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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会“老去”的七月与安生,和终于“渐行渐近”的我们

 江昭和 2021-06-02

夜晚9:50,我在图书馆的当代小说部寻找着安妮宝贝《素年锦时》,这也是这里唯一一本安妮宝贝的书。

我曾经揣测过其中的缘由,但仿佛一切说得通,一切又都空虚如风。

直到我意识到,在这本集子里,我找不到《七月与安生》,因为那篇小说收录在她早期的一部作品集《告别薇安》里。

我曾经有过一本,深蓝色的扉页,但后来消失无踪,像许多慢慢在岁月里消失不见的东西那样。

我是在这座城市一个十分忧郁潮湿的季节读完它的,而小说里的气氛也是淡淡感伤和凝重的。

城市的夜空,灯火既能温暖眼眸,也能刺伤心灵。

温柔的欲望、颓靡的人心、飘荡的香水味、碎裂的玻璃渣、死亡的黑色气息、年轻女郎手腕处蓝紫色的血脉。

后来安妮宝贝渐渐变得舒缓和从容,那些无法释怀的黑色能量化作她自我吞噬的一点徽章。

后来她换了一个名字,庆山

后来我们也慢慢成长、缓缓沧桑,她的书也不再看了。

我记得读《七月与安生》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多么大的震撼,我只是觉得惋惜,当那个叫安生的女孩儿死去的时候。

*

大约两个小时之前,朋友在身边谨慎小心地填写出国当志愿者的报名表的信息,而我第二遍看起了《七月与安生》这部电影。

我之所以会将这部电影翻出来再看一遍,是因为读完了一本美国人写的小说——莫莉·哈里森《秀拉》

我对朋友不负责任地说,它真是美国版的《七月与安生》

我用了“不负责任”这个词语,是因为这本小说的作家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而且显然她的小说不仅仅在讲述两个具有不同性格特质的女性的各自命运,以及最终实现彼此交融,仿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结局的故事。

由于作家本人的种族特性,她笔下的人物也是她了解至深的黑人群体,包括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低地”——

虽然从绝对地理意义上,它实在应该被称为“高地”,因为它处在山峰的顶上,只是因为局部气候条件的恶劣、自然资源的弱势,以及种族的卑下,使得它的名字拥有这样戏剧性的颠覆。

正是在这样种族歧视的环境之下,黑人在生活中无法获得同等的对待,他们被强制地安排有专门的、有差别的火车车厢、厕所,或者墓地。

小说里第一次随着母亲出远门的奈尔因为没有可以供他们使用的厕所,只能在站台附近的草地上解决,那一段读起来,堪称触目惊心。

更别提母女两个初初上火车时候被白人检票员冷峻奚落的情节了。

从生到死,他们都受到一种“威胁性”和“压迫性”的眼光和心态逼视着。

由于耳濡目染、日久天长,就在这样的“弱势群体”之中,人们彼此之间也并非同仇敌忾,同心协力的。

他们彼此也在质疑否定,怀疑和猜忌着彼此。

他们安于现状,选择沉沦或者接受,而对于叛逆的以及鲜明的灵魂采取敌视和否定的态度。

他们自己的生存状态乌烟瘴气,却依然不遗余力地同化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努力使得每一个人都化作他们心照不宣维持的社会伦理秩序中“无色无臭”的一员。

也就是说,他们在恐怖的泥沼里不可自拔,却还竭力尽其所能地将所有身边的人也往泥坑里拉。

小说的主要人物秀拉,眼皮上有一朵玫瑰花似的胎记,后来别人造谣说那是她在火中死去的母亲的骨灰留下的印记,因为在母亲死去的那个瞬间,她居然无动于衷。

而一个人在至亲受折磨万分痛楚地死去的时候,仿佛是应该有所行动以及表露悲伤情绪的,否则就是恶魔,就是异类,就是疯子。

她在这片土地上出生,并且慢慢成长,在十二岁的年纪遇见一生的挚友奈尔。

她们无话不谈,惺惺相惜,分享着彼此内心隐秘的对于男性的欲望,同时也知晓了彼此灵魂深处最不可触碰的暗疮——一起无法摆脱干系的,亲眼见证的“杀人案”。

秘密将她们两人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她们一个放肆生长,性情奔放,游移不定,具有顽强蛮横的天性,而另一个比较沉着大气,温柔坚定,安于所遇。

就是这样性情迥异的两个人,他们都仿佛在对方身上,寻觅到了自己灵魂的缺乏与补给。

许多年之后,奈尔像大多数的黑人女性一样,进入了婚姻的殿堂,融入了健全完整的社会秩序当中,相夫教子,而秀拉却无声地离去,因为她已经听到她们两人之间裂谷一寸一寸撕开的轰隆巨响。

她离开“低地”,但后来重回故乡。

回来以后,却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因为她疯狂无节制地和这里的男人交合,无论他贫穷富贵,无论他独身或者已婚,像歌里唱的卡门。

