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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冬夜(铜川女作家东篱长篇小说《香》第八章)

 陕南野山菌文集 2021-06-28

幸好,姑姑很快回来了,姑姑在山西的治疗看起来还算不错,她的脸红朴朴的,在原先的苍白黄腊之上有了血色。老小伙也很高兴,他一样一样地给我取他从山西带回来的东西,陈醋、酒、点心之类。点心都碎成了沫子,包点心的牛皮纸一片油渍,他捧在手心里递给我,还捏起碎沫子塞到我的嘴里。

姑姑发现了家里的异样,瘦高男喜欢抽烟,屋子里到处可见的打火机和浓浓的烟味,姑姑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你是不是谈朋友了?”姑姑顾不得洗去路途的风尘,沉下脸问我。

我吱唔着。我不愿承认,因为在我心里已不再把他当作我的什么人了。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一大早,老小伙说好久没到山上去了,还是早一天到学校去看看,然后顶着寒风出门了。

老小伙刚一走,姑姑就到我的房子里来,坐到我的床头。她用手摸着我的头说,你长的越来越象你爸爸了。

姑姑脑子确实清醒了,每每她教训我的时候,就用死去的爸爸来压我,提醒我为家争光,为死去的父亲争光,不做坏事。多年前,她就用这办法,使我顺利成长。现在这一度荒废的办法她又捡起来了。其实,我对亲生父亲的印象何其模糊。他死的确实太早了,他的那点零星事迹,并不能让我在脑海里建立起对他的整体形象来。

姑姑拉着我的手,抚摸着。她说,你的手也胖乎乎的,我的手也胖乎乎的,你爸爸的手也胖乎乎的,咱们家的人都是胖手胖脚的,这都是随了你奶奶了。

姑姑越扯越远了,难道姑姑的病并没有治好吗?我心一惊,不由地看了姑姑一眼。

姑姑还在喃喃自语。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啊,怎么我走了三个月,你就突然变了模样了呢?

“我变怎么了?”

“变好看了,你的眼睛象你爸爸,你的鼻子象你爸爸,你瞪眼睛看人的样子最象你爸爸。”

姑姑到底想说什么呢?

自我跟了姑姑之后,我几乎很少听她谈起我的生父。我也从来不敢问,有一次因为学校里调查户口问题问到过她,她开始是默默地流泪,后来居然大声地哭了起来,还犯了一次病,吓得我再也不敢问了,可为何今天却总提及早已远离记忆的爸爸呢。

“你爸爸死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到你会落到我的手上!”

姑姑停顿了好久,又说道,“现在,你又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

姑姑哭了,一滴清泪洒落在我的被头。

“你爸爸多有文化、多聪明啊,可他的命却这么不好,连带孩子的命也不好。”

“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守着你。”

突然想到和姑姑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也哭了。

“不可能的,你会象我一样离开亲人的。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象我一样落得这么惨。”

姑姑轻声地啜泣,看来,她还是不能忘记那个高大英俊的东北工程师,他的突然离世,带给姑姑的伤痛至今也不曾抚平。老小伙深爱着姑姑,可姑姑的心底依然保留着对前姑父的位置,老小伙并未能占据她完全的心。

“你切不可随意跟人走,走不好,你要吃一辈子的亏啊!”

姑姑的思维这么清晰,话语这么地语重心长,看来,山西之行确有收获,她的病真的好了。

我不能向姑姑隐瞒,一五一十地讲了和瘦高男交往的情况。

姑姑听完,突然扇了我一巴掌。

“你真是没出息!”姑姑的脸都变了。

其实在我讲到瘦高男的基本情况的时候,姑姑的脸就开始沉下来了,明显地她不喜欢这种下岗工人出身的人。

“我不会再和他来往了!”我向姑姑坚决地表态。

但姑姑的一耳光也令我心里不很痛快,姑姑从来没有打过我,这样子打我也是第一次,除了她有病的时候。眼下她对我如此强悍、凶狠,让我很是吃惊。她是不是有点太霸道了,我有我的恋爱观,我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她关心我,但也不能太不尊重人,太武断吧。

有一天,我放学后,瘦高男又在河堤上截住了我。我不想理他,径直地往前走,他就在我旁边慢慢地跟,亦步亦趋。

“你跟着我干什么?”我终于生气了,扭回头冲着他大喊。

“你难道准备和你姑姑过一辈子吗?”

