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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集报告》（下） 崔小红 基层政权承担的责任与所得利益之间的不对等，是否值得思考？所谓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人民群众是基础，乡镇政权也是基础。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达潘集区豆制品产业园区，它位于平圩。午时的太阳光芒万丈，愈发耀眼。园区外一面巨大的工程简介幕墙树立在路旁。 这个园区是淮南市政府为解决潘集区，尤其是祁集镇大量豆制品生产户的安置，以及浆水处理问题而投资兴建的。一期可安置116户。投入使用后，可有效提升社会效益，还有潘集地区豆制品的品牌效益。 19 走进园区，在施工场地裸露的泥土地面上，铺着一层湿润的土工布，防止扬尘。环保要求越来越高，这种高要求体现在各行各业，从厂矿到居家生活的方方面面。不久前，我行走淮河，看到载货船只上面全覆盖着篷布，就是为了杜绝扬尘带来的二次污染。 刘涛书记说曾参观过上海市的豆制品加工行业。在环保和规模经营的压力下，上海市原来约1000户豆制品企业，目前被整合的只有60多户。据说最终目标是6-8户。他指着其中的一栋楼说，他参观的一家企业，建筑规模仅仅相当于这里的一栋楼。年产值已经高达十几个亿。因为它加工豆制品不使用转基因大豆，品种全，做的精细，有档次，售价较高。不过，做不出来祁集豆制品的醇厚。 宗卫东副主席接着说，规模化才能标准化，最终实现祁集豆制品的产业化。进一步带动潘集区的种植业，做全产业链。我说这个设想挺好，会有加工户来吗？刘书记裂开嘴，憨甜地笑了，他说已经有不少加工户在关注产业园的建设进度和入驻条件。 20 八月的中午，太阳变得泼辣起来，明晃晃地悬在天空，路边的豇豆角紫艳艳的红，也跟着耀眼。芝麻还在开花，白色的花朵在努力地向上攀登，这是祁集人的生活吗？ 在进入祁集镇的路口，又有一头耕牛塑像站在那里，在永远的埋头耕耘。奋斗的潘集啊，苦干的祁集。距离耕牛不远处，就是镇图书馆，这是一座木屋式建筑，造型别致，里面陈列许多图书。与图书馆比邻而居的是祁集中学。三年前，我曾经走进这所洁净的校园。 今天，刘书记专门向我介绍这所中学，注意他的口吻——我祁集中学的教学质量比较好。这是一位深爱自己工作地方的基层干部。因为我留意到他说话的习惯，他会说“我祁集”“刘安王自杀升天以后”。请注意，“我”与“祁集”是融为一体的。刘安王的“自杀”是在释然地“升天”。这个习惯需要溶于血脉的真情，这是豆腐之乡的子民对豆腐鼻祖的尊敬。 21 我回到祁集镇镇政府，院子里的香樟树泛着太阳的光泽，鹅黄的蓬蓬勃勃。计划生育服务所安静了。它的楼前站着十几位穿着橘黄色马甲的清洁工，他们还身兼一职——文明劝导员。 我在等待下午的采风向导丽丽的时候，与曹菊副镇长交谈了几句。这是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女性。初次见面，她的两个大眼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白天时间，她是属于祁集的。每天晚上十点以后，才开始忙碌自己家的事情，包括孩子的学习。 丽丽来了，我问家庭小作坊和豆制品大户被关停以后，还有偷着做的吗？她说大户肯定没有了，小作坊有偷着干的。因为小作坊使用的是除尘锅炉，没有烟尘，磨制的黄豆少，只做小泡豆腐，产生的浆水很少，他们家庭困难，孩子在读书，年龄大了，转行很难…… 俗话说，人生三工苦——烧窑、打铁、磨豆腐。磨豆腐是很苦的一个工作，为什么还偷着干？因为从小就跟着父母磨豆腐，是感情，是传承。 22 我和丽丽一边说话，一边前行。丽丽嫁到祁集的时候，婆家就在做豆腐。前文说过，人生三工苦——烧窑、打铁、磨豆腐。后来，他的公公、丈夫和小叔子不再做豆腐，出去干泥瓦匠，日收入约三百元。