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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山遗恨(下)

 金星狼 2021-06-18

9

那年的七月,连绵的阴雨阻断了工程的进展,各个工棚都变成了集中营,整日里喧嚣不断,南腔北调的吆喝和打骂声此起彼伏,给潮湿的日子里注入灰色的活力,有几位师傅一下工地就进了城,但我们的工棚却并未见寂静,那部破电视引来了许多的噪音,我对那哗哗直闪的荧屏没有丝毫兴趣,整日里围着火炉与几位棋友在楚河汉界边直杀得天昏地暗,日子在雨滴敲打油毛毡屋顶的啪啪作响声中虚空的度过,令人心烦的是常有漏水的地方需要处理,我曾看见小弟捧着被子在民工厨房的锅炉旁烘烤,不用说是被泻漏的雨水淋湿了,但他不愿来我的房间,似乎与我有了些隔阂,我并不知道他内心是怎么想的。

工棚的不远处有一条盘山公路,通向后山的一个村镇,四季里总断断续续的有人经过,这个季节虽泥泞不堪,但出行的人们并没有因泥泞而停止赶路,路好与坏总会有人走,只是走的人或是走的次数少了些罢了。

泥泞有些是自然的,有些却是人为造成的,这一段的路面原来还有些石子,现在因为建设就成了沼泽地,一些车行到这里就常常打滑难以穿越,不得已就到工地上来喊闲聊的民工推车,找人推车的司机都明白车不会是白推的,常常就会先议定小费,有些民工渐渐就摸索出了经验,甚至偷偷地在路面上故意挖坑,小弟有几次也跟着去推车,更有一次,我竟然看到他穿着破破烂烂地衣裳坐在工棚不远的土堆上向远方路上的俩个姑娘使劲打口哨,城郊的姑娘坚赶着城市的时髦,穿着打扮也确是有些许美丽,但弟弟穿着破烂的民工装,自己的头发也不知道梳理,看他赤脚坐在土堆上的情形,完全是一种痞子态,这情景令我非常生气,我毫不留情的对他一顿责斥,许多民工都围过来看热闹,小弟倒显得很无辜,很无奈的样子,对别的民工的嘲笑也是漠然置之,这就使我更为光火,更为痛心。

象南方的梅雨季一样,断断续续的雨一直下了半个多月,老天象犹豫的老人的心情,雨点是时缓时急永不停息的钟声,人们的心景也渐变得象发霉的土豆,欢乐愈少,沉闷愈浓。

这一夜更是雨骤风急,淹没了工棚里的笑闹和牌九声,四周的空气里充满潮腥。我在火炉边喝多了酒,睡在床上尤觉得冷,北方七月在漫长的淫雨风蚀下竟如十月的初冬。

子夜时分,酒精的燃烧灼得我翻来覆去,一阵如极远天地间沉雷传入的轻响和微动让我一惊,急摸头顶的电灯已不能打开,一阵腥咸的雨风打得我一个激凌,打开手电时,我们工棚的一角已裸露在苍黑的夜幕和风雨中。

呼啸的雨声中倾刻间传出许多尖厉的呼叫。“蹋方了”,一个不祥的兆头从心底升起,我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抓件衣服带上手电就往外冲,天黑漆漆的,雨下得正猛,透过微弱的手电光,我顿吃一惊,陈天野工队的两个工棚有七成已没入於泥里。

小弟也住在那一间呀!

 “吴波”……

我发疯般的狂喊着冲过去,回答我的是满耳的风雨声。

“吴波!吴波!……”

我冲进的僮僮绰绰的人群中,有人尖叫着,有人已在使劲刨掘塌方落陷的淤泥,借着荧火般的手电光,我终于看到了我的小弟,骤动的心跳也终于释缓出一股热意。

小弟却并未看到我,他光着身子,跪在泥山前,双手用力的刨着,认真而吃力。我颤抖的心终于同弯曲的身体一起屈向泥山,加入到抢险救人中,但小弟削瘦发青的裸体却在电光一闪的霎间印入我心中,我清楚的看到他突起和肋骨,在我的印象中,小弟的身体并不差得如此历害。

