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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米克谈阿米亥:记忆的艺术

 毋忘书 2021-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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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西米克  Charles Simic

在我们计划出版的《以欢笑拯救:西米克散文集》中,有一篇西米克谈论以色列诗人阿米亥的文章,这篇文章简短而有深意,说到关于诗歌与传统,西米克说,“对于身处耶路撒冷的阿米亥,传统就在他每天早晨端起第一杯咖啡时望向的窗外。”今天,我们就分享一下由青年译者张健翻译的西米克散文《诗歌:记忆的艺术》,同时也分享几首阿米亥写耶路撒冷的诗歌。阿米亥以独特的视角,再现了犹太民族以及每一生活在耶路撒冷的人的生存境遇。阿米亥从未停止过对战争思考,出生于南斯拉夫、历经过战争的西米克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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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查尔斯·西米克散文集《以欢笑拯救》

文 | 查尔斯·西米克

译 | 张健

诗歌:记忆的艺术

一切都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它。在历史悠久、充满神话和宗教的“圣地”,做一名诗人既不是一种恩赐也不是什么灾难。在耶胡达·阿米亥看来,那感觉就像生活在两块磨石之间,或住在上帝隔壁。每当他睁开眼,圣经中的历史便充满他的视线。这曾上演无数奇迹、预言家们被某种愿景击倒于此的神奇土地上,如今只剩下交通阻塞和人头攒动的海滩。对于一名美国诗人,图书馆是找寻传统的最好去处。而对于身处耶路撒冷的阿米亥,传统就在他每天早晨端起第一杯咖啡时望向的窗外。

“整个世界早早起床赶往邪恶,多么美妙!”在其一首早期诗歌中,他也曾这样写过,因为圣地的世界也不乏罪恶。那永无止境的战争轮回,对无辜民众的杀戮,以及由此而来的无法避免的深深绝望。阿米亥身上最令人惊叹的是他直至最后都保持着清醒与理智,以及他能够在自己哲学的忧郁与俗世的欲望之间保持平衡。上个世纪里,可曾有过比他更伟大的情爱诗人?我一个也想不出。“圣歌诗人”,安东尼·赫克特曾这样称呼他。即使在他扮演一个被人类的愚蠢逗笑了的观察者时,他也没忘记不时地夸赞几句。他对幸福的想象,保持在一种平实的人类维度上。晾衣绳上挂着白色的衬衣和汗衫——至少证明我们在此刻拥有平和与宁静。

在他还是个年轻诗人的时候,他就写过死亡。身为一名1924年在德国出生、1936 年移居耶路撒冷的第一代以色列人,在他身上有种悬而未定的东西,就好像父母的移民带来的躁动还未在他身上平静下来。他的主题永远是他自己,他的诗歌可看作持续记录他对这个世界的反应的日志。回忆和忘却,是他持续关注的话题。每一件事情最终都归结于此。一个被某人记住的人间奇迹,一场我们都已忘记的难以想象的恐怖记忆。阿米亥是一位智者,他提醒我们呵护好心灵。他诗歌里的明净清澈,是他在面对伟大使命时心怀谦卑的最佳明证。他写抒情诗,因为每一个生命里都有不可失去的瞬间。有谁会记得回忆者?他问道。我们,这些阅读和热爱他诗歌的人,将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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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如果我忘了你,耶路撒冷》
诗 | 耶胡达·阿米亥  

译 | 欧阳昱  

耶路撒冷

在老城的一片屋顶上

有衣物挂晒在午后的阳光中:

是与我为敌的一个女人的白单子,

是与我为敌的一个男人用来

擦干额头汗水的毛巾。

在老城的天空中

一只风筝。

在绳子的另一端,

有一个

我看不见的孩子

因为隔着墙

我们挂起了许多旗帜,

他们挂起了许多