,价格也较便宜。有的家庭连这种油都买不起,平常人肚里没有油水,人就特能吃,粮食不够吃,就想别的办法来填饱肚子。每天一日三餐全吃玉米面锅饼。母亲做的玉米面锅饼很难吃,有时碱放多了面饼发黄,饼酥得掉渣,有的碱块没融化吃到嘴里发涩;有时碱放少了玉米面饼发不饧,吃起来面饼又酸又硬,吃得胃里直哕酸水。回想那时的生活真是难啊!母亲看我们生活太艰难了,就想法给我们解解馋,她隔三岔五到街上的肉食店,买回点羊下货(羊心、肝、肺)煮着吃,隔些日子,用缝皮袄挣的10元钱,买10个大羊头拿回家。母亲常说:“唉!肚里没有油水,顶顶素食吧!”她用刀子把羊头剔皮洗净后,用大铁锅全都煮上了,八口人一顿饭,10个羊头肉一点没剩,全都吃进肚里去了。平时,家里伙食没有其他填补,恰好,母亲有个亲叔伯四姐是郊区菜农。母亲经常领着我到四姨家的菜地里蹓土豆。因离家偏远,母亲和我就住在她的家里,一住就是几天不回去。母亲和四姨像亲姐妹一样。四姨夫是生产队的小队长,全家住着低矮黝黑的三间土房,因家庭人口多,日子过得并不比我们宽裕到哪。每年秋季,母亲冬储倭瓜、土豆、大疙瘩菜加起来足有上千斤,足够全家冬天和来年开春用。

60年代中期,“文革”刚开始,工厂停产,学校停课,一切都在混乱之中。这一年,母亲又生了大弟弟,父亲是个小手工业者,每月工资仅供全家吃饭,日常生活用的柴、煤都由我去弄。到了冬季,白天短夜间长,白天用柴草生两次火烧饭,晚上,土炕凉得冰身子,肚子咕咕叫。炕一凉,大弟弟就时常尿床,一床褥子尿得像地图似的,一时半会干不了,褥子潮湿,大弟弟就哭闹不止,母亲就把他放在自己的身子上,用身子驮着大弟弟睡到天亮。平时,大弟弟比我们吃得好,因为他最小,在家中他排行老四,母亲还没有生二弟和三妹时,大弟弟每天必须吃一个八分钱的糖烧饼。有一次,他正在睡觉,我给他买回一个糖烧饼,站在他身边故意逗他说:“烧饼的米西米西。”他忽地从炕上爬起来,把全家人都逗乐了。大弟弟从小就非常招人喜爱,他长得胖乎乎的,圆盘脸,大眼睛,厚眼皮,脖子上带着银锁子。听母亲说这是避邪的,整天让大弟弟戴在脖颈上。左邻右舍的大人和小孩也同样喜欢他。他小时候得了中耳炎,耳朵里经常往出流脓水,找大夫看一直也不见好,母亲就用火柴棍蘸上棉花伸进他的耳道里往出掏脓水。后来,母亲就用布和荞麦皮做了个圈式耳枕子,睡觉时,让他耳朵放进耳枕圈里,他的耳朵经常保持通风干燥。这招还真管用,不多久,大弟弟的中耳炎就好了,再也没有犯。