10

那次蹋方事件不久,天终于放晴了,新的工棚还象旧的工棚,砖垒的墙体千疮百孔,油毛毡顶是一块一块的补丁,可工程却急不可待的展开了。

小弟同样的做着他的工,但不几日就出了一场意外,他的脚被砌涵洞的滚石砸伤了,我在作业中得知消息就急不可待的下山直奔医院,到医院方知小弟已经被送回了工地。

灯光昏黄的民工棚里,地上的湿气杂散着烟头饭粒,霉臭汗臭和劣质烟草味充溢着,小弟虾米似的蜷缩在靠窗的一隅,灯光下他那愈加蜡黄的脸令我一阵酸楚:“为什么,为什么故乡是那么的贫穷。为什么我们都要出来做这种低报酬的苦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出现实的窘境呀。”我心里止不住打了个激凌。

我把一袋水果放在小弟的床头,又从师傅饭堂里给小弟要了一碗肉菜,小弟静躺着没动,但我看到了他眼里亮晶晶的泪花,这泪花让我揪心的难过,我也自悔这半年多对小弟的照顾不周,他毕竟才十六岁。

时光如水,转眼秋去冬来,在工队停工的前一月,我就找陈天野给小弟辞了工,准备让他早早回家,以解除父母对他的牵挂。

我请了一天假,专门陪小弟去了幽城最为著名的碧湖公园,带他坐碰碰车和划船,这是小弟生命中的第一次进公园,他是那么的激动和喜悦,洋溢着孩子的天性,连我的心都受到感染。我给小弟添制了新衣,订购好回家的车票,并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我们工程处的处长已答应了让小弟明年来学开挖掘机。”

但这一信息却并未给小弟带来欢欣,我不明白为什么,这难道不是他所希望的么?

小弟回家前,我已把他的工资结算清并晰数寄回给父母,在他上车前我给了他二十元零花钱,并嘱咐他要节俭,我说明年你来时我会提前寄车费给你的。

岂知人算不如天算,同小弟的就此一别,竟成了我们的永别。

11

天气愈来愈冷,冬雪覆盖了山顶,滴水成冰的工地施工越来越艰难,我们的机器一停下就难以启动。每天清晨首要的任务就是在水箱里加灌热水,再点燃油木在机箱底为机器加热以利启动,工地上的许多民工都喜欢凑过来烤烤火,再挟着工具蜷缩着身子下山去做工,人数已少了许多。

春节前我们都回到七建土方处的新建宿舍,公司购制了大量烟酒,年终不错的分红也让人心情多了一份欣然,城里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给我们增添了一丝乡愁,同时也伴随我们在异乡过了一个年。

年节很快过去了,却久久没有指令让我们上屏山开工,我给家中寄了些钱,并让小弟耐心等待,以免来早增添不必要的消费和开支。二月在等待中一天天去了,三月也过了一半,处长说现在还没法决定开工的具体时间,绿化办和土建两家扯皮,去年的工程款至今拖欠,我们的工资和分红都是公司预垫的,土建正在承揽新的工程,但目前还未定论。

有一日我重上屏山,积雪渐化的工地上没了一点生气,工棚里还有看工地的老方正在独自饮酒,他说他过两日也下山,工程处可能要把机器都拉回城,已有三台都拉走了,余下的机器一排儿靠着山脚晒太阳。

已是三底月,听说处里在青海包揽了工程,却只调去了两个人,大家都心慌,我们都是合同工,没出工就没了工资,仅靠一点生活补助度日还不如回家帮忙,我去看望了一趟陈德权,他也并没什么提示,回来后我就打探亲假同另一同事南下找了老同事胡志,胡志是曾与我们的师傅一起工作数十年,近些年被一公司借调,并南下融入了特区建设,我们在香蜜湖找到胡志所在的公司。又碾转到关外的龙岗从事高速公路的土建工程,深圳的山并不高,润湿的土质也便于施工,不象幽城的机械一动就搅起漫天烟尘,而且公司的机械设备优良,不错的工资待遇使我甚觉此行的成功。