他把摩托车横在我前面,对我说。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知道了我家的情况。他说,你姑姑有新的家庭,你在那里不觉得是碍事吗?说不定有你在,你姑姑还会过不好的。

他真聪明,知道我的心思。

他最后的话打动了我,是啊,我曾经害了姑姑,我不能再害姑姑。我的心开始软了,停下脚步没有说话。他看出我的犹豫,一只手扶着摩托车把,另一只手伸出来,把我搂到他的胸前,他的嘴又一次压在我的嘴唇上,开始吻我。

我不能抗拒他热烈的吻,不能抗拒他身上传递过来的热呼呼甚至是香甜的气息,我迎着他的长舌头,手不由地搂抱住了他俯身下来的头。一阵子之后,他松开我,上车吧。他命令道。

我顺从地上了车,象以往那样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他发动了车子,又是风驰电掣。

这时,我突然看到一个人张开双臂挡住了摩托车。这人真是不要命了,好危险!瘦高男非常敏捷地猛地拐了个弯,从张开双臂的人身边一闪而过,那个人急急闪开,趔趄着跌到河里去了。

摩托车应当停下来救那个人才是,至少也要看看那人有没有危险,虽然河堤不是很高。

我们停下来看看吧。我这样说了,瘦高男说,没事,河里尽是草,摔下去也没事。

摩托车很快驶过河堤,又是一个木板铺的铁索桥。颠簸震荡着冲上马路后,车并没有朝公园方向开去,横穿过马路后,却又一个180度调头,朝铝厂沟方向开去。

“停下,你这是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

冲上铝厂沟的大缓坡,越过铝厂的职工宿舍,摩托车径直驶上一条土路。

又是一条山沟。秦州的沟真是太多了,象老人脸上的皱纹一样。但这条沟我没有来过。

这窄窄的沟。夜幕已经完全拉下来了,他带我来这里干什么?他总是喜欢干一些出人意外的事,令我处于惊恐之中,可这种出人意外却又魅力无穷地吸引着我。我也是个怪人!

我说,这是什么地方,他不回答。你要去哪里,他还是不回答。

就在我一连串问着的时候,摩托车已经到了一处水塘边。他冲下陡坡,绕着水塘,似乎想找一块合适的停车处,绕了一大圈,终于在一处平缓地带停下了车。

 水塘不大,夜色里倒也波光鳞鳞。摩托车的背后是一片杨树林,高大而浓密,象一群手持长戟临阵待发的古代士兵,冷风吹过,齐刷刷的声音正是他们威风凛凛的呐喊。

抬头看天,一弯清冷的月亮象一只眼睛一般紧紧地盯着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月亮离得如此之近。

天幕把一切遮挡得好严!挺直的山,高大的树,越来越只有轮廓,象剪影一般。

我害怕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脑子里突然涌现出文学作品里的一幕幕场景。情杀、凶杀,同归于尽,鲜血淋淋。

好久没有再理他,他会不会在此地害死我。恐惧压迫着我,我感觉两只胳膊在抖动。我突然地张开双臂,对着黑乎乎的山大声喊:啊——啊,——啊——。我喊了很长很长,直到气上不来的时候,才放下手臂,呆呆地站着。

“神经病!”

他对我说了一句,转身朝杨树林走去。我盯着他颀长的背影,脑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他到树林里干什么,只听见他踩在落叶和草地上嚓嚓嚓的脚步声。

很快,他从树林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什么东西,长吊形,看不清楚,只是那把明晃晃的尖刀我看得格外清晰。

他一定是要给我摊牌了。我到底要不要跟他结婚,我说过要和他结婚,但我在缠绵温柔之后我又会否定我的说法,这是最令他气恼的事。他曾说过,真的想把你杀了,咱俩一块死。

死吧!我没有能力反抗,也没有条件反抗。

终于,他走到了我面前,那把尖刀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看清楚了,其实就是一把水果刀而已,但它也足以致命。

