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有点清凉啊,但我想给你们来点,更清凉的。 话说有一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雪。 早上,住在山里的人起来开开门,看见到处都是白的。树根,石头,屋顶,后面的山,门前的溪。
和《世说新语》里的桥段一式一样吧。 不过开门的这个人不是王子猷。 不知姓甚名谁,不知作何营生,更不知,画他作什么…… 这个人很小很小,小到我觉得,看过范宽这幅《雪景寒林图》的人,大概有99%是未曾注意到他的存在的。 范宽把他画在一块石头后面,只探出半个身子,在他身后,是雄伟巍峨,四下连绵、充满了整个天地的雪峰。 《雪景寒林图》因为太大,用三幅绢布拼在一起才画下了,总共193*160公分,这是多大呢,大概就是你家大门,两扇,并排,辣么大!而那个小人又有多小呢?大概是你小指甲的一半,还要小些…… 宋 范宽 《雪景寒林图》局部 渺小的人,在红点点附近 不要产生“图片太小了所以不会注意到,如果站在画前面就能看到”的错觉。事实是,打开《雪景寒林图》以后,99%的人只看得到,满眼的山。 站在这“两扇大门”前的人,都被倾倒而来的扑天盖地的雪峰惊呆了,它们从远处蜿蜒而来,好象从远古起就长在那里,沉默,坚硬,冷峻,阔大又宏伟,哪里还会注意到石头缝里,竟然有人!渺小的人! 范宽在另一幅画,《溪山行旅图》里,也画了细小的人。 因为画在空旷的路上,所以,好歹他们是看得到的。 在这条路的另一边,他画了另一个细小的人,“转角遇到僧”,从石头后面挑着担子走出来的僧人,就不太容易被发现了。 《溪山行旅图》里的人比《雪景寒林图》里的人大了一点点,但也就是,一点点! 《雪景寒林图》,和《溪山行旅图》,目前虽有争议,大致认为是范宽画的。 1958年,李霖灿偶然在《溪山行旅图》的树叶间,发现上面有小小的字迹:范宽。在《雪景寒林图》的树干上,有人也发现有一行模糊的字迹:臣范宽制。 和北宋前期大部分其它画家一样,画史对范宽的生平记载,十分有限。只说他本名范宽或范中立,曾经隐居在关中一带的太华山修道,性子宽厚而随和,一生闲云野鹤,不曾作官。 北宋统一前的中国,是个乱世,故而范宽选择做隐士,并不稀奇。倘若我们在记忆里稍微搜索一下,就会搜到两个人,林逋和潘阆,这两个出名的隐士,他们和范宽是差不多同一个时代的人。他们都修道。 当林逋在孤山养鹤,潘阆在钱塘江卖药的时候,范宽在太华山的山林间,常常喝点小酒,一坐一天,纵目四顾,徘徊忘返。 画史上说,比范宽更早一点的时代里,荆浩、关仝、李成在从晚唐到五代的乱世里,完成了中国山水画伟大的雏型,比他们年轻的,循着荆浩、关仝、李成的路子继续往前走的范宽,于一夕开悟,“我师法古人,何如师法真山水?” 这大概就是范宽一坐一天的原因,即使雪天和月夜,他也乐于坐在太华山的岩石林薮间,看得入迷。 在高山下仰头看过的人都知道,那个时候你看见的,就是伟大本身。 范宽怀着祟敬诚恳的心思,把这样的伟大一点点搬到纸上。 关中一带的山,多雄伟峻拔,壁立千仞,黄土层被风吹雨淋后,有着特殊的侵蚀纹理,范宽喜欢用浓墨勾出山体,又用细密尖锐的雨点皴,皴出这铜墙铁壁似的大山,千疮百孔的模样。 由是,范宽的山,时人呼为“真山”。 宋 范宽 《溪山行旅图》局部 《溪山行旅图》里的山体重墨勾线和山石面上的雨点皴 范宽一生有记录的画大概有117件,如今传下来的,其实没有一件可以百分百证明是范宽亲笔,包括《溪山行旅图》、《雪景寒林图》。 把这些画判定为范宽作品的证据,并不仅仅是签名(《溪山行旅图》和《雪景寒林图》都有签名,但都仍然存在争议),而是画史中记载过的范宽的用笔、用墨、在笔墨之间渗透出来的诚恳,都重现于画上,譬如《溪山行旅图》,譬如《雪景寒林图》。 再退一步说,画中那千万笔的诚恳,对于研究者或者重要,对于看画的人来说,画它的人是不是叫范宽,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的。 这样的诚恳,已超出一幅画的内容本身,李霖灿说,刘国松在观看《溪山行旅图》时,曾因此而感激落泪。 这样的诚恳,也让我们今天可以坐在房间里,好几个小时不倦地,默默地坐着观摩这些山,好象它就在眼前。 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山的伟大,人的渺小。 而千百年过去,画出这些伟大的山的人,也已经站到了伟大的巅峰。 如此,你又能说,是山更伟大,还是人更伟大呢? ▼ 作者:任淡如 本文为菊斋原创文章。公号转载请联系我们开白授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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