这比全家五口人一起忙碌做豆腐的收入高，同时解放出来丽丽和她婆婆两个人手。并且干的活在他们眼里比磨豆腐轻松多了。这个关于豆腐的早期转岗。 说着话，我们来到伍嫂家。她夫妻两人身材单薄，正在平房内偷偷做豆腐。花白的头发里，沁出汗星点点，衣服被汗水湿透后紧紧贴在后背上。他们看到丽丽和我突然出现，意外中带着惊慌。我说您不用怕，我是作家，我来看看小作坊和生产大户们被关停后的生活现状。我说国家在关心你们，领导惦记着呢。看看怎么把这个矛盾关系给理顺了。 23 伍嫂的眼睛湿润了，她说没想到勤劳还会犯法。2013年，她不幸罹患乳腺癌。牵挂两个孩子的意念让她战胜病魔，被生命拽了回来。但是烂眼容易招灰，2017年，她遭遇车祸，肋骨骨折5根。村里要求换用除尘锅炉的时候，她家还属于贫困户，在村里的帮助下，及时更换成环保的锅炉。今年已经脱贫摘帽，两个孩子都在上大学，他们夫妻需要劳动挣钱。身体不吃力，外出打工不好打。锅炉的除尘问题解决了，浆水处理问题却解决不掉，所以只能偷偷摸摸地干，只干小泡豆腐。说着话，她的目光落在地上，那里有一台八成新的磨浆机。十天前，被执法队员砸烂在那里…… 伍哥很细心，什么时候端来一杯豆浆递给我解渴，馥郁的豆香扑鼻而来。刘安王，两千年前，你缔造豆腐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种醇香？刘安王，你缔造的豆腐又缔造了祁集，这儿是真正的豆腐之乡。 24 下面普及一点豆腐知识。转基因黄豆做的豆腐，一般比较粗糙，色泽发暗，所以通常不做豆腐，只用来制作千张。伍嫂家的小泡豆腐细嫩、白净，没有任何添加剂。它的白来自于淮河两岸本土生产的非转基因黄豆，这种黄豆做出的豆腐细滑、白嫩、天然，口感好。能做到刀打豆腐两面光。这可能是豆腐诞生在淮南的地理原因。 伍嫂说，如果不是偷着干一点豆腐，市面上的豆腐将会由现在的1.5元一斤，至少上涨到2元一斤。这让我想到目前猪肉价格的一路狂飙。估计是猪肉产地饲养场的粪便处理环保不达标，被勒令关停，猪肉供给链断裂，肉价飞涨。我见过一个搞笑小视频：一个男人脖子里挂着2斤猪肉，手里托着一副排骨，昂首挺胸、趾高气扬，晃着膀子去提亲。 农业农村部副部长于康震表述委婉：“去年4月份以来……受一些地方不当行政干预影响，今年猪肉供应相对偏紧，价格上涨较快……” 25 伍嫂夫妻为淮南豆制品市场稳定贡献的是汗水，是一台被砸坏的价值2700元的磨浆机，是偷着干的提心吊胆，是即将被破坏的其它财产。市民、村民、人民们一面对他们提出最高程度的环保要求，一面又想以最低价格购买他们的产品，不愿意分担高环保带来的高成本。你自私吗？ 伍嫂家的豆浆缸里热气腾腾。她端起一盆卤水倒入缸中，他配合默契，搅拌铲抄进去一拌，静置2分钟，嫩嫩的豆腐脑成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难怪两千年前的刘安王连呼“黎祁，黎祁”。 你们知道淮南市产投公司为潘集区兴建的豆制品产业园吗？知道。想入驻吗？想。我回头问丽丽，他们能进去吗？丽丽说估计进不去，像这样夫妻作坊规模太小，也进不起。 很快，那缸豆腐脑上结起一层泛着油光的腐竹皮，像皱起的一池春水。这些深爱豆腐的小作坊主的春天在哪里？过去，豆腐作坊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掉，现在，被当做环保手上的一根刺拔掉。你家不吃豆腐？ 26 我与伍嫂告别，她挑起那张新结的腐竹皮送给我，说再到我们祁集来做客。在这一点上，她与刘涛书记口吻一致，“我”与“祁集”唇齿相依。谁不热爱自己的家乡？就这一点而言，不分阶层与性别。 她问我写的文章领导可能看到？我说你希望领导看到吗？希望。领导看到了，来砸你家磨浆机怎么办？她眼睛又湿润了，说不会的，那原来抓计划生育还扒房子呢，现在呢？领导会管我们的。“管”是管理，是引导，是关爱，是群众的期盼。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我奋斗的潘集啊，我苦干的祁集乡亲。 