“昨天下午我在这河塘里捞了两条鱼,没舍得吃,把它藏到这树林里,就等着你来吃呢。”

他把手里提的长吊吊在我面前晃了晃,果然是两条鱼。不是很大,有些干瘪。

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恐惧和刚才一系列的想象,他自顾自地转回身,在周围找来一些枯树枝,又找来三、四块石头还是料僵石的,把柴火架在那上面,掏出打火机,红红的火苗对着干树枝,但并没有燃烧起来,只有一股子细烟。

我的心似乎安定了下来了,他想烤鱼。我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备课本,从上面撕下几张递给他,他很默契地接过来,点着纸,然后把一团火扔进柴堆上。他又俯下身用嘴去吹,柴火终于燃烧起来了。火苗象火炬一般直指天空,很快一切便暖洋洋起来。我兴奋地跑向火堆,把冰冷的手伸向火舌。

鱼已被他淘洗过了,内脏是空的,一条裂缝自上而下,他用一根树枝挑着鱼头上的铁钩,提溜着烤鱼。香气很快溢出来,微微地腥,在黑夜的气息里弥散。

“举着,不要松手。”他把长树枝递给我,然后走到摩托车跟前,从后箱里拿出两瓶啤酒放在地上,又转身拿来一块红色方格塑料布铺在水塘边。

“坐下慢慢烤。”他对我说。

“不,站着舒服。”

我一向是个怕冷的人,这么热烈温暖的火熏烤着我,胸口都是热的。火星在黑夜里四溅,手臂粗的树枝在火光里噼啪作响,树枝的香气也燃烧在其中。一切都是香的,连小水塘里的水也被点着了似的,色彩奇幻而跳跃。

这个男人啊,他身上那种奇幻魔力不管怎样的抗拒还是轻而易举地投降!唉,算了吧,就和他在一起吧。

从未见过这么神奇的夜,谁会带给我,除了他。抬头再次看了一眼那一弯月亮,正有一团云向它慢慢地靠拢,很快它便躺在云的怀里,不肯出来。

这是多么难忘的冬日的夜,仙境一般的夜晚。篝火,水池,树林,山崖,想想是多么诗意的景象。那个时候我真想写诗,但百般的感叹却一时说不出来。

我们吃了烤鱼,喝了啤酒。然后,我就倒在了草地上。不,准确地说,倒在了他铺好的塑料布上。

我和他并排躺着,他开始抚摸我,先是乳房,接下来,手从腰带下面伸进去,象拨弄琴弦一般开始了他的弹奏。

又一曲美妙的生命之歌,开始在这荒野里演奏,身体用来舞蹈,溪流用来歌唱。嗓子发出哼哼唧唧痛苦又欢乐着的声音。又一次忘掉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只需要他的弹奏,不要停歇,不要停顿。

我闭上了眼睛,眼前却分明看见了葛利高里和婀克西妮亚在静静的顿河边那一望无际的麦田里野合的场景。我觉得此刻在我身体上的男人,就是那性情复杂却又令人迷惑的葛利高里。

我想我是无法离开他了,总有一种力量使我无法挣脱,尽管我是那么地讨厌他的装束和言语,就像阿克西妮亚有时也会讨厌葛里高里一样。

夜深了,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沿原路返回。感觉比来时的路更幽深、更颠簸,但却觉得身轻如燕,心情大好,我竟然情不自禁地唱起歌来。

出了雷家沟,越过铝厂,摩托车沿着二马路一直往前开,二马路上大卡车很多,发出巨大的响声擦身而过,令我有些害怕,只有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有好几处桥可以拐向一马路,他却并没有拐。

到达青年路街口,一个调头,一个下坡,摩托车又拐向一条沟里。

“这是哪里?”

