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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抮抱”、《廣雅》“軫軳”斠證#2021-24

 許學仁 2021-05-13
昔者馮夷、大丙之御也……扶搖抮抱羊角而上,經紀山川,蹈騰崑崙,排閶闔,淪天門。

——《淮南子·原道》

高誘注:
抮抱,了戾也。抱,讀《詩》“克岐克嶷”之“嶷”也。

“抮抱”是個僻詞,特別是常見字“抱”尤費思量。

图片

《淮南子》中還有一個“紾抱”。
  • 《淮南子·本經》:“淌游瀷淢,菱杼紾抱。”高誘注:“紾,戾也。抱,轉也。抱讀岐嶷之'嶷’。”

可見高誘十分肯定“抱”讀“嶷”,這與常識太過衝突。“抮抱”“紾抱”當係一詞,但只見於《淮南子》。要說通此“抱”的音義,與高誘時代相若的張揖留下了一條線索。

《廣雅·釋訓》:“軫图片,轉戾也。”曹憲音:图片,牛力反。

王念孫《廣雅疏證》認為《廣雅》“軫图片”即《淮南子》“抮抱”“紾抱”,图片字誤,當从包而非从色,並提供了包聲字能讀“嶷”、音“牛力反”的證明:

《說文》《玉篇》《廣韻》俱無“图片”字,《集韻》《類篇》音“色”,亦與曹憲“牛力反”之音不合。考“軳”字本讀如“與子同袍”之“袍”。《玉篇》:“軳,步毛切,戾也。”《廣韻》同。轉入聲,則讀如“克岐克嶷”之“嶷”。……高注讀“抱”為“嶷”,正與“牛力反”之音相合。今據以訂正。凡字從包聲者,多轉入職、德、緝、合諸韻。其同位而相轉者,若“包犧”之為“伏犧”、“抱雞”之為“伏雞”是也。亦有異位而相轉者,《續漢書·五行志》注引《春秋考異郵》云:“陰氣之專精凝合生雹。雹之爲言合也。”是“雹”“合”聲相近。《玉篇》云:“鮑,漬魚也。今謂裛魚。”“鮑”、“裛”聲相近,故“鮑魚”轉為“裛魚”,猶之“軳”、“嶷”聲相近,故“軫軳”之“軳”讀為“嶷”也。“軳”字……譌而為“图片”,《集韻》遂讀為“色”,而《類篇》以下諸書皆仍其誤。
王念孫的證明頗牽強,吳承仕《經籍舊音辨正》(中華書局,1986年,第230頁)批駁其論據:
王氏說為軳、嶷韻近,證不極成,抱伏相變由於雙聲,情實異宜,不得牽以為喻。《釋名》說“雹”為“跑”,蓋以聲訓;緯書說“雹”為“合”,則以包含凝合之義釋之;“鮑魚”謂之“裛魚”,“裛”蓋“淹”之異文,皆與聲韻無涉。其合聲、邑聲並在緝部,疑聲自在之部,亦不得妄為比附也。

吳氏指摘當然有理,但他不知道這些王念孫自己也已發現並做了修訂,在《廣雅疏證補正》中王氏刪去了“雹”、“鮑”這兩例以及與“緝合諸韻”的牽扯,補了一個新證據:

《說苑·敬慎篇》“曾子有疾,曾元抱首”,《大戴禮·曾子疾病篇》“抱首”作“抑首”,是“抱”、“抑”聲相近,故“抱首”之“抱”或作“抑”。

但這條證據仍然乏力,無法確定“抱”、“抑”異文是因為音近產生,故仍難以證成其論點。

吳承仕否定王說,反其道而行,提出當以从色為是,《廣雅》“图片”無誤,《淮南子》“抱”才是譌字,云:

《廣雅》“軫图片”,图片從車、色聲,與轖同字(色聲、嗇聲同屬之部)。《楚辭·懷沙》“鬱結紆軫”,《文選·七發》“中若結轖”,紆軫、結轖亦與轉戾同意。图片屬之部,故曹憲音“牛力反”。《淮南子》“抮抱”字,疑亦“图片”之形譌,故高誘讀“图片”如“嶷”。即實言之,則《廣雅》之連語當采自《淮南》,而曹憲之反音亦即本之高讀也。至若图片、嶷聲紐絕殊,而舊音得相關通者,則由今紐在齒舌閒者,古音每斂入喉牙。《廣雅·釋詁》:“抮,盭也。”曹憲音“顯”。抮之音“顯”,與图片之音“嶷”,其比正同,此皆韻部不遷而聲紐有古今之異者也。

