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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红灯笼高高挂

 江昭和 2021-06-02


黄澄澄的光影里,有人在点一杯焦糖玛奇朵,有人在嚼着吐司面包,有人在闲谈,逸兴遄飞,无忧无愁的模样。

而我,我在看着一出悲剧,彻头彻尾的悲剧,中国式的悲剧。

电影的开始,许鞍华电影《黄金时代》似的,一个女人黯然地吐露。

哀哀怨怨,决绝地,破釜沉舟地,凄凄惨惨戚戚地,一个黄花闺女,成为利益婚姻的牺牲品,简洁明了,丝毫不拖泥带水,淡化前因后果,然而凄凉分毫不会少。

她流着眼泪,泪水观众看到,苦乐自己饱尝。

电影的基调就此定下,再也不能出其右。






长长的空街,荒凉的汉时的永巷似的。整个屋子阴森得像一条冷清的街道。劳伦斯这样形容查泰莱夫妇居住的生活场所,用来形容陈家大院,也不为过。

令人不经意就联想起唐时诗人笔下那一类以白头宫女,冷宫弃妃,或者其他宫中怨妇为描写对象的宫怨题材的诗歌。

一个女人,拖着行李,飞蛾扑火地奔赴自己漫长不可期的命途。

在这以前,心里无论如何不愿,无论怎样不甘,也未尝不是没有想着安安生生,没有期待,没有长长久久的盼望的。不然,也不会做长久计的一来,聪明世故地先得着管家的欢心,再在面露不屑的女仆前立立下马威,表明尊卑。

她再也不会想到府里的生活是这样的。

四个女人,望穿秋水,举头望明月般地守候着一个男人,等着他来宠幸,或者羞辱。

然而只要他来,来了就是好的。

不是她一个人在看着,府里上上下下都在看着。他的脚步声,是免死金牌,是一张金光闪闪的符记。

她更不会事先料到事态的发展,和自己凄惶的结局。

她只能一步步探路,一步步盲人摸象,摸到哪里是哪里,像初到罗马的人,效仿着罗马人的作风。

别人争夺,她也争夺,别人嫉妒,她也嫉妒,别人使手段,她也使手段,别人作威作福,她也作威作福。

她总比旁人慢半拍,然而,聊胜于无,但到底是失了先机。

何况,旁的人都是府里的老人了。

这危机重重,皮笑肉不笑的生态环境是早已见怪不怪,驾轻就熟了。

就她是初来乍到,越是初来乍到,越是要装得像,比别人都像。




一房一房的太太,打扮得千娇百媚的,巴巴地站在门口,等着那个府里唯一只手遮天的男人临幸。

这个在封建王朝时代唯有帝王才能够用的词眼,我毫不吝啬地赐予陈老爷,并非空手说白话。

他来过夜了,就彻夜点灯,亮亮堂堂的,灯火辉煌的,照里头,更照外头,照皮囊,更照心相。

他不称心了,去了别处,就黑黢黢地,冷宫似的,温度降下好多,连脚步声都清明了许多。

她嘴里说着无所谓,其实何曾无所谓。

如果真是无所谓,也不至于气丫鬟,和三奶奶斗,剪二奶奶耳朵,装怀孕。

究其根源,还是女人的善妒。

真是无所谓了,那人仿佛空气,来则来,去则去,呼则呼,吸则吸,稍纵即忘,稍纵即记起,全然不惊不喜。

在这府里,谁能做到彻头彻尾的无所谓呢?

她自己想,别人也不会答应。

戏子三奶奶不答应,笑面虎二奶奶不答应,连那个随时随地给她摆脸色的丫鬟雁儿都不能答应。

人活一口气,那口气撑着她,混浊的,哽咽的,潮湿的,吐不出,咽不下。

那点灯,升灯笼,摆灯笼的气派,活生生四个女人站在那里等着他抛去橄榄枝,一副成王败寇的阵仗,俨然清宫剧里帝王翻牌子般的荣幸。

“灯”,谐音“登”,寓意再显明没有,加工晋爵似的,登上去了,大吉大利,欢欢喜喜,前程似锦,说得敞亮踏实一点,可以享受点菜,独自在房间进食,和捶脚捏肩的殊荣,奴婢家仆,都给你几分薄面,不至于墙倒众人推,没登上去,呜呼哀哉,哭哭啼啼,疯疯傻傻,丢了魂,丢了性命。