甚至就连她从小到大的至亲好友奈尔的丈夫她也没有放过。

当奈尔亲眼目睹他们两个人赤裸着身体躺在房间的地板上面的时候,她的心里是一片亮堂堂的绝望。

她是一个怀着恶意的火种。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她感到排斥与惶恐。

在这样的舆论控制之下,她的处境只会变得愈来愈不利,许多恶意中伤的,捕风捉影的流言开始蔓延。

她将外婆送去老年福利院是错,镇上性格古怪狷介的独身汉对着她行注目礼是错,她凝望着一个幼小的孩子是错。

人们急需要一种“集体认同”去形成安定可靠的“自我归属”,否则他们无法获得心安理得的社会身份的证明,故而他们需要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而那个敌人就是不用他们习惯于操持的语调说话的,不用他们熟能生巧的行为方式为人处事的秀拉。

最后就连奈尔都成为了她的“敌人”。

接受了婚姻的洗礼之后的奈尔,终于水到渠成地成为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普通人”,除了幼年时候出过一次远门,她穷此余生都没能走出过“低地”——

她没能看到更高更远的天空,所以她一直安分守己地做一只井里的青蛙,且安之若素,也逐渐习得了那一套流传百代的说话做事的陈腔滥调和既定规则。

而秀拉全心全意,拼尽一切所渴望追寻的,不过是一颗热情的、饱满的、深沉的、自由自在的、不受束缚的灵魂。

时隔多年之后,奈尔从秀拉外婆的老年福利院里走出来的时候,忽然前所未有地想念死去的秀拉,并且柳暗花明地仿佛在电光石火之间彻底谅解和容纳了她所有的行为和心境,她们实现了灵魂的通融。

所以小说看似写奈尔与秀拉两个女性从幼年时的亲密关系到成年以后的分道扬镳,再到后来奈尔在秀拉因为心上人离去后憔悴不堪,加之患病、郁郁而终之后开始体谅秀拉的处境的故事,其实从中折射出来的是一整个黑人群体的生存困境。

他们一方面受制于种族压迫的无情和冷漠,但另一方面他们在无意识深处也表现出人性的愚昧与偏见,一种道德的胁迫与压制,一种空虚的是非观,一种麻木的冷淡,一种内部的倾轧。

另外战争的恐惧与无情也在这部作品里留下了令人振聋发聩的一席之地。

那个神情古怪、行事荒诞的男人,曾经亲身经历了战友的身体被战火无情地撕裂的惨状。

那一段描写真实如在目前,残酷可撼动灵魂。

而那种恐怖的梦魇,就此像一种邪恶的氛围笼罩在四野,伴随着他年年今日敲响的铃铛,那是一个时代的噩梦,那是一个民族灵魂深处的血泪史的反响,那是永远不会随着岁月而偃旗息鼓的残酷历史记忆,那是百年来并无多少更迭转机的人性的恐怖制裁。

*

《七月与安生》相较之下,显得单纯剔透得多。

虽然它们都涉及到了女性之间的友情、人性的复杂鬼魅,以及生活的矛盾处境,还有灵魂的皈依的问题。

结尾奈尔对秀拉深情地呼唤就是她们两人灵魂和合的一种反应,而这正是电影末尾安生在玻璃窗里看见七月的那个镜头的深意之所在。

我们每个人从出生之日起,身上就赋有某种使命感,而这种使命感就是要指引着我们找到那个灵魂伴侣,那被造物主刻意剔除的一部分。

像亚当失去的那一根肋骨,我们这一生的宿命,就是能否寻找到它。

毫无疑问,七月寻找到了安生,安生寻找到了七月,从十三岁那年那个午后开始。

这也正是电影的英文名字叫作《Soulmate》的缘由。

安生,她不过想在流浪的尽头,寻找到无依无靠的避风港,因为她缺失。

从童年的时候起,父亲去世,母亲常年不在身旁,她俨然是一个孤儿,所以她一生的夙愿,是能够安安生生的,是能够心平气和地生活。

如果让她选,她才不愿意每天品尝酸甜苦辣,在舞台上裸着双臂顶着一头爆炸的卷发跳着热舞,她才不愿意为了活下去学会一身苦不堪言的把戏,在二十秒钟之内喝完一瓶红酒之类的。

但是命运推给她的却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那回事。

一个个的男人经过她,却没能留下有始有终的足印,所以最后她选择嫁给一个沉稳宽厚的男人,不需要多么英俊潇洒,不需要多么有财有势,但他待她真正好,愿意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两个人开一家小店,为她的饭里夹菜盛汤,她渴望的,也不过就是这样细水长流,不动声色的清平日子。

七月,她应该是像最热情如火,最躁动不安的七月一样的活泼开朗,充满能量,而不是只顾着遵循老师家长的殷殷期望,小心行事,不敢吐露丝毫怨言,任劳任怨地做个好学生,遇见一个不偏不倚,不高攀不低就的男人,平凡的,也未尝不是不好的,亦舒笔下好男人专业户家明那样的男人,嫁过去,一生一世,司空见惯。

她想要的,是摇晃而漂流的人生,是像安生那样,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爱自己想要爱的人,过自己真正觉得值得的生活,虽然也许只是某种程度上的固执己见,和一厢情愿。

