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忘了你,耶路撒冷》
耶胡达·阿米亥 | 著 欧阳昱 | 译
查尔斯·西米克 Charles Simic 在我们计划出版的《以欢笑拯救:西米克散文集》中,有一篇西米克谈论以色列诗人阿米亥的文章,这篇文章简短而有深意,说到关于诗歌与传统,西米克说,“对于身处耶路撒冷的阿米亥,传统就在他每天早晨端起第一杯咖啡时望向的窗外。”今天,我们就分享一下由青年译者张健翻译的西米克散文《诗歌:记忆的艺术》,同时也分享几首阿米亥写耶路撒冷的诗歌。阿米亥以独特的视角,再现了犹太民族以及每一生活在耶路撒冷的人的生存境遇。阿米亥从未停止过对战争思考,出生于南斯拉夫、历经过战争的西米克也一样。 选自查尔斯·西米克散文集《以欢笑拯救》 文 | 查尔斯·西米克 译 | 张健 诗歌:记忆的艺术 一切都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它。在历史悠久、充满神话和宗教的“圣地”,做一名诗人既不是一种恩赐也不是什么灾难。在耶胡达·阿米亥看来,那感觉就像生活在两块磨石之间,或住在上帝隔壁。每当他睁开眼,圣经中的历史便充满他的视线。这曾上演无数奇迹、预言家们被某种愿景击倒于此的神奇土地上,如今只剩下交通阻塞和人头攒动的海滩。对于一名美国诗人,图书馆是找寻传统的最好去处。而对于身处耶路撒冷的阿米亥,传统就在他每天早晨端起第一杯咖啡时望向的窗外。 “整个世界早早起床赶往邪恶,多么美妙!”在其一首早期诗歌中,他也曾这样写过,因为圣地的世界也不乏罪恶。那永无止境的战争轮回,对无辜民众的杀戮,以及由此而来的无法避免的深深绝望。阿米亥身上最令人惊叹的是他直至最后都保持着清醒与理智,以及他能够在自己哲学的忧郁与俗世的欲望之间保持平衡。上个世纪里,可曾有过比他更伟大的情爱诗人?我一个也想不出。“圣歌诗人”,安东尼·赫克特曾这样称呼他。即使在他扮演一个被人类的愚蠢逗笑了的观察者时,他也没忘记不时地夸赞几句。他对幸福的想象,保持在一种平实的人类维度上。晾衣绳上挂着白色的衬衣和汗衫——至少证明我们在此刻拥有平和与宁静。 在他还是个年轻诗人的时候,他就写过死亡。身为一名1924年在德国出生、1936 年移居耶路撒冷的第一代以色列人,在他身上有种悬而未定的东西,就好像父母的移民带来的躁动还未在他身上平静下来。他的主题永远是他自己,他的诗歌可看作持续记录他对这个世界的反应的日志。回忆和忘却,是他持续关注的话题。每一件事情最终都归结于此。一个被某人记住的人间奇迹,一场我们都已忘记的难以想象的恐怖记忆。阿米亥是一位智者,他提醒我们呵护好心灵。他诗歌里的明净清澈,是他在面对伟大使命时心怀谦卑的最佳明证。他写抒情诗,因为每一个生命里都有不可失去的瞬间。有谁会记得回忆者?他问道。我们,这些阅读和热爱他诗歌的人,将会记得。