这里头,男人是天,男人是地,男人是五谷杂粮,男人是源头活水。

得之则生,弗得则死。

观者只觉可怜兮兮,冷汗涔涔。

没有看过苏童的小说,有些细节不会懂得。

电影的批判性不曾失却,借助画面的更迭,色彩的调度,愈加鲜明。

但讽刺性,略逊小说,虽然遮遮掩掩掀开一点帘角,有他的小说背景作底,才明白陈家老爷的长子,拥有同性情结。

颂莲借着酒劲,真情或者假意,为着报复,或者寂寞,勾引撩拨陈老爷的长子,名义上是她自己的继子,但他只是慌慌张张,抗拒式地逃开。

外加他身上携带的香囊,一个同好的男子送的,他视若珍宝。

颂莲看穿这其间的关窍,所以仰天大笑,自然不是李太白的雄心壮志,准备大施拳脚的笑。

这种笑,是张爱玲式的,诡异的,凄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比哭还难以承受的,苍凉的笑,又含着对陈老爷的恨,和报复般的痛快,又有对这个荒唐世道的嘲讽。

这一笑里,有春秋,有酷暑,更有隆冬。

一个爱女人,玩弄女人,占有女人,糟蹋女人,过于“男人”的男人,却不得不来日面对将家产,后生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令他“大失所望”的儿子身上。

这是对封建时代过于森严化的男性本位思想的一个响亮亮的巴掌。

男性是可怕的,荒谬的,然而,府里的女性更可怕。

她们自己伙同男性,伙同这个乌云笼罩般的陈府互相施展阴谋,互相糟践,成为自戕的同谋,还不能自知。

她们已由“被玩弄”的“玩具”地位化为心甘情愿,彻头彻尾的“玩具”。

心底不平的人,做出实际行动反抗的人,揭露的人,斗争的人,要么疯掉,要么死掉。

这是个人吃人的社会,这是个愚众吞没明众的社会。

灯笼,是电影的主角,哪里都有它。

升,落,封。

它才是主角,也是符号,是工具,手段,是凝缩,是整合,也是放大,替男性群体,替封建主流价值观,替悲剧性的女性群体的命运发声。

那灯笼的红,是血红,衬着陈家空阔幽寂宅子的土黄,或者雪中的惨白,色调突兀而鲜明,表情达意更集中。

隆重的,瘆人的,是嫁衣红,女人的血红,血里还有泪。

无尽的泪,无尽的熬不过去的长夜,无尽的凄凉。

陈府是王宫的缩小版,红楼梦贾府似的,一层层上去,普天同悲,封建王朝的伦理悲剧,可想而知。

然而四太太毕竟是能够去海外接受教育的,可见时代是进步了,然而那进步也是一个不彻底。

那光,是些微地透露了进来,至于屋子里面日久天长更深重的黑暗,它终究是周全不了的。

令人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是陈老爷从始至终未曾露一回清晰的脸,好像表明这是一部竭力展现女性的电影,仿佛男性是次要的,不必出现在前台的。

才不是,这是太男性的一部电影了。

男人根本不必出来,根本不必露脸。不露,却是大露。

封建思想下的男人,共有的一张脸,这样讲,或许极端,但也是主流所向。

男人的话语的阴霾,四处流荡着,控制着,驾驭着,是神一样的眼光,他只是化作气味,一个朦胧的身影,控制着提线木偶的那一只手,他不必动来动去,女人们为着他做戏,替他争斗杀伐。

他已经是古希腊悲剧里宣扬的命运一样的存在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用在这里,就是灯亮,女性苦,灯灭,女性更苦。

在这样的生态环境里,她们无可奈何地沦为蝼蚁,沦为颂莲口中讽刺的,鼠,狗,总之不是人。

谁不想做一个完完整整的,清清白白的人,但这里天生没有清清白白的空气供她们呼吸。

她们是病毒的易感人群。

而同样的环境里,女人虽最终承担着难以幸免的共同命运,但却又有各自的生存境遇。

有些人久病成医,像三少奶奶,生活已然如是,于是在有限的逼仄的空间里寻觅私己的,不可告人的欢喜,和相识的人偷情,错也错得令人惋惜。

有些人不以为忤,还如鱼得水,深以为乐,二少奶奶那样,天生为这样的生活而设。

一张脸,活成了面具,一颗心,坑坑洼洼,千疮百孔。

还有的人,不管不顾,像个观音,坐视不理,什么都了解,什么都懂得,只是不声不响,任你斗,任你疯傻,任你沉沦,抱足了看戏的心态,生杀予夺之后,她不动声色,不费气力,活得最久,自然是大太太。

