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五月下旬,沂蒙山区随着气温的升高,伴随着各种鸟的欢唱,一望无际金黄的麦田在火辣辣的烈日下喷射着诱人的颜色,一阵微风吹过,如绸缎般的麦浪一波一波地随风摇曳,沉甸甸的麦穗儿朝人们亲切地点头微笑。微风吹来阵阵的麦香裹着沾有泥土的气息,让父老乡亲们感到麦收时节的到来。此刻,每个庄户人的心头不由地心花怒放,喜悦满怀。每每到了这个时节,我总会满怀激情地想起以前麦收时的场景: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齐上阵,麦田里挥汗如雨、田间小路上运麦车来来往往、打麦场上汗流浃背,想起这些画面,那种激动的心情让人久久难以平静。 小时候,麦收对于农家孩子的我并不是一件陌生的事情。每年的麦收季节,农村的学校都会放假,我们称之为“放麦假”。那个时候感觉麦收放假是水到渠成的,季节到来自然就放了。教师们教书育人的同时,也是在养家糊口,麦假就放得理所当然了。学生们在麦收季节帮家里的大人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也在情理之中。 父亲常说:“麦熟一晌”,就是本来看着小麦还是青熟的状态,有可能经过一天骄阳的炙烤和干热风的吹摇,小麦就变得熟透了。在过去没有联合收割机的年代,如果不细心观察,就会错过收麦的最佳时机,因为过熟的小麦在人工收割时麦粒很容易抖落,造成减产,对于颗粒归仓的农民来说,那简直就是从他们身上割肉。另外,因为已经入夏,雨季随时都会到来,收麦的季节最怕的就是遇上连阴雨,不仅仅是因潮湿的麦粒无法从麦秸上脱离出来,更重要的是小麦受潮后很容易霉变和发芽。所以,通常情况下,尽管麦粒还没有变得完全成熟,人们还是宁愿提前几天收割的。 天刚蒙蒙亮,鸟的叫声响彻房前屋后,父母拿着早已磨好的镰刀,准备麦收。不想干活的我和弟弟们,跟在父母身后,打着哈欠揉着睡眼,怕被麦芒扎疼了手,心想这繁重的麦收,啥时候才会有个尽头。直到多年后,害怕干活的我和弟弟们,苦读考学,逃离农活,在文字里寻找丢失的乡愁,才懂得了没有父母、土地和粮食,就没有自己安然读书的那些春秋。 麦田里厚实的麦秆枝枝相连,鼓鼓的麦穗压得秸秆略略弯了腰,看着这一片金黄,父母的脸上满满的都是笑意。父亲从地头掐了一个麦穗,双手微微用力搓了一会,然后张开手用嘴一吹,摊开的手心里多了一小堆金黄金黄的麦粒,捡起几个放到嘴里咀嚼了几下,点点头,脸上笑意更加浓了,我知道今年小麦又是个好收成! 收麦子的过程并不易,母亲常说“镰刀怕三,锄头怕四”,人多干活快。十几岁的我和弟弟们半弯着腰,随父母一行一行地收割着麦子。母亲怕镰刀伤了我们,一遍一遍仔细嘱咐如何握住镰刀,如何拢住小麦,如何下镰等。我们似懂非懂的听完了,然后学着父母的样子蹲在地里笨拙地一镰刀一镰刀地割过去。不一会,身上汗水已经浸透衣衫,此时的父母早已将我们远远甩在身后,这时的我已经没有了起初看到大片金黄麦浪的美好心情,满是沮丧的情绪填满胸口。仰起头看看天低头看这片麦,只盼着天上能来一帮天兵天将,帮我瞬间把这小麦割完! 知子莫如母,母亲让我们去不远处的路边树荫下休息一会儿。我们镰刀一丢飞也似地跑到树荫下,一屁股坐下,摘下头顶的苇笠一阵猛扇,喝一口母亲煮的绿豆汤,一股凉爽顿时充满心头,倚着树干看着远处的蓝天白云,好惬意。不知不觉中我竟然睡着了。 睡得正酣时,感觉脸上有东西,睁开眼,原来是母亲在用手巾轻轻给我擦脸上的汗水。看着满脸慈祥又满脸汗水的母亲,我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母亲却笑笑安慰我,让我再休息一会,自己喝了几口绿豆汤起身又下地了。 割麦子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父母总是头戴草帽、脚蹬布鞋,半弯着腰,不时地变化着姿势,飞快地挥舞着镰刀,麦杆被割断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单调而悦耳。只用三、五镰刀就能割好一捆麦子,顺手打好腰绳,将割好的麦子放在上面,两手一拧,再打个结,立成厚厚的一簇,一捆割好的麦子就可以运回场上去了。 割完一块地,父母坐在地头望着一溜溜、一片片金黄色的麦茬,一丝笑意含在脸上。收割完毕,家家户户用驴车、手推车或为数极少的手扶拖拉机等运输工具把捆好的麦个子运到打麦场堆成垛,然后用镰刀将麦捆截断,麦秸部分作为盖房子的材料,麦头撒到碾压的光滑平整的麦场里暴晒,然后用牲畜或拖拉机拉着碌碡反复碾轧,直至麦粒从麦秸上完全脱离出来。 麦场的活都是大家眼中的技术活,年轻人一般干不了,尤其是扬麦子,父亲找家里他用得最顺手的那把大木锨,铲起一锨,稍做停顿,似在运气,随后有节奏地往空中一扬,画出一道弧线,然后落在地上,同时也是一道弧形,麦芒就被吹到了一边去,母亲将麦皮用扫帚扫到一边,留下的就是干干净净的麦子。