译 | 欧阳昱 耶路撒冷 在老城的一片屋顶上 有衣物挂晒在午后的阳光中: 是与我为敌的一个女人的白单子, 是与我为敌的一个男人用来 擦干额头汗水的毛巾。 在老城的天空中 一只风筝。 在绳子的另一端, 有一个 我看不见的孩子 因为隔着墙 我们挂起了许多旗帜, 他们挂起了许多旗帜。 让我们以为,他们是幸福的。 让他们以为,我们是幸福的。 耶路撒冷,1967 献给我的朋友德尼斯、阿力和哈罗德 1 今年,我走了很远的路 去观察我城市的沉默。 你摇动时,婴儿就会安静下来,而一座城市在远处 安静下来。我居住在渴望中。我跳房子 跳的是耶胡达·哈-勒维的四个严格的方块: 我的心。我自己。东方。西方。 我听见钟声在时间的宗教里敲响, 但我在体内听到的哀号 一向都来自我的耶胡达沙漠。 既然我已回来,我就又尖叫起来。 在夜里,星星升起,就像淹死者吐出的气泡, 每天早晨,我尖叫,像新生儿在啼哭 冲着房屋的骚动,冲着这完整而巨大的光明。 2 我已回到这座城市,在这儿,名字 给予了距离,仿佛给予了数字 不是几路车的数字 而是:70年之后,1917,公元前 500年,四十八。这些才是你真正 旅行的路线。 而过去的魔鬼正在与未来 的魔鬼会面,在我之上 就我的事谈判,他们的给予和抢夺,既不予,也不夺, 在我头上炮弹轨道高高的拱形之中。 重返耶路撒冷的男人意识到,原来伤人的地方 不再伤人了。 但轻度的警告依然留存在一切之中, 就像一袭轻纱在动:警告。 3 照亮的是大卫塔,照亮的是玛利亚教堂, 照亮的是墓穴中长眠的犹太人祖先,照亮的是 来自里面的一张张脸,照亮的是 透明的蜜汁蛋糕,照亮的是钟,照亮的是时间 它正穿过你的大腿,而你在脱衣。 照亮了,照亮了。照亮的是我童年时代的面颊, 照亮的是想被照亮的石头 还有那些想在黑暗广场上睡觉的人。 照亮的是栏杆上的蜘蛛和教堂的蛛网 以及楼梯上的杂技演员。但除此之外, 照亮的是可怕而真实的X光字 用骨头的字母、用白色和闪电写成:计数过了 计数过了、称量过了、乘除过了* * 原文为亚拉姆语“MENEMENE TEKEL UPHARSIN”,根据《但以理书》,这些是伯沙萨的盛宴上,出现在墙上的文字。 4 你徒劳地寻找铁丝网栅栏。 你知道,这类东西 是不会消失的。也许,另一座城市 现在正被切为两半;两个情侣 被分开;一具陌生的肉体正在自我折磨 用这些荆棘,拒绝成为石头。 你徒劳地看着。你抬眼朝向山峦, 也许在那儿?不是这些山峦,不是地理学的事故, 而是那些大山。你提问 没有提高嗓门、不带疑惑地问, 只是因为你应该问他们点什么,而他们 并不存在。一种伟大的厌倦感想要带着所有力量的你 而且得到你了。像死。 耶路撒冷,世上唯一的城市 在那儿,连死人都被赋予了投票权。 5 1967年,忘却年的赎罪日这一天,我穿上 黑色的节日衣服,走路去了耶路撒冷老城。 在一家阿拉伯人的墙洞商店面前,我站了很久, 这家店离大马士革门不远,店里有 扣子、拉链和一卷轴一卷轴的线 有各种颜色的摁扣和搭扣。 有罕见的光线,以及多种色彩,像一条开敞的方舟。 我在心里对他说,我父亲也 有一个这样的店,里面有线,也有扣子。 我在心里对他解释那几十年的岁月 解释各种原因、各种事情,解释我为什么现在会在这儿 为什么我父亲的商店在别处被烧掉了,为什么他被埋在这儿。 我说完后,就到了念关门祈祷语的时候。 他放下门帘,关上了门 我也跟着所有做礼拜的人一起回家了。 6 让我远离童年的不是时间, 而是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一切。此时 我也得学习阿拉伯语,从时间的两端 一路走到赫里科;墙壁的长度已经增加 以及塔楼的高度和祈祷屋的穹隆 其面积无可计量。这一切 都拓宽了我的生命,逼着我 再一次永远地迁徙,离开河流和森林的气味。 我的生命将以这种方式延伸;它长得很瘦 就像透明的布。你可以一眼看透我。 