我问他,他并没有回答,眼盯前方,手握方向,只管开。很快摩托车停了下来,他说,到了,下车吧。

“到哪里了?”我有点疑惑。

他指了指山坡上错落着的房子,说,到家了,我家就在那上面。

我抬头望去,几处瓦房,依山而建,零零星星,大大小小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勾勒出房屋的轮廓,高高低低,错落有致。

“那个就是我的家,我妈好像还没有睡。”

我并没有找到他所说的家。只感到在山坡上分布的房屋在星光下别有一番味道。他又进一步指点我,你看,门口有棵桐树的就是。

我终于明白了,这是史家河矿的家属区。以前这里叫做死人沟,1955年一场矿难死了近百名矿工,就地掩埋在了这里。后来,这里又成了工人家属区,叫成了后沟。

“不到我家里去看看吗?”

他并不是真的在问,一边说着的时候就一边把摩托车往山坡上推了,有点吃力。我无法袖手旁观,只好在后面帮他推。幸好坡不是很高,到了一排房子门前,却又上了一个坡,终于看到了斜立在山坡边的那棵梧桐树。叶子早已掉光,光秃秃的枝条搭在一侧的屋脊上。

“我不去你家,我要回。”

“先进来再说。”他一边推着门,一边把我往里面推。简陋的门,并没有从里面上锁,一推即开,一个很小的院落展露出来。

“谁呀?”从正面的房屋里传来一个老年女人的声音。这一定是他的母亲。

“是我,妈。”他改了河南的口音回答他的母亲。

“天天回来这么晚!”老女人用河南话嘟囔着。

他没再说什么,拉着我的手悄悄地进到侧面的房子里。也是个很小的房屋,又低又矮,是典型的矿工及家属居所的形制。

这一片房屋在很多年以后被作为秦州老城的棚户区全部拆除。

坐在他破旧的沙发上,抬头看了一眼挂在脏兮兮的墙上、混在陈旧烂画堆里的钟表,差五分十二点整。

这么晚了,他如果不送我,我是没法回去了。

他果然没有送我回去的意思,他脱掉皮大衣,在茶几上拿了两个玻璃杯,从黄纸包里捏了点茶叶,从电壶里倒了水,递给我。

水不知道是哪天烧的,温不出出的,一点不热,茶叶的干枝漂在水上。我勉强喝了一口,觉得很不舒服。

一眼便看出他家里真是太穷了,又脏又乱的家。主人也是个很没条理的人。沙发上铺着用各种碎布拼接成的垫子,油腻腻的。一张小床贴着墙边静静地放着,墙边糊着发黄的秦州日报。有一条消息格外醒目:东方风来满眼春——邓小平同志在深圳纪实。1992年我们的总设计师二次南巡的报纸还张贴着。

低矮、脏乱、潮湿、混沌、乱七八糟,这房屋的一切都在证明着这些,与王秦川这个看起来倜傥潇洒玉树临风的男人极不相称。

唯有一点是紧贴茶几的小炉子,葫芦形状,十分可爱。王秦川挑起炉盖,用火柱捅了捅炉子,又加了煤,很快小葫芦便通红起来。

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瘦瘦的妇女进来了。她披着棉袄,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碗。放到茶几上的时候我看到搪瓷碗里飘着四个圆鼓鼓的荷包蛋。

老女人见到我有些吃惊,她把原本打算递给儿子的碗递到我手上。

“趁热吃,闺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接住了碗又放下来。

老女人又把碗端上来,硬递我手上。我只好再次接住。吃吧、吃吧、趁热吃。她一直盯着我,我若是不吃,她便不会离开一般,我只好用饭勺轻轻舀了口汤,抿着。

吃吧、吃吧。她又说。我明白她是让我吃鸡蛋,只好又吃了鸡蛋。黄色的蛋黄溢满在我的口里,她才撤了出去。

“早早睡,孩子!”

一时间我有些感动,这么晚了她还在等他的儿子,还在披衣为儿送夜食。

我吃了两个荷包蛋,觉得心里慌慌的,吃不下去了,就把碗递给了他。他三下五除二地吃下去,放下碗,从床底下捞出来一个大铝盆,把小炉子上的水倒进铝盆里,用手试了试温度,说了句,刚好,然后就过来脱我的皮靴。我问他干什么,他说,洗脚呀。

我说,我要回家!他说,这就是你的家呀。说着,就把我的脚按在了铝盆里,他用手撩着水,一下一下的,然后又搓我的脚。

这个男人,他总有办法牵着我走。我看他蹲在那里非常用心地在给我洗脚,水又那么温热宜人,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给我洗过脚。一时间,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内心竟然也生出了一些感动。

回去不回去其实也无所谓!