哪里都有这样一位大太太,最老成,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却又最机心叵测。

还有人就是四太太这样的了。

天生不是明争暗斗的这块料子,还生搬硬套,东施效颦地学,勉勉强强,学得不会,也学得不像,终于自食其果。

或许她是清醒的,她还懂得站在高台上抽离出来,像个局外人似的俯瞰这个浮躁的,阴郁的,恐怖的环境。

然而她走不远的,她注定了受拘禁,无法逃离,这样的情形,也许糊糊涂涂更好,但她偏偏要清醒,所以只好疯掉,别人不让她疯掉,她自己也要疯掉,没有办法的。

而那个苦命丫鬟雁儿,是痴心不已,意乱情迷想卷入这场乌烟瘴气的致命游戏都不能够的。

她只能是一厢情愿,只能是做梦似的,编织沉醉那情景。

她甚至连上台乖乖俯首帖耳受伤的运气都没有。

在她自己看来,那自然是运气。

这样的悲剧会终结吗?不会。

还有更新的面孔,更鲜活的生命,更俏皮的女孩走进来,化作前赴后继的沦落人,囚鸟中的一位,走在巷子里,听孤僻的脚步声响,或者俯瞰,俯瞰别人的苍凉,关照自己,最后郁郁寡欢,忧伤以终老,或者半途死掉,看着后人来重蹈覆辙,看着这出戏,无限地演下去,心里沧桑枯朽成消瘦的木柴。

女人,女人活着像总也缺不了男人似的。

生生死死,爱恨情仇。

没有男人,就没有她们的戏份了,就唱不出一台戏了。

张爱玲笔下的红玫瑰说的,还能怎样,遇见什么是什么。到哪里,遇见的都是男人。但也许,还是有一点别的什么的吧。是的,也许还是有一些别的什么的吧。虽然,那也不过是也许。

初初看巩俐扮演的颂莲在画面里自白,有几分惊。

这个太过于“结实”的山东大妞儿能演出原著里的清秀却透着几分自矜几分硬气的女孩儿吗?

然而她捕捉到了神,饱满真实,可观可感,形如何当即削弱。

何况,飘几分刘海的巩俐,着素衣,未尝不是清秀的,穿旗袍,那又是另一种风韵。

何赛飞的腔调,捻袖,转身,说话时候矜持的嘴角幅度的掌握,眼角眉梢都是戏,她本身是戏曲艺术家,这自然难不倒她,仿佛,这角色为她量身定做。

作曲是给《霸王别姬》配乐的赵季平。

音乐里的苍凉,不浓不淡,却又流荡着蜿蜒的空寂。这电影和《霸王别姬》的的有几分神似。

尤其是影片末尾一红无余,红得灭顶,红的心慌的三少奶奶的房间,挂着一件戏子的衣裳,那种华丽的颓唐,那种靡靡的凄凉,和程蝶衣的厢房,不是同一种后庭花的情调吗?

色彩不用讲了,白雪,黑瓦,红灯笼,女人的衣裳,姹紫嫣红的,青青绿绿的,惨淡经营的,一朝得宠又流光溢彩的,无一不显露着张艺谋是把控色彩的高手,他的电影《英雄》里,更是浓墨重彩地展现。

监制是侯孝贤,这是从前不曾知道的。想想,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可不是。那样一尘不染,干净洗练的画面。

侯孝贤的电影《最好的时光》可不也是分段落叙事的风格。

然而,最最酷肖的,还是金基德的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借季节流转来进行叙事,来展现一个人心境的跨越,合情合理。

时间流逝的残酷,揭示人情衰朽的残酷。

人性人情如斑驳的彩衣,一分分被无情剥开,露出白骨森森的真相,露出荒诞可怖,空虚悚然的内核。

苏童小说《妻妾成群》也是改编成了电视剧的,我妈的最爱。

虽然她不爱甄嬛传,口口声声说净是些明争暗斗,机心叵测的剧情,各种不喜欢,却爱极了那部似乎叫做《大宅院里的女人》的电视剧,其实一回事,也不知道在她那里何以就有不同。

妈还一边讽刺那个男人的风流荒唐,一边半感慨半抵触那个大少奶奶的运筹帷幄,心思幽邃。

然而,女性命运这一曲苍凉悲歌,她终究是不挂齿的,或许是不忍直视,或许是觉着我不会懂得。

她只是说,我只是听。

不发言,不表态,心里觉着凄仄愁惨。

那一领一领的红灯笼,就这么在幽冥的意识里悬着,悠悠荡着,流撒下来的光影,仿佛是血,淋淋沥沥的,满目疮痍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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