在自家庭院里晾晒三、五天,便可以放入粮囤储存了,小麦入囤,整个麦收季节才算得上宣告结束。 每天我和弟弟们都到田间地头捡拾收割之后遗落在地里的麦子,物质贫困的年代,善良的乡亲依然有着大度宽阔的胸怀,不管是谁家的地,孩子们都可以随意捡拾遗漏的麦穗,我和弟弟们一边捡拾麦穗,一边大声唱母亲教给我们耳熟能详,百听不厌的童谣: 甜杏熟透麦收光 田鼠全家偷麦忙 麦茬地里翻个遍 没有找到一粒粮 都让小孩拾净了 气的心里冰冰凉 哎呀呀俺那娘 今年冬天要饿肚肠 叫人留恋的还有夏夜月光下,在诺大的打麦场上捉迷藏。麦收过后,麦场上全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麦秸垛,那里就成了我们的天堂。小伙伴们不论男女,三三两两开始玩捉迷藏的游戏了——有的躲在麦垛后,有的把麦垛掏个洞钻进去,有的躲在麦场边的大树下,还有些调皮的竟爬上高高的麦垛,叫人怎么也找不到。最后玩累了,就顺势躺在大麦垛旁,仰望着深蓝色的夜空,数满天的星星,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那真是一种很充实的享受,叫你多年以后还再回味那种情景的美妙。 麦收结束后,农家日子也就滋润起来了,心灵手巧的媳妇、姑娘用麦秸秆编织出漂亮的草帽、蟋蟀笼、蒲团等日常用品,装饰着清淡的生活。家家户户的饭屋里散发着醉人的麦香。母亲就会给我们包水饺、蒸馒头、擀面条,我和弟弟们一边吃一边唱: 顶针针花开南崖 新麦子煎饼卷蒜薹 哥哥推磨妹烧火 老娘南屋做好饭( fai) 老爹干活到晌午歪 回到家里快吃饭( fai) 肚子撑得米六圆( ruai) 这些带着泥土味的童谣和母亲做的饭菜,纯正香甜的滋味一直萦绕在我心头,至今依然回味无穷。 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观刈麦》,现在读起来仍然感悟很深,场景都是诗人切身的体会和细致入微的观察,深刻生动地写出了农人们的辛苦: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如今,随着农业现代化的发展,田间基本实现了机械化,每到小麦收获的季节,收割机在麦田里几个来回,数亩麦田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人们坐在田间地头等着,收完后,开着三轮车、拖拉机把麦粒运回家晾晒。这不仅把农民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还大大提高了劳动效率。 难忘的麦收季节,我收获到了宝贵的劳动经验和生活态度,这都是父母教给我的!这些经验让我在人生的路上受益匪浅。现在,父母都已离我们而去,可一想起麦收季节忙碌的爹娘,不禁泪眼朦胧,感慨许多。永不忘记的还有父母的话,一直记在心上:庄户人的孩子,要活成麦子那样,根扎泥土里,穗伸蓝天上;熬过冷和热,不怕雨和霜;即便重重困难,依然光芒万丈。 沂蒙山区,麦收季节还有一个重要的压轴活动——上新麦子坟。在我的家乡杨庄镇,从麦子黄梢的时候,妇女们就要准备好高香和金箔银纸以及黄表元宝,以备打完场、晒干麦子后祭奠祖先、敬奉天地用。祭拜天地赐于人间万物生灵以生命,祭奠祖先保佑得以麦子丰收。一般都是下午男人去祖林里祭奠先人,晚上妇女在家里敬奉天地和各路神仙。孩子们则欢快地唱着千百年来流传的歌谣: “麦子熟,麦子落, 熟了麦子蒸饽饽, 祭了天,祭了地, 祭了祖宗不挨饿。” 男人上坟也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风俗,以示自己家丁兴旺、五谷丰登也没有忘记先人们的恩情。现在很多妇女也去上坟,这是时代的进步、社会发展的表现。 祭天和祭祖是两个活动仪式。母亲总是很虔诚地将晒干的新麦子用清水洗净捞出,用干净笼布抹干,用晒席晒干,上磨推成面粉,选用头遍面粉,蒸成饽饽。包好水饺,备好酒菜和瓜果桃杏,晚上在天井中摆好,上香烧纸,全家都要叩首拜过。 父亲领着我和弟弟们上坟,在筦子里放五个饽饽,用干净的新笼布包盖好,带新鲜瓜果,盛好三碗菜,到林地给每个先人摆供并焚香烧纸,还要祷告祈求祖先保佑子孙后代事事顺利,心想事成。 不管祭天还是上坟,都像过年一样,严肃正规,仪式感极强极庄重,这是淳朴的农民们对自然的敬畏和尊重,更是天下所有善良的父母对子女们的期盼与美好祝福。 这一民间习俗虽称不上什么重大,但家家户户是不能忘记的。因为它寄托着人们对先人的慰藉,又是对风调雨顺、丰收年景的期盼和对大自然感激的表达。 在家的人不论多忙,漂泊在外的人不论离家多远,都一定在六月六之前回家,来完成这对祖先和老天的敬奉仪式,这也算是浓浓的乡愁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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