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掏水柴 这片鹅卵石滩,我太熟悉了,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来。 大江在这里拐弯后变浅,激流冲上河滩,然后又突然平缓了。 每年上游都要发大水,冲来沿江两岸好多东西,还莫说河中行船,船翻人亡。这些数不胜数的物件,就在这片河滩沉积掩埋下来,不知经历了好多朝代。 人们渐渐发现了这个秘密,开始在这片鹅卵石河滩上掏挖。这种掏挖跟筛鹅卵石的掏挖,都要挖扒鹅卵石,但一个要的只是鹅卵石,而另一个要的是鹅卵石下面埋藏的东西。 经过几代人的积累,渐渐就有了经验。凭经验先选址,要选有一些竖着的竹木签子的地方,这里水淹时肯定有漩涡。然后埋头不断地在鹅卵石和潮湿的河沙中往下掏挖,挖出人多深一大坑。这个过程中就不断地发现木柴、船板、房檩、煤炭、钢笔、胶靴、轮胎、马刀、子弹等。最多的还是水浸泡过的木柴。 这种木柴叫水柴。由于在鹅卵石河沙和江水中磨砺,脱胎换骨似的,也像鹅卵石一样的圆滑坚硬了。 这种掏挖,当地人就叫掏水柴。 父亲不上班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在大佛寺鹅卵石滩掏水柴。 掏水柴必备的工具叫掏扒儿,其状如锄,一把尖的像桉树叶,用来挖松沙石;一把圆的像构树叶,用来往撮箕里扒沙石。然后,端起装满沙石的撮箕,倒到坑外。坑越挖越深,倒沙石越来越费力,要双手高举过头顶。 嵌在坑壁卵石中的水柴跟鹅卵石一样,要会辨认。识货的人知道,虽然外形一样,但掏扒儿挖到上面是涩的,响声是钝的。 掏到水柴,抹掉上面的湿沙,扔到坑外让太阳晒河风吹。 掏水柴的人都带午饭。菜饭装一大搪瓷盅。基本上都是和着寒冷的河风吃冷菜冷饭。奢侈点的把搪瓷盅架两大鹅卵石上,河滩上找点干了的纤藤,点燃火把饭菜热得不冰嘴了再吃。 吃过饭又下坑继续掏挖。直到暝色四合才爬出坑,把水柴装在箩筐里担回家。 水柴虽在河滩上吹晒了一天,仍然锁着水份,沉甸甸的。运气好时,冒尖尖一担,重两三百斤,压得双腿打颤。如果那天我没随父亲一道去,到了傍晚,母亲就会喊我去接。穿过大佛段正街走过连绵的菜地绕过川威厂,到河边差不多要一个小时。大佛寺庙子是必经之路。天色擦黑,江风浩荡,巨石摇摇欲坠,殿宇阴森,佛像庄严,不敢正面仰视。 放寒假,我就随父亲一起去鹅卵石滩。 坑越掏越深,父亲在坑下面,我在坑上面,听着铁掏扒儿刮在坚硬光滑的鹅卵石上,叫声凄厉,象针一样刺得耳膜生痛。 我在江边看了一阵,只看到掏起成堆的沙石,觉得没意思,就朝下游走。河滩上有一些堆得四棱方线大小均匀的鹅卵石。没想到若干年后,我也会在河滩上筛鹅卵石,那些堆得四棱方线的鹅卵石堆,有一堆就是我的。在鹅卵石堆中,忽然发现一座人字形的窝棚,是用谷草帘子和篾席搭的。 我悄悄走近瞧,棚子的主人正是街口那个独脚大汉。 独脚头上缠了一条枣红围巾。宽皮大脸,被河风吹得黝黑。胡须从上唇连到下巴上。 听父亲说,他那条腿是打仗时炸断的。和谁打仗,大人们不讲。当时,没有正式工作的男人几乎都有历史问题,他就没有工作,夏天在树下摆张椅子给人刮光头,冬天就下河滩,拄一根拐杖,直木脚杆沉重地杵着光溜溜的鹅卵石,走来走去,帮别人照看铁筛子,照看那些堆得四棱方线的鹅卵石。他那样子很象山东响马,又有一条镶白铁皮的木制假腿,肯定是坏人。 他虽是独脚,在鹅卵石滩上也行走如常。不过,也有尴尬的时候。 有几个跟我一样来河滩帮父亲背水柴的小孩,偷偷地去扒他照看的鹅卵石,他听到响声,就追出来。小孩便朝有大鹅卵石的地方跑。他穷追不舍,木脚杆突然就插进大鹅卵石缝中别起了,拔不出来,站立不稳,就山一样倒下去。 看他狼狈的样子,小孩站在远处,哈哈大笑。 我却有点怕他,躲在鹅卵石堆边偷偷往棚子里瞅,只见他把假腿扯掉,扔在地上,坐在一堆谷草垫上抽烟,那情形真叫人心惊肉跳。 棚前三块大鹅卵石,上面放着一只小锅儿,冒出白色的热气。煮莲花白菜的清香飘来,我贪婪地深深吸着。那时,总是饿,吃得肚子疼还喊饿,肚里没半星油水。 他又听到有响动,扭头看是我,他认识我,就抬手招呼,又指着锅里煮着的菜汤,问我吃不吃? 我哪敢答应,掉头就跑。河风在耳边呼呼响。 父亲掏到一箱子弹那天,独脚大汉也在场,人们纷纷猜测箱子里的东西,他只用拐杖戳了戳木箱,纹丝不动,就肯定地说:子弹! 子弹十分沉重,父亲只好把水柴分给其他人,背着一箱子弹到大佛段,交给了大佛段派出所。 父亲拿着派出所打的条子回家,对母亲说,这条子一定要捡好。 果然,十年期间,父亲在江边掏到一箱子弹的事,奇特地演变成藏有一箱子弹。于是就有人去告密。 父亲把条子找出来,给居民委员户籍和革委会的人看了,再加上父亲的成分很好,这事才算化险为夷。 河滩上的鹅卵石多得像天空的星星,儿时甚至相信,鹅卵石就是划过天际的流星坠落在河滩上的。有的洁白无瑕,有的晶莹光润,有的色彩绚烂,有的千姿百态,后来竟然成了收藏品。一时间,到河边寻宝的人多过了掏水柴的人。 这些石头曾经历过洗刷、冲撞、砥砺、磨难,早年软弱疏松的外表,还有那些锋芒毕露而易折的棱角,都磨掉了,才会有今天这样圆润和坚实的样子。 在大自然中形成这样一块值得收藏的石头,千年万年甚至上亿年,她就在江边等着,经过她的人何止万千,直到等到那个发现她美丽的人。 捡几个放在案上赏玩,似乎还免却了她们沉沦的命运。 修南岸滨江路,填平了险峻的江岸和浩瀚的河滩,筑成了一道高高的十里水泥长堤。大佛从此沦落到了平地上,河滩也沉到了江底。惟有这段记忆抹不去。 王辉明,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曾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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