我们家平时用一个木制风匣来烧火做饭。当时,木制风匣家家户户都有,每当做饭时,左邻右舍的拉风匣声音此起彼伏,就像行进中的变奏曲。它的形状恰似长方形的木箱,风匣两头底处都带有一个木托板的进风口,箱内有一块木质的推拉横木板,横木板四周沾着用水胶固定的鸡毛,横木板由两根圆木来固定。当人往外拉时,木托板张开把风从进风口吸进来;当往外推时,进风口木托板就自行关闭,而另一个进风口木托板又自行张开,又将风吸进去,吸进风箱里的风从风匣的出风口处输送到灶膛内,将锅灶煤渣引燃来生火烧饭。母亲常年在外面干零活,中午回家还得做饭。有时她回家晚了,我放学先回到家,一进门就感觉到屋里冰冷,满是灰尘,扑面而来的是潮气。只要母亲在家,屋里绝不是这样,屋里屋外充满生机,充满温暖,充满家的气息。一次,大弟弟中午放学回来饿了,放下书包就到后厨房找吃的,看厨房一点剩饭都没有,便号啕大哭起来,母亲外出干活刚进门,他上前指责说:“家庭妇女还晚做饭?妈,我饿了。”母亲听了说:“你再将就一会吧!妈这就给你做。”看到大弟弟饿得不耐烦的样子,没办法,我只好用买书本的钱,给他买回一张糖烧饼,他这才止住哭泣。中午的时间很短,母亲回到家中得紧忙活给我们做饭。最让人头疼的是,每天做饭时我们都得拉风匣,这活儿枯燥乏味。我那时长得瘦小,两只胳膊细得就像麻秸秆。我们姐弟几个我最大,做饭时谁都不愿意拉风匣,万般无奈只得由我去做。一拉风匣我就只好低着头,闭着眼,硬着头皮一边数一边拉,以此来消磨时间。有时我还朗诵小时候母亲教给我的顺口溜:“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外甥没钱还要去,去了没啥吃,挖个坑放个屁……”做熟一顿饭,我的胳膊又酸又疼。后来,他们也长大了,我们姐弟几个开始轮流去拉风匣,每人拉200下,完成后另一个人去接替。有一次,中午放学就大弟弟一人回来,母亲忙活着锅上的活,大弟弟拉风匣。不大一会儿就拉不动了,母亲一边搋面一边唠叨他,他就哭鼻子闹脾气,结果一不小心,把风匣杆扽断了。风匣不能用了,可是锅里的玉米馍馍已经贴在锅里,灶里火苗燃烧不旺了,锅底一凉,玉米馍馍全都出溜到锅底水里了。等我们回来,看锅里的馍馍已经被水浸得很黏,馍馍蒸得半生不熟,大弟弟还在一边哭,母亲看样也非常生气,我们谁都不敢吱声,悄悄地吃下了这顿夹生饭。

父母同孙子、孙女、外孙女、外孙女婿合影

在60年代末期,母亲又生下二弟弟,全家又新添了一口人,可想而知,日子过得更拮据了。为了维持全家生活,母亲白天在父亲厂里找些零活做;晚上,她又从厂里带回几件皮衣、皮手套回家来缝制,挣几个零花钱。暑假期间,我和大妹妹也去厂里打短工,晒羊皮、牛皮,摘羊毛。厂子里的活大多是季节性的。季节活干完后,可找别的零活干。这时候,母亲就到镇上的大车店给牲畜铡干草。母亲常年劳累,衰老得很快,她不到40岁,头发就有些斑白,脸呈核桃皮色。年轻时常干重活,造成她左右手指关节佝偻,身子骨落下了许多后遗症。起初,我母亲是跟一个叫王华的人一起干泥水活,整天给别人家修缮房子,抹墙,脱坯扒炕、瓦房。有一次,不知是啥原因,王华说啥也不让母亲跟他在一起干活。母亲一气之下在巷子街路口昏倒了。我听说以后,立刻跑过去,只见母亲躺在地上,浑身上下抽搐,她的双腿和胳膊蜷缩着。我蹲在地上,用两只手使劲掰开母亲的胳膊和双腿。旁边站着的人上前说:“快给你妈掐 '人中’穴位。”我使劲用手指掐着,母亲才慢慢地缓过劲来。我扶她坐起来,她满眼是泪,我问她到底咋回事,她却不说,后来,我从别人口中才知道事情的原因,是因母亲家庭出身不好,他们要和母亲划清界限。从那以后,母亲就不跟王华在一起干泥水活。她又和街坊邻里的杨大娘、范大娘、孟广荣、翟秀荣、海玉珍在一起干零活。又隔了三年,母亲生下我三妹。三妹从小就苦,在她四岁那年,流行一种可怕的怪病——天花。镇区不少小孩得上这种病夭折了,三妹也未能幸免。三妹的死,让母亲伤心欲绝。父亲用干草将三妹尸体包裹住,埋在南河边的西沙坨子上。母亲每隔三五日就蹚过冰冷的河水,到埋三妹的地方哭泣。我见到这伤心的场面,心里也难过极了。三妹的死,使我们全家都沉浸在万分悲痛之中……