12

我写信给父亲已是到深圳的三个月后,那时我们一直很忙碌,从离开幽城到适应深圳的生活,我一直在等待条件成熟,我等待我适应工作和环境,等待积蓄一定的经济,等待有空了解周边工业区的生活,直到我认为我有能力接小弟来,并帮他找到合适的工作,我才打信给父亲,我不仅寄给孟波来深圳的车费,并详细告诉他车次和应注意的事项,让他提前确定行程并告诉我会去接站,然而让我揪心的是,我等到的不是小弟,而是小弟的噩耗。

父亲的回信来的很晚,我收到时已是年底,父亲说我出门在外,他本不想让我分心,但想到迟早都要告诉我,所以思筹再三,还是在信里告诉我,父亲说吴波去年回家后,就一直精神不好,常说腿痛,家人也并未在意,只是给取过一些祛湿止痛药,总以为是学校时或在工地上受了风湿或患上炎症,起初也并未当回事,岂知至今年五月,病情恶化,到县城看过转市医院才确诊是白血病,他已借了很多债为其治病,但已是回天无力,父亲在信中说,至九月份,吴波已病重,家里无钱医治,也曾打信寄望我能寄些钱回来,但那封信发出好久才退了回来,而信退回来的时候,他就把吴波已接了回来,如今吴波已时日不多,那样的病不是咱们这样的穷人家所能应对的。    

 我一时木然,无望和没落使我无力。

 我后悔我来了深圳,小弟还年轻,正值青春年华,他不可以就此去呀,我想回家争取最后一线希望,我借了许多钱,几乎所有能够借到的,包含着许多好心人的爱心和信任,我知道这种病的输血和化疗要付出的代价。

  就在我欲辞工回家的前夜,一位故乡的友人带给我噩耗,他说他在家的时候,听说父亲曾求助于一位本地的艺人为小弟治病,艺人是周边有名的大神,艺人说需要一味药引子,需要三月的桃花半斤,寒冬腊月里那来的三月桃花,没多日小弟就去了,村子里所有的人都为小弟的离去而惋惜。    

 痛,刻骨铭心的痛,一阵天眩地转的感觉倾刻间冲击尽我的颅腔,我想到了童年的小弟,想到小弟在山头上疯跑着扛小捆麦子的场景,想到了小弟把山桃子野兔梨保存到周末留给我的开心,想到了屏山夜雨里小弟的面孔……

人生无常,我们总在寄望明天,希望明天会更好,可无情的上天却会在一瞬间把我们的明天揪断,我们总歌唱着好人一生平安,人们努力的做好人,缘何却会遭遇不幸。

小弟去了,日子还是日子,我要更加倍对日渐年迈的父母负责。此后的几年里,我兢兢业业努力工作,在深圳关内外参加过许多土建工作,并与一位湖南籍的打工妹恋爱,我们把多年的积蓄寄回家建起了自己新房,就在我们憧憬更美好的生活时,周边的环境也不断的发生着巨大的变化,随着深圳建设的加速和成熟,新一批本土化的市政建设公司不断崛起,做为一个来处内陆的老牌建设公司,我们公司的工程量急剧下降,开拓市场、转业,公司为断成立了许多酒店、娱乐城,但我和许多朋友却陆续被下岗,深圳是一个工业城市,工厂无处不在,但对无从业经验的我,进厂并不容易,所以我想到了重回幽城,而想到幽城,我就想起小弟,想起在屏山与小弟在一起的日子。

世界是如此的平凡,屏山今日成了秀美的公园,如此的瑰丽多姿,如此的生机盎然,可是今日的屏山还记得否?潇洒的都市游人,谁可曾知道?当年那块荒芜的山头能变成今日秀美的公园,曾有过多少流血流汗的人们的血泪和汗水,还有我的小弟拖着十六岁的带病之躯度过的工地……

小弟,你怨恨过大哥的无情吗?你幻想过屏山的辉煌吗?世事苍桑,谁能说得清自已所做所为的孰对孰错,谁能预知命运的多变无情!小弟,你已不在,留给大哥的,是无尽岁月的自责;小弟,你能愿谅大哥吗?今日的你在那里,大哥的忏悔能否送达你的九天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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