这样想了之后,我便安心地任由他摆布。他从墙上拽了块抹布擦了我的脚,又搬来小板凳坐在我跟前,把我的腿放在他的腿上,他要给我剪脚指甲。

炉火熏烤着他的脸,他瘦削苍白的脸上染了一层血色,显得异常的健康。他应当算是个五官端正的男人,他鼻梁高挺,眼睛虽不大,却也透着聪慧。我一边享受着他小心翼翼地剪指甲,一边跟他聊起来。

对女人来说,爱上一个男人并不是从性开始,而是从感受到一个男人的疼爱开始。我在想。

他是第一个给我剪脚指甲的男人,真正爱上他应当从这一刻起。

他没有父亲,父亲在他六岁的那一年,在井下一次大事故中死去了。

真是怪了,他的家庭状况竟然和老小伙一模一样。他也是靠寡母养大的。或许,这在矿上的家庭里不算稀奇。有多少个女人是在男人工伤死后独自养大孩子的,真说不清楚。

姑姑找了个寡母养大的孩子,难道我也要找一个这样长大的孩子吗?我和姑姑的命运怎么如此相似。

这个苦命的孩子!我对他顿生怜悯。

他说,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年矿长带着几个人过年到他家里送点心,白皮点心,牛皮纸包的方方正正,上面还粘了一张棱形的大红油纸。矿长谁家也没有送,只给他家和二孬家里送了。他和二孬竟然不约而同地跑到外面向小伙伴们炫耀。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是因为父亲工伤死亡才换来了过年的点心。他说,真是傻。点心一口也没能吃上,被一群小伙伴抢光了。他只从地上捡起牛皮纸舔了舔点心沫子,很香很甜,那味道以后再没有吃到过。

他说,父亲从河南温县1953年就到秦州矿务局来下井了,先是在苏联援建的王石凹煤矿,后来开发史家河矿,父亲又调到史家河矿。母亲没有工作,也没有户口,就在矿上一直干家属工,养活他们姊妹四个甚是不易,原本他还有一个弟弟,在父亲死后有一天母亲去石渣厂上班,把弟弟一个人撂在家里,回家后弟弟发烧死了。

他也很想为家里做些什么,但总是实现不了。小时候不爱读书,看书就跟看天书一般。长大招工,沾了父亲牺牲的光没有下井,分到了矿供应科,倒是风光了几年到全国各地采购矿山物资,但是做梦也没想到矿上面临破产了,这个年龄段的人要全部都买断工龄。一想到未来便忧心忡忡。一段时间他确实有些悲观,不知做什么好,只好每日醉生梦死。

“其实,我靠着母亲的抚恤金度日,我觉得我非常地可耻,我哪象个男人呢?”

他好像流泪了。

我是个天生心软的女人,最见不得人流眼泪,特别是男人的泪水。想我和他虽然出身不同,但也同样有着不幸的遭遇,他从小丧父,而我从小也失去了父亲,我们都是苦藤上结出的瓜。他表面玩世不恭,背后掩藏的是一颗对命运不公的抗拒,他的华而不实,故弄玄虚,其实也是不肯屈服于现状的自我安慰和自己给自己的精神鸦片。

或许,眼前的无助、绝望以及愤怒才是他的真实状态。

铝盆里的水已经凉了,他手里还捧着我的脚。他沉浸在他的讲述里,脸上的表情凝重而悲戚。

“那你也不能就这样整天浑浑噩噩的混日子啊。”

“我不会的,你放心,不为别人,为我的老母亲我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坚决地说。

“可是,求你不要离开我。”

他又一次抱住了我,竟然抽泣起来,一滴热泪洒落在我的脸上,我的心被彻底溶解了。我说,你好好努力,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也喜欢你。

我还说,现在下岗的人很多,都在自谋出路,你还年轻,也要想办法自谋出路才是。

他说,他不会再去打麻将了,也不跳舞了,他准备去当保镖。

“保镖?”他这么瘦,怎可能去当保镖呢?我不由地笑了起来。

“你不管,我有优势。”

“你能有什么优势?”