吳氏“韻部不遷而聲紐有古今之異”的說法未能愜意,在“聲紐絕殊”的情況下同樣無法證成色聲字何以能讀“嶷”、音“牛力反”。
與吳氏同時、觀點相近的黃侃提出了更為有力的證據,其《廣雅疏證箋識》(黃侃《爾雅音訓》,中華書局2007年,第276-277頁)云:

曹憲音牛力乃生力之譌。《集韻》所據如此,故以入諸殺測切之下。图片即轖之異文。《說文》:“轖,車箱交錯也。”故引申訓轉戾,戾亦錯也。《淮南》本亦作图片,即图片之異字。故高注讀為嶷。色嶷同部,又色之古文作图片,正从疑省聲,所以可讀為嶷矣。軫轖之為言結轖也。《七發》“中若結轖”。

黃侃“色之古文作图片,正从疑省聲”的說法非常有力,可以證明此“古文”時代色、疑聲相近。
這一論點今人所論更詳,陳劍先生《據戰國竹簡文字校讀古書兩則》(收入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第四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論文集》,2003年,第373-381頁)博引傳抄古文及郭店簡等材料更雄辯地證成疑、色古音相近,從而力圖釋《論語·鄉黨》“色斯舉矣”為“疑斯舉矣”。其“色斯舉矣”之解我雖然不能同意(說見拙文《上古“色”有“察”義論(2)——《論語·鄉黨》“色斯舉矣”重議》,但從文字學入手的疑、色古音相近之說確然可從。更可貴的是陳氏的研究限斷明確,即疑、色關係是發生在“戰國齊魯系古文”中。試問西漢《淮南子》作者還會普遍使用這種古文嗎?東漢末年的高誘還會覺得色聲字能讀“嶷”嗎?隋代的曹憲還會為色聲字注上“牛力反”嗎?這都拷問着“疑、色古音相近”使用在這個場合的合法性。
我們知道語言是有社會性的,是有系統性的,沒有來龍去脈的詞彙是可疑的。為此吳、黃二氏不得不為他們支持的“图片”“图片尋找文獻依據,這一尋找不免左支右絀。他們通图片於轖,黃侃更改“牛力反”為“生力反”以遷就色、嗇聲,不顧一個字在同一語境中無法同時既音“嶷”又音“嗇”。所謂“紆軫、結轖亦與轉戾同意”、“軫轖之為言結轖也”云云更似是而非,牽強附會。《楚辭·懷沙》“鬱結紆軫”王逸注:“軫,隱也。”洪興祖補注:“軫,痛也。”《文選·七發》“中若結轖”,李善注引《說文》:“轖,車籍交革也。”《說文》“轖”字段玉裁注:“引申之爲結塞之偁。”是“紆軫”、“結轖”並無關聯且皆非轉戾之義,何以為證。

今《淮南子》註譯本多從“色聲”說。然王念孫提到《說文》《玉篇》《廣韻》俱無“图片”字,到《集韻》《類篇》才有,誠是。再來看看幾部王念孫無緣得見的重要字書。

《原本玉篇殘卷·車部》:軳,蒲勞反,《淮南》“須臾而軳人之頸”,許叔重曰:“軳,戾也。”《廣雅》:“轉戾也。”《埤蒼》:“軫軳也。”《字書》:“軫軳,不正也。”
《篆隸萬象名義·車部》:軳,菩勞反,軫,不正也。
《龍龕手鑒·車部》:軳,薄毛反,戾也。
其中《原本玉篇殘卷》、《篆隸萬象名義》為唐人手抄,其字作图片图片,所从確實甚似“色”,但“蒲勞反”、“菩勞反”、“薄毛反”都證明只能是“包”。可知“图片”字確是宋代乃有,唐代只是“軳”。但唐代是“軳”,漢代亦未必。《原本玉篇殘卷》更可貴的是記錄了《淮南》“須臾而人之頸”,許慎注:“軳,戾也。”這與《淮南子》今本不同。
  • 《淮南子·說林》:“日出湯谷,入于虞淵,莫知其動,須臾之間,人之頸。”高誘注:“俛,猶戾也。”