离开伍嫂家，我和丽丽走在午后的村庄里。一串红，红着它的红。百日菊耐力持久，还在开放着美丽。树上挂起的柿子现出杏色，这是收获的信号。石榴果的外壳，岁月一样斑斑驳驳。谁家的一畦畦韭菜没来得及收割，菜薹上顶着一团团白花。清秀的样子是当年的祁集吗？ 我说丽丽，帮我拍摄两张图片，我就蹲在这韭菜前面。我停下脚步，把手机递给丽丽，对着镜头笑起来。 27 我的身后有争吵的声音，不大，却能听到，不激烈，却一声接着一声。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燃烧的气味。我看看丽丽，她眨眨眼。我已明白，有人在偷着做豆腐，执法队员正在查处。我让丽丽陪我过去看看。她摆摆手，小声说你自己过去吧，我在这边等着。我懂她的意思。执法队员会认为是她把我带去的，而我是不速之客。作坊主会认为是她把执法队员带去的，是村里的内奸。其实，所有的一切只是偶遇。 我这才注意到，韭菜地的旁边停放一辆涂着迷彩色的小型面包车。争执的声音来自于韭菜地后面的巷道，巷口站着三、五个围观的农民。我向巷子望去，一名头戴深藏青色帽子的男人，有五、六十岁，上身穿着浅蓝色的制服，治安人员穿的那种。 七十多岁的双叔穿着长裤，光着上身，弯着腰站在制服的旁边。黑瘦的双婶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衣服，双手掐腰，老两口站在一起。三个人，让一场纠纷三足鼎立。 28 制服对双叔说，你听我讲，你要签字，你讲话不照（不照，淮南方言，不行的意思）。人要被带走，你不要以为你年龄大。双叔唯唯诺诺，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能听到制服说，这不是领导的事，有人举报你，打市长热线举报你，现在环保抓的紧，挂牌督办，只要磨豆腐，就要逮人，要搞问话笔录。 我向前走了几步，靠近他们。双叔在哀求，俺们伤心，俺们社员伤心。双叔家的屋棚里有女人的哀求声。是双叔的儿媳妇在说话，留一个吧，给我们留一个吧。嘭——嘭——执法队员抡起大铁锤砸磨浆机，木把的锤柄被刷成一节红一节黑。几个塑料箩筐里装满泡好的黄豆，已经被推翻，黄豆散落一地。三台磨浆机被推倒两台，执法队员砸的就是这两台。5400元嘭嘭的就没了。儿媳妇在护着还没被推倒的第三台。 29
制服和双叔夫妻走进屋棚，我也跟了进去。里面的人群安静下来。制服说，陈郢村老豆腐坊都去检查，你听我的，刚砸掉两个，有人举报你，要么关人，要么罚款十万，你有权力投诉，给我砸。双叔一家马上挺起胸膛挡住第三个。双叔说，社员不也伤心吗？留一个吧！你高抬贵手，留一个吧，都是农村人。 制服用委婉的口气说，我知道你是老军人，参过四年军，为国家流过汗，你儿子做过两次手术。有病可以吃低保嘛。双叔感动地连连点头。儿子说我还能劳动，都去吃低保，国家哪有那么多钱呢？制服语调一转，给我砸，放倒砸，反过来再砸，一个要砸两锤。一名队员对我呵斥起来，你拍什么滴？把手机拿来。制服转过头来看我，你是干什么滴？我说我是作家，来祁集采风的。 制服对队员说，把她照片拍下来，发到群里。然后挥起大铁锤砸下去，一下，两下，我数着，六下。 30
双叔家的正屋门框里站着一个男青年，高中生模样。那是双叔的孙子，皮肤白皙，模样俊朗。孙子的高中三年与手机为伴，高考名落孙山。他站在那里，目睹发生在自己家里的这一幕，他看着他的父母，他的祖辈在苦苦哀求，他看着那金黄的豆粒洒落在地，他的心黄了吗？在生存质量和尊严面前，他的心是否跟着嘭嘭巨响？他后悔虚度了三年的美好光阴吗？ 双叔的女婿来了，他低着头走进屋棚内。站在一片狼藉中，默不作声。儿子说，女婿家的孩子今年高考成绩喜人，600多分。 制服们离开了，双婶跟出去。他们上车后，双婶开始破口大骂。围观的农民站在那里。梨树上挂着甜蜜，紫薇花在为谁吐露芳蕊？空气中煤炭燃烧的气味消散了吗？双叔的儿子说，家里的耕地都被煤化工占完了。你讲环保，煤化工的烟囱不冒烟吗？你去砸呀。这也不叫干，那也不叫干，不如给俺们几条麻绳吧。 31