所以最后,在安生的小说里,她离开了一切她所熟悉的世界,她熟悉的人,而去了遥远的异国他乡,去吹不一样的风,去见不一样的人,去感受不一样的生活,去体会不一样的灵魂触动。

一个选择了安稳,一个选择了流浪,她们的前半生与后半生仿佛三百六十度翻了个个,但令人感动的是,她们寻找到了彼此,并且听从了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她们都通过彼此的存在而寻觅到了各自灵魂深处最渴望的依归。

而苏家明不过是她们两人之间灵魂实现共震的一种媒介。

正是因有他的存在、他的催化,所以两个人才能够更加鲜明和直接地窥探到彼此内心的缺乏和需索。

强化所要强化的,抛弃所要抛弃的,而最终的目的,不过是靠近自己的内心,并最终实现灵魂的皈依。

安生就是安生,七月就是七月,但是安生也是七月,七月也是安生。

导演为了强化这一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身份认同,特意将安妮宝贝原著小说里安生的死安排成了七月的死,并且在电影里安排安生以七月的笔名讲述曾经的故事,使得观众在不知不觉间,由于小说背景以及电影剧情走势的相互作用之下,已然分不清彼此,产生了身份认同的误区。

但其实条分缕析,分辨得一览无余也是没有必要的,因为这种“混淆感”正是他们所要达到的境界。

如果我们都能替对方活一遍,也许人生才能算作真正的圆满。

如果我们不仅能够获得此岸的富足,也能够经历彼岸的丰盛,那么人生才能够算作不虚此行。

但是更多人却还是只能困囿于自己灵魂的迷宫里,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这部作品,为我们制造了一场美丽哀伤的梦,在这一帧帧的梦里,我们看见自己凄凉而脆弱的影子。

*

2010年夏天,她和她相遇,因为一场争吵而不打不相识。

我暂且称她作A,称她作B。

A靠近B,因为她漂亮,一双眼睛如小鹿般有灵气,她有她无法获得的柔弱美丽;

B靠近A,因为她性格里的那点不管不顾的热烈豪放,那点敢作敢当,让她感到了安全可靠。

A说B是她唯一的朋友,这么多年。

她们都很清瘦,骨子里都有一种执拗和清冷的气质,虽然许多时候他们彼此嫌弃,但无论如何,最终抱在一起取暖的,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各自而已。

后来,B爱上了一个男孩子,爱得如火如荼,不能自已。

A从来都不觉得那个男孩子可爱,但是她不知道一个人爱一个人,尤其是青春期的时候,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

也许就是因为他眼睛神采奕奕,也许只是因为他嗓音动听,也许只是因为他穿过某一件让人情不自禁心旌摇荡的衬衣,谁也不知道那段故事怎样开始的。

因为B,A开始接近那个男生,直到某一个晚上,月光皎洁,B的生日聚会,A喝了一点酒,醉得不省人事,在一个幽暗的房间,她晕晕沉沉地走近他的怀里,他也没有拒绝,隔壁房间里其他人睡得香甜,而他在她身上,绝望而幸福地颤抖和说着情话。

她始终没有睁开眼睛,虽然她也看不见他的样子。

她假装睡着,或者像一块毫无知觉的冰。

但是只有天知道,她并非毫无意识的,她本来可以拒绝,但她根本没有那样的动机,她就想在心里、骨子里,灵魂深处向她唯一的朋友示威——

你看看,你看看,你就是这么贱,你爱的那个人,原来也不过如此。

她一方面讽刺着那个男人,讽刺着她的朋友,另一方面,却也在心底绝望悲哀地讽刺着自己。

后来,B为了那个男孩子割腕,嘴唇惨白、面色发青、眼神虚浮地望着A说,可是我真的好爱他,好爱。

A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顺势给了她一耳光,那突如其来的响声连自己都被惊动到了。

多少年之后,那个男孩子成家立业,A和B也青春不再,谈起少年事谁也都是一副时过境迁、啼笑皆非、云淡风轻、随遇而安的口气,但彼此也知道,有些遗憾,即使日久天长,也还是有血腥味的。

谁也没有提,但是她们一定都还记得,那一声响亮的耳光。

B原谅了A,她根本不可能不原谅,因为她知道,无论如何,她始终是深爱她的,而当她失去他以后,她也只有她了。

多少年以后,别人看见她们都会说,她们长得越来越像。

但真正蜕变的,不是外表,反而是灵魂。

柔弱的B渐渐变得独当一面,对待事业对待爱情,一往直前,而曾经洒脱固执的A,忽然变得谦和温顺,愿意接受男伴的护佑,做一个平心静气、不苟言笑的小女子。

*

我们将最美好的光阴都倾覆给了彼此,即使遍体鳞伤也不忍割裂,因为我们除了对方,一无所有。

因为那些年,我爱着你,就像爱着自己一样。

一定会有新的“七月与安生”出现在这个时代、下个时代、未来无数的时代,但命中注定的结局,我们终究会“渐行渐近”,直到找到彼此。

因为我们是“Soulmate”,因为我们是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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