或作“軳”,或作“俛”,正猶《廣雅》“軫軳”錢大昭《廣雅疏義》作“軫輓”。《淮南子》此“俛”字今人或如字作“俯”解;或據《原本玉篇殘卷》改从包,謂“抱”之譌;或取資於吳、黃之說改从色,謂“图片”之譌。
諸說皆誤,蔡偉先生《古文獻中所見“危、免互訛”之例》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520一文廓清迷霧:

諸書無訓俛為戾者,如高注,則正文、注文並當作佹。《詩·大雅·皇矣》“四方以無拂”鄭箋曰:“拂,猶佹也。言無復佹戾文王者。”《釋文》“佹,九委切,戾也。”《玉篇》、《廣韻》並曰:“佹,戾也。”

其說確鑿無疑。

免、包、色、危形近易譌。“危、免互譌”者,蔡氏論之已詳又《荀子·正名》“俛然而類”,“俛然”是“佹然”之譌(說詳拙文《〈荀子“君子之言涉然而精,俛然而類”句校讀》又《新書·過秦上》“俛起阡陌之中”,“俛起”是“佹起”之譌(說詳拙文《讀〈諸子平議〉札記(2)——俛起阡陌之中》“危、包互譌”者,有《史記·趙世家》“抱社稷”《戰國策·趙一》作“危社稷”之例;“危、色互譌”者,觀“脆”字本作“脃”可知,又《公羊傳·哀公六年》“皆色然而駭”,“色然”是“危然”之譌(說詳拙文《讀〈經義述聞〉札記(2)——色然》

而訓“戾”者,非免聲、包聲、色聲,正是危聲字,“佹”以外還有“恑”、“詭”等。《莊子·齊物論》“恢恑憰怪”陸德明釋文引李云:“恑,戾也。”《易·睽》王弼注“恢詭譎怪”陸德明釋文:“詭,戾也。

  • 《漢書·賈誼傳》:“其有中罪者,聞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頸盭而加之也。”顏師古注引蘇林曰:“不戾其頸而親加刀鋸也。”

  • 三國魏曹植《鷂雀賦》:“不早首服,捩頸大喚。行人聞之,莫不往觀。”

“佹頸”猶“戾(捩)頸”,佹、戾皆扭轉之義。

《原本玉篇殘卷》所載《淮南子》中訓“戾”之“軳”字乃譌字,當為危聲,而非包聲。據此可推想《淮南子》中訓“轉”之“抱”、訓“了戾”之“抮抱”及《廣雅》中訓“轉戾”之“軫軳”下字皆當从危。書作“抮㧪”可也。而从色、从包乃五十步、一百步之爭。

  • 《孟子·盡心上》:“是猶或紾其兄之臂,子謂之姑徐徐云爾,亦教之孝悌而已矣。”趙岐注:“紾,戾也。孟子言有人戾其兄之臂,爲不順也,而子謂之曰:且徐徐云爾。是豈以徐徐之爲差者乎?不若教之以孝悌,勿復戾其兄之臂也。”

“紾臂”猶“戾臂”,紾亦扭轉之義,“紾臂”、“佹頸”正可連類。同義詞紾、佹聯用即“抮㧪”。

危聲字何以可讀“嶷”?因為危、疑古音近。聲紐皆屬疑母,韻部疑屬之部,危一般認為上古屬歌部、中古轉入支韻。歌部的“為”與之部的“有”相通,支部的“爾”與之部的“耳”“而”相通,皆甚常見。危、疑音近相通之例甚夥,我有專題系列文章論之,可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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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疑”相通說發凡

從《史記》“主少國疑”說到《趙正書》“國危適必”

“危獨”與“疑獨”(上)

“危獨”與“疑獨”(下)

觀“不危”猶“不疑”、“相危”猶“相疑”、“危於”猶“疑於”、“危立”猶“疑立(凝立)”、“危然”猶“疑然(譺然、嶷然)”、“危獨”猶“疑獨”……則於“㧪”讀“嶷”可以無疑。