7 在仇恨睁大眼睛、爱情瞎了眼睛 的这个夏天,我开始再度相信 将要充满弹坑的 所有的小事物:土壤、一根野草, 也许还有雨后的各种小昆虫。 我想起孩子们的成长,一半在父亲的伦理中 一半在战争的科学中。 此时,泪水从外面钻进我的眼里 而我的耳朵每天都在虚构佳音信使 的脚步声。 8 城市在她的名字中捉迷藏: 耶鲁撒拉英姆、阿尔卡兹、撒勒姆、杰鲁、耶鲁,总是 低语着第一个耶布赛特人*的名字:伊乌斯, 伊乌斯,伊乌斯,在黑暗中。她哭泣, 带着渴望:埃利亚·卡皮托利娜、埃利亚、埃利亚。 凡是夜里独自呼唤她的男人 她都到他身边去。但我们都知道 是谁到谁身边去的。 *耶布赛特人:也被称作耶布斯人,是迦南的一个部落,耶路撒冷曾是他们的居住地。 9 在一扇敞开的门上,挂着一个标志:关门了。 你怎么解释这一点?此时 两头的铁链都是自由的:没有 囚犯,也没有狱卒;没有狗,也没有主人。 铁链逐渐会变成翅膀。 你怎么解释这一点? 呵,你来解释吧。 10 耶路撒冷很小,蹲在小山岗中, 比如说,她不像纽约。 两千年前,她蹲在 神奇的起跑线上。 其他所有城市都跑在前面,在时间的 竞技场跑着大圈,有胜利的也有失败的, 还有死去的。耶路撒冷始终保持起跑的蹲势: 所有的胜利都被她牢牢地抓住, 藏在她里面。包括所有的失败。 她的力量在增长,她的呼吸很平静 等着超越竞技场的一场赛跑。 11 寂寞永在中间, 被那些堡垒所庇护。在其中 人们应该感到安稳,但他们却没有。 他们离开很久之后, 又有洞穴为新的隐士形成。 关于耶路撒冷,你知道什么。 你不需要理解语言; 语言穿过一切,仿佛穿过房屋的废墟。 人是一堵石头在动的墙。 但即使在哭墙中 我也没看见过这么悲戚的石头。 我疼痛的字母被照亮了 就像大街对面那座饭店的名字。 什么在等我,什么没在等我。 12 耶路撒冷的石头,是唯一能够感受痛苦的 石头。它有一个神经网络。 耶路撒冷人时不时地走进 抗议中,就像走进巴别塔。 但上帝像警察挥舞着巨大的警棍,把她 打倒:把房屋铲平,把墙壁推倒, 这之后,城市离散,充斥着 哀怨的祈祷和来自教堂、犹太教堂 和大声呻吟的清真寺的零星尖叫。 每一声都冲着自己所在的地方。 13 总是在废弃的房屋和铁制大梁的旁边 这些东西弯曲缠绕,像被杀者的臂膀,你会发现 有人在清扫平整的小道 或侍弄小小的花园,敏感的 小道,四方的花圃。 那种想恐怖地死去的巨大欲望,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就像在狮门边怀特兄弟的修道院里一样。 但在更早以前,在院子里,地面敞开了大口: 廊柱和拱门支撑着虚荣的土地 在互相谈判:十字军和守护天使, 一个苏丹人和虔诚的拉比*耶胡达。带廊柱的 圆拱,囚犯的赎金,卷起的合同中奇怪的 条款,以及封存的石头。弯钩钩住了空气。 柱顶和残破的廊柱散落四处,像因愤怒 而中断的一场棋局中的棋子, 希腊王在两千年前就已大放悲声 哭得像迫击炮弹。他知道。 *拉比(Rabbi):犹太教负责执行教规和律法,以及主持宗教仪式的人。 14 如果云是天花板,我想 坐在云下的房间里:一个死亡的王国从我下面 升起、升起,宛似热腾腾食物中的热气。 一扇门尖叫了一声:一片正在打开的云。 在山谷中,有人用铁拍打着石头 但回声在空中竖起了大而不同的事物。 房屋上空——它们上面带房屋的房屋。这都是历史。 在没有屋顶的学校学习,没有墙壁、没有椅子 没有老师。 