尽管这样,迫于生活,母亲在平日里,只要有能挣钱的活,她都想去干。到了冬天学校放寒假,母亲领着我上敖包山打柴火、捡牛粪。我家距离河西冷库约3公里,中间还隔着一条河。入冬以后,镇区食品公司冷库开始屠宰加工牲畜,我就和母亲到冷库做零活。每天凌晨四点钟起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夜中,我和母亲顶着刺骨寒风从街中心穿过,往街西头经过那座颓败的西冷库桥。早起晚归干了一个月零活,冻得耳朵和手指丑陋不堪。

在我记事的时候,我家仅有这三间老宅,因修建年代久远,土木房屋低矮破旧,房屋的后墙离地面不足两米高,小时候玩耍,踩着后墙头就直接爬到房顶上。快到雨季时,为防止房屋漏雨,就提前修缮,房顶要在雨季前用土泥抹一遍。抹房要大量用水,事先用车把黄土拉回来,然后将土掺上麦穰子拌和后,再用水闷上土,如果遇到雨天,用雨水闷泥土就省事多了,用不着那么多的人工运水。再就是秋季糟酸菜,需要两大缸水。一般情况下,一年两次用水比较多。后来,我去了运输部门工作,负责机关行政事务,最大的好处便是有了便利的交通工具。我就和母亲商量,把老宅拆了盖新房,母亲和我的想法一样。想要盖房,必须先解决“水”的问题。平时生活用水都很难,盖房没有水哪能行。只能先在院子里打井,再提盖房的事情。老宅地势高,地下水位离地面有十几米深,想要打出水,困难可想而知。我们先在地面上挖大坑,挖不到三米深时,把1.5寸的圆钢管放进坑内。然后,在地面上用三根檩木搭上三脚架,脚架顶上安装上滑轮,吊上几十斤重的大锤,打井时,用力拽绳索,把吊锤从滑轮上拽起一米多高再放下,正好砸在钢管上,开始时,吊锤每次拍打钢管时,钢管就往地下伸缩一点,钢管伸缩到地下约七米深时,就不再往下伸缩,我们用吊锤使劲撞击管头,因用力过猛,圆管口有些弯了,管箍被吊锤撞击得出现裂痕,钢管仍纹丝不动。没办法,又重新用导链把钢管从地下拔出来,这才发现管尖在地层下触碰到河卵石,管尖已经弯曲,只好重新下圆管。还得用人工往出取土,把河卵层石块取出来。井坑越挖越深,使得井口底下越来越窄,取土也越来越困难,后来,就让小弟弟下井坑里取土,然后,用绳子拴上小筐往出提土,就在这时候,地层河卵石有些松动,出现了局部塌方,母亲一看不妙,立刻叫我们把弟弟从坑下面用绳索拽上来,小弟弟从坑内拽上来的一刹那,上面的土石块塌陷了下来,母亲不顾一切上前抱住弟弟,一边拍打着他的头,一边伤心落泪地说道:“我们没造孽!”一场虚惊把我们都吓蒙了。后来,母亲说啥也不打井了。可是,父亲心想,这不半途而废吗?他不肯,我老姨父韩春和我们商量不再往深处挖了,稍微换下井口位置,离原来的钻井眼稍远点,重新下圆管,这样果然奏效,井管重新下好后,用吊锤拍打圆管,不到半个小时的工夫,井管子就下到10米多深。然后,老姨父用细绳拴上铁块,顺到圆管孔里,测试地下水位,发现有水了,立即安上井头,尽快往出抽水,水终于出来了,这下全家人和院里的邻居都高兴极了,大家往后吃水不用再去远处挑了,盖房用水不用发愁了。建房的材料备齐了,开工几个月的时间,四间土墙瓦房就盖成了。搬进新居之后,母亲特意在井旁边栽了一棵果树。我们在新房里住了8年才离开了大宅院。

父母亲在老宅前留影

转眼到了2006年是我五十岁的生日,母亲突然来家给我过生日。那正是深秋时节,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清早,天色朦朦胧胧,雾气笼罩着整个小镇,天阴得像锅底一样黑,外面的小雨始终下个不停。我冒雨走出家门,准备去车站给朋友送站,迎面来了一个打着雨伞的人,由于天色暗淡,看人模糊不清,当那人把她遮脸的雨伞撩开时,原来是母亲。她一清早顶着小雨来找我做什么呢?她手里提着用薄薄的塑料袋包裹的东西。当我问她时,她颤颤巍巍地把手中塑料袋里的东西高高擎起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娘给你送点面条。”听了这话,我立时不知对她说什么才好。这么多年来,随着岁月的推移,母亲丝丝缕缕的白发在两鬓闪现……为这个家操劳,母亲显得苍老了。