高誘必言讀“嶷”者,蓋強調此字當讀疑母,不當如佹、詭等讀見母。《宋本玉篇·手部》:“㧪,語鬼切,懸也。”義雖不同,音確在疑母。
降至中古危聲形譌為包聲乃取“包”音,形譌為色聲乃取“色”音,字書、韻書去古已遠,皆因譌字而生造其讀,考證者反據之以論古籍,不免失途。

《淮南子·原道》“扶搖抮㧪羊角而上”言隨龍捲盤旋,《淮南子·本經》“菱杼紾㧪”言水草纏繞,皆不脫《廣雅》“轉戾”之訓。《廣雅》二字从車者,或取其“轉”義;抑或手部、車部形近相通,如“抮”之與“軫”、“挽”之與“輓”,知為同一詞即可。
然而《淮南子》中另一“抮抱”,解者以為別有其義。
是故死生亦大矣,而不爲變;雖天地覆育,不與之抮抱矣。

——《淮南子·精神》

高誘注:“抮抱,猶持著也,言不以天地養育萬物故強與持著,守其純熟也。”《方言》卷八“北燕、朝鮮、洌水間謂伏雞曰抱”清錢繹箋疏:“抮抱,雙聲字,亦嫗伏之意。”《漢語大詞典》據之為【抮抱】立義項❷“謂禽鳥孵卵”。

此處似乎高誘看到的已是“抱”字。然而同一書中三個所謂“抮抱”,卻判然為二詞,且皆他書所無,未免可怪。細看其解,古今均於“抱”字望文生訓,實不知置“抮”於何地。

愚謂並無“抮抱”一詞,《淮南子》只有“抮㧪”,其義皆“轉戾”之訓可晐,所別唯語境中的引申而已。

轉猶變。

  • 《莊子·田子方》:“千而不窮。”

  • 《禮記·禮運》:“而爲陰陽,而爲四時。”

  • 《老子指歸·小國寡民》:“小爲大,弱爲強。”

  • 《論衡·感虛》:“何氣之易、時之易也?”

戾亦猶變。

  • 《文子·自然》:“音氣不八風,詘申不五度。”

  • 董仲舒《士不遇賦》:“鬼神之不能正人事之兮。”

  • 《呂氏春秋·孟春》“無變天之道”高誘注:“也。”

《說文·糸部》:“紾,轉也。”《淮南子》屢言“千變萬抮”、“千變萬紾”、“千變萬軫”。《說文·心部》:“恑,變也。”是抮、㧪皆有轉變義。“不與之抮㧪”正與前句“不爲變”互文。

  • 《淮南子·精神》:“故形有摩而神未嘗化者,以不化應化,千變萬抮而未始有極。化者復歸於無形也;不化者與天地俱生也。”

  • 《文子·九守》:“故形有靡而神未嘗化,以不化應化,千變萬轉而未始有極。化者復歸於無形也,不化者與天地俱生也。”

  • 《老子指歸·得一》:“造化天地,不與之處……潢爾舒與,皓然銲生,銲生而不與之變化,變化而不與之俱生。”

諸句皆可相參。“雖天地覆育,不與之抮㧪”猶言“不化者與天地俱生”、“銲生而不與之變化”。天地生化萬物,生生者不生,化化者不化,真人雖亦天地所生化,而不願成為化者,要效不化者,求與天地俱生也——其理甚通達。
今人皆取《莊子·德充符》“天地覆墜”以改《淮南子》“天地覆育”。愚謂此語蓋本作“天地覆遂”,傳本《莊子》讀“遂”為“墜”,《淮南子》則解“遂”為“育”,各自生發其義成為不同文本,不必強求一律。

總結:《淮南子》中的“抮抱”當作“抮㧪”,《廣雅》“軫图片”或“軫軳”亦同,歷來从包、从色皆形譌,不足以論音義。“抮㧪”為同義複合,二字核心義為“轉”,皆可單用。《淮南子》中“抮㧪”用為盤旋、纏繞、轉變諸義,可由《廣雅》“轉戾”一訓概括。

2021年5月13日

吳銘訓詁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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