祁集的傍晚，晚霞浮在西天。麦子早已归仓，麦熟花看着稻花还在开放。一辆三轮车骑过来，车上的喇叭反反复复的播放“扎鞋，修拉链，焊塑料桶”。一位红衣老妇在一口大盆边洗衣服，自来水管插在盆里，水无声地流淌。一个幼儿在玩水，老妇看见我拍照，就示意幼儿看镜头。对，看镜头，笑一个。 30年前，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在月河岸边，祁集家家冒烟，户户生产豆腐，黑压压的煤烟笼罩在祁集上空，这在当年被理解成一片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若干年前，豆制品行业引进机械化生产，出现规模化。小型作坊主干脆去大户那里打工，市场变化促成一次豆制品加工行业自发的集中。像丽丽的爱人发现新的就业渠道后，自动放弃豆制品加工，是第二种离岗现象。目前的环保浪潮，又席卷掉了大户和作坊。 那些对豆腐加工还抱有希望的人，是职业眷恋，是对生存途径的依赖，是祁集的特色标签，是豆腐得以穿越两千多年的时空走到今天的始终不变的情怀。 32
暮色开始四合，祁集的夜晚如约而至。煤化大道的廊道在夕照里美的现代。廊道下是一片废墟，这是前不久刚刚拆迁的祁集民居。因为沿廊道23.5米是卫生安全保护区。由于拆迁时间紧，乡镇干部又是齐上阵。 不知道曹菊副镇长那些日子的夜晚十点还能不能忙碌自己家的事情。刘涛书记的爱人在催，早就该办房产证了，需要夫妻同时到场，还要排队等待。他说哪有时间排队，你预约一下不行吗？她说预约后才有机会排队呢！他说办个证这么难，等有时间再办。她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他说这就不好讲了。 村长说，让我干事，照（行）。让我保一方平安，照（行）。让我天天整理资料，工作留痕，我不照。说完话，无奈地挠挠头。又扭头对丽丽说，那个什么资料需要整理，要检查，你好展（有时间）整理下。 今年是基层减负年，依然忙忙碌碌的基层公务员。基层辛苦，讲了问题会挨批，提出问题你得干。如果对问题视而不见，可能就万事大吉。 33
祁集镇有条黎祁街。毋庸置疑，祁集不忘本，这是在纪念豆腐鼻祖刘安。今天是9月15日，是他诞辰2198年纪念日。祁集在强调镇域特色，在宣告自己的产业方向。还有一条街叫做甘脂街。这是黎祁豆腐在四川的别名，祁集是横向开放的。还有一条顺河老街。祁集是清醒的，记得用纵向的历史眼光看现在。 有道是经纬定国，纵横安镇。美中不足的是，祁集走过了两千多年的时间，居然没有沉淀下一位名人。与目前这种环保式的清剿思维有无关系？ 祁集还有一条美食街。每到傍晚，人们都自发聚集到这里，吃美食，谈天说地，热闹异常。在这里，我遇到市商务局派遣来祁集扶贫的专干，民建会员王松同志。他负责陈湖村，这个村是祁集镇因为煤化工唯一整村搬迁的。我说村都没了，你怎么扶贫呢？王松笑了，我去找他们，这不，晚上村民回来了，我正在找呢。 在扶贫的路上，民主党派与共产党更是“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肝胆相照、荣辱与共”。 34
受时间条件制约，我很少用一整天时间在一个地方采风，但是为了祁集，我愿意。夜晚来了，月河岸边的平原大地在初秋里一片静谧。风从月河吹来，闪烁着灯火的祁集空气里便流淌着稻花的香气。 中安煤化厂区里塔罐林立，照明灯月亮一样亮起。那黑的煤炭在这里变成白的聚乙烯，那伸向远处的廊道美得现代，美得整齐。廊道下的建筑废墟还在，一个男人从废墟上走下来。几个孩子蹲在那里的碎砖头边玩着什么游戏。 一条煤化大道，隔开厂区与祁集的民居。风调转方向，吹过来工厂的气息。十年前，煤化工园区设计搬迁的这一万多人，被2018年跟进的淮河保护带计划留了下来，谁来保护他们的人居？我奋斗的潘集啊，我在创造奇迹的祁集。 35（完）
作者：崔小红，省作协会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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