正赶上那段时间,我患了一场病住进医院,每天躺在病床上,要输四个小时的液体。在医院住了一周时间,病情稍有些好转,大夫告诉我出院,回家服些中药调理一下。因妻子外出工作,我就把中药送到母亲那里。本来母亲刚搬进楼房很高兴,我也不便告诉她我在生病,后来她听说了,立时心情就沉了下来,新楼房还没收拾利索,就来精心伺候我,给我熬汤药,让我每天早晚服用。医生嘱咐这期间不要多吃油水,母亲就给我熬稀粥、熥馒头拌小咸菜让我吃。我病情稍微好些,她就给我做疙瘩汤喝。几根土豆条,一小撮面,一个鸡蛋,最后再放些香油拌葱茉,点上几滴醋,那叫一个香!或许,和现在的“香”比起来差远了,但在那时候再好不过了。这期间,我又连续服了几副中药,病很快就痊愈了。母亲看我病好了,她那爬满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了,终于流露出笑容。

对于我来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有理解我的母亲。母亲的爱是火热的,只有拥有这全部的爱,才是真正的幸福。当我把母亲那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吃下去时,打心眼里感激母亲。

再说父母离开大宅院,搬进楼房里居住,因楼房空间小,又遮光。2010年,我们兄弟姐妹又凑些钱,给他们又换了一处80多平方米新装修的楼房。不承想,2013年,母亲突患心血管疾病,需要做手术。在赤峰邀请北京专家给她做了心脏支架手术,她支了六个架,花去十几万元。术后三年,心血管疾病一直没有再犯,却出现术后缺铁性贫血,后期因服用过多补血药,她整天说胃疼。考虑父母岁数越来越大,身体又有病,为了照料好他们晚年的生活,我们商量给父母雇个保姆,照看他们日常生活起居。但一提起这事,母亲怕花钱,总是不肯,我们告诉她雇保姆我们出钱,经过几次做工作,她不情愿地同意了。雇佣保姆不长时间,母亲就把保姆给辞退了。因我每年都去包头儿子家帮助照看孙子,对他们总是不放心,后来又做工作,还是想给他俩雇保姆,母亲考虑我担心他们,就又同意了。

2012年夏,父母亲和姑姑张庆兰合影

2015年7月,母亲身体日渐消瘦,脸色蜡黄憔悴,我问母亲,她总说是胃疼。我又领她去医院做胃肠检查,通过化验和检查结果,被确诊是胃癌。我无法接受这一现实。即使做了手术,还要进行化疗。她的身体会承受不住,心里更会有压力,决定听从医生的安排,暂时向她隐瞒病情。所以,她一直蒙在鼓里,母亲后来察觉到自己身体不行了,提出要回家。在家待了几天,输了几天液,病情越来越重。我们又护送她去住院治疗,她躺在医院病榻上一直煎熬了四个多月。

转眼之间进入了孟冬时节,窗外下起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把街道两边的树木压得弯腰驼背,电线上也挂了冰溜,平时站在上面东张西望的鸟雀,全都销声匿迹,躲避寒冷去了,只剩下一地的洁白。

医院病房窗外的雪花仍在继续飘飞,有那么几片静静洒落在窗棂的玻璃上,母亲躺在病榻上,她微弱的躯体勉强支撑着,两眼呆滞痛苦地望着窗外飘散的雪花,默默在与病魔顽强地抗争……