他没有回答我,开始打扫床铺。他的床倒不是很脏,象他喜欢华美的衣服一样,床上的单子也是个图案非常新潮的白底大花,用手铺展整齐倒也非常好看温馨。

这一晚,我睡在他的小屋里。

也许我们都累了,倒下后并没有做什么就都睡着了。他先是让我枕着他的胳膊睡,但我很不习惯,离开了他的怀抱,他迷迷糊糊地翻身睡去。

这一晚,我竟然睡得格外地香甜,没有做梦,也没有起夜。清晨五点多的时候才听到大卡车一辆辆地从山坡下的公路上不断地滚过,发出震耳的声响。山坡下的路通向东区的几个大矿。

紧接着又听到一阵清晰的鸡鸣声,恍惚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地窑里一般。鸡就在王秦川家的小院里叫,一定是他母亲喂的鸡。他母亲真是个勤劳的女人,自己养鸡补贴家用。

他还没有醒,我支着肘,盯着他看,脑子里一片茫然。为什么睡在我旁边的男人会是他,曾经幻想过无数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男人,没有一个是他这等样子,可偏偏是他。怎么会是他,我想不明白。

他像是被我盯醒了,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着我。你睡醒了?他问我。

睡得咋样?他一边问着我,一边又翻身跃到了我的身上。自然又是一番翻云覆雨,而我总是在他的动作里身不由已。

我们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母亲又在外面敲门。我还没有来得及穿衣,母亲已经进来了,她看到了我和他儿子在一个被窝里的状况。我非常地不好意思,但他母亲象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脸色平静地说,赶紧吃吧,趁热,然后放下碗又出去了,象昨天晚上一样。

他很快穿起衣服,朝碗里看了一下,是甜汤加荷包蛋。

我和他躲在小屋里吃了饭,我要赶紧到学校去了。

他把我送到山坡下,又送到青年路街口,我在那里等二路车。 就在公交车远远驶来的时候,他对我说,他要去打工了,到广州去,能不能借给他点钱。

“借多少?”

“先借五千吧!”

说实在,我非常讨厌向人借钱的人,有多少钱办多大的事,钱没有准备够,就先不要做嘛,干吗把压力和负担转嫁给别人呢?

我迟疑着,又觉得拒绝他实在张不开口。正在这时,公交车来了,我跳了上去。就在我转身看他的一瞬间,我看到他眼睛里深深的失望。一时间透过他的眼睛我看到了那个弯腰弓背的老女人,他的母亲,可怜的失去丈夫的老女人。我的心颤抖了一下,立刻又从车上跳了下来。

我终于还是把钱借给了他。当我在银行取钱的时候,有人打电话在催他。他说马上好,马上好。

钱一到他的手里,他便说,我要走了,和朋友早都约好了,有个老板有一批货,让他和朋友押运。

“谢谢你。”他一边说着一边截了一辆绿色的夏利车钻了进去。出租车朝汽车站方向开去,很快便消失在车流里。

站在银行门前的台阶上,望着宽敞马路上穿梭如织的汽车,穿越马路的行人,马路对面的广场。街市依旧,可我的内心却波涛汹涌,他匆匆消失的背影像把我的心也带走了一般。

我的心一阵急跳,每次我心急跳时总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果然,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没有人告诉我他究竟去哪里了,一点线索也没有。我去过他家里一回,那个可怜的老女人病了,躺在床上,不断地咳嗽,我在那伺弄了她半天,也没有问出来他的下落。

王秦川就这样消失了,一瞬间消失。

作者简介:

       东篱:陕西铜川人,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曾工作于铜川市人民政府研究室。出版有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其中《远去的矿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作品以凌厉的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受到读者喜爱,拥有广泛读者群。贾平凹称赞其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我读了《远去的矿山》那书,很让我震撼,写得好啊,那么硬朗,那么扎心,那么令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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