完全在户外的这种学习, 一种短促如心脏单跳一下的学习。全部都是。 15 我和耶路撒冷就像盲人和跛子。 她看着我 出去,到死海,到世界末日。 而我把她扛起在我肩头 在黑暗的暗流中盲目地走着。 16 在这个明亮的秋日 我再度确立了耶路撒冷。 她那些基础的卷轴 在空中飞舞,鸟、思绪。 上帝生我的气 因为我总是逼着他 再次创生世界 远离混沌,光明,第二天,直到 人类诞生,然后回到起点。 17 清晨,老城的阴影倒在 新城的上面。下午——正好相反。 无人获利。穆安津*的祈祷 倾倒在新房子上。敲响的 钟像球一样滚走,又蹦跳着回来。 犹太教堂发出的“神圣、神圣、神圣”的叫声将会淡出 仿佛灰色的烟。 夏天结束的时候,我呼吸着已经燃烧过 并疼痛过的空气。我的思绪有着 许多合上的书的静谧: 许多拥挤的书,其中大部分的书页 都挤在一起,就像早晨的眼睑。 *穆安津:报告祷告时刻的人。 18 我爬上大卫塔 比升到最高处的祈祷声还要高一点: 升到去天堂的半路上。有几位 古人成功了:穆罕默德、耶稣 等等。尽管他们在天堂没有找到栖息之地; 他们只是进入了一种更高的激动。但 对他们的喝彩自那时以来从未停止, 在下面。 19 耶路撒冷建筑在一声收住不放的尖叫声上 建筑在穹隆的基础之上。如果没有理由 发出尖叫,地基就会坍塌,城市就会崩溃; 如果尖叫尖叫了,耶路撒冷就会爆炸着进入天空。 20 诗人晚上进入老城 他们从里面出来时,兜里塞满了形象 和暗喻,以及精心构制的小寓言 以及来自廊柱和微光闪烁的地穴的明喻, 来自黑暗果实的内部 以及锤子敲出的精致的金银丝心脏。 我以手加额 揩去汗水 我发现,一不小心就唤起了 艾尔色·拉斯克-舒勒*的幽灵。 在她的一生中, 她都轻而小,在她的死亡中更是如此。但是 她的诗啊。 *艾尔色·拉斯克-舒勒:著名犹太裔德国女诗人。 21 耶路撒冷是一个港口,位于永恒的岸边。 圣殿山是一艘大船,一艘华丽无比的 奢侈轮船。在她西壁的舷窗 兴冲冲的圣人在往外看,游客,码头上哈西德派教徒 在挥手告别,喊着乌拉、乌拉、一帆风顺!船永远在 抵达,永远在驶去。而栅栏、码头 警察、旗帜、教堂高高的旗杆 清真寺、犹太教堂的主烟囱、赞美诗的小船, 以及山坡。吹响了角笛:又走了一艘船。 赎罪日的水手身穿白色制服 爬上久经考验的祈祷之梯和祈祷之绳。 而贸易、大门和金色穹顶: 耶路撒冷是上帝的威尼斯。 22 耶路撒冷是所罗门的姐妹城市, 但仁慈的盐对她并不仁慈 也不用沉默的白色来覆盖她。 耶路撒冷是一座未经认可的庞贝城。 扔进火里的史书, 书页四散,红得发硬。 一只盲的、浅颜色的眼睛, 总是在静脉的筛子中粉碎。 许多分娩正在下面张开口子, 一个有着无数牙齿的子宫, 一个双刃女,以及神圣的乳房。 太阳想:耶路撒冷是一片海洋 于是就落在海里了:错得厉害。 天鱼被小巷子的渔网捕住, 互相把对方撕成碎片。 耶路撒冷。一场打开的手术。 外科大夫们在遥远的天空佯装午睡, 但她的死者逐渐 形成一个圆圈,把她包围起来, 像安静的花瓣。 我的上帝。 我的雄蕊。 阿门。 图书推荐 《如果我忘了你,耶路撒冷》 耶胡达·阿米亥 | 著 欧阳昱 | 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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