2015年9月大妹妹张静在旗医院陪护母亲

母亲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我们兄弟姐妹轮流陪在她身边。药物只是用来止疼,抵挡不了癌症的肆虐。她的身体飞快地憔悴下去,有时咬牙站立都很困难,天好的时候,我们陪护她在医院走廊里慢慢走动,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她搀扶到病床上,陪着她晒晒太阳。她渐渐吃不下去饭,喝口水都会吐出来,我望着她那样子,十分揪心。母亲老了,确实老了,她像快耗完的灯盏,摇曳着那样微弱的光,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啊!到后来,母亲就不停地呕吐,却从来没有流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那段时间里,母亲斑白的头发有些长了,我找来理发师给她理发,母亲点头同意了。母亲理完了头发,她的面容消瘦却光洁,只要醒着,亲戚朋友来看她,她强支撑着身子,脸上总漾着微微的笑容。我给母亲换上一条新内裤,看见她的腿那样细,细得像麻秸秆,骨骼都突出地格外明显。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认认真真观察她的腿,居然瘦削得这样刺目,我感觉到万箭穿心之痛。母亲!你咋瘦成这样呀!我责备自己的无能,自己对母亲缺少理解和关心,自己太大意了!谁能够妙手回春,替我把母亲的病治好?一晃2015年的中秋节又来到了,母亲勉强支撑着瘦弱的身体非要回家过中秋节,我们按照她的嘱托把她从医院接回家中,一起在中秋夜晚圆了月,第二天早晨,我们又把她送回医院。可是,又过一个月,母亲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了,就颤颤巍巍地对我说:“妈可能身体不行了。”我握着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想握牢,又不敢用力,只能轻轻的。她轻轻将手抽回,然后突然告诉我说,她这些年还积攒了20多万元钱,存放在哪里,我这才恍然大悟。我明白,父亲是个小手工业者,挣的钱少。母亲一个家庭主妇,不挣工资,仅靠父亲每月那点微薄收入,竟积攒了这么多钱。再说,母亲在2012年自己拿出两万元,入了城镇“五七”工养老保险,她每月领不足800元的工资,领取才不到三年的时间。她这么些年,是怎么省吃俭用节省下这么多的钱呢?更让我伤心的是,在她临终时刻,还一直牵挂着我们和儿孙们,让我从她的积蓄中拿出7万元,给她的孙子和外孙添补安家的费用。叮嘱我成家的给一万元,未成家的每人给两万元。母亲啊!在您人生灯盏的油将要耗尽之时,您想的依然是孩子们,孩子们!什么是母亲?这便是母亲,母亲!而我们呢?我们做儿女的呢?母亲,还是说您吧!您以牺牲自身幸福为代价将我们拉扯成人,照理,您早已完成了您的使命和责任,现在应该由我们让您度过一个愉快舒适的晚年,可我们非但没有做到,反而还要让您来继续替我们下一代劳神,难道您活着注定是要来承担一个家族的疼痛和重负的吗?倘若真如此,那您养育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证明活着的伟大,还是苦痛的永无止境?

母亲病重住院期间,曾几次对我们说,我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父亲。临终前几天,她始终处于昏迷状态,突然一天醒来,略微睁开眼看我,点头示意我过来,我急忙来到母亲身前,她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你是老大,往后要照看好你父亲,我就放……放……心啦!”她慢慢地抬起胳膊,然后对我伸出大拇指,点了点头。我深知母亲对我的嘱托顿时落泪了。母亲说完把眼睛慢慢地闭上,就再也没有睁开……

母亲的去世,是我们心灵深处难以愈合的伤口,母亲大半生在辛苦操劳的贫困岁月里度过,在生活逐渐好转的时候,她却突然离去。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而母亲已成了残月下的一枕泪。母亲,您留下了一辈子的操劳与煎熬,留下了一辈子的喜忧和苦乐!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母亲能让我这样一次又一次留下滚烫的泪水。梦里花落,梦醒心殇。我送母亲入土,肝肠寸断,从此阴阳两隔,母亲一生,草木一世。草木一生,母亲一世……


母亲啊!您在,人生即有来处,您离去,人生只剩归途。


作者简介

张玉良,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经棚人,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克什克腾作家协会主席。20世纪70年代初开始写作,陆续发表作品300余万字。著有长篇纪实文学《老经棚·尘缘旧梦》、文学作品集《静静的雨夜》《拾零集》、史料文集《回溯经棚》、理论文集《克什克腾草原公路文化》《<公路赋>解读》、歌剧《弘吉剌部婚礼》、话剧《乌兰布通之战》、电影剧本《锹的故事》,主编《克什克腾旗公路交通志》。

合作单位:克什克腾作家协会、克什克腾旗民间文艺家协会、内蒙古克什克腾旗书画家协会、克什克腾旗摄影家协会。


微信号:kskt150425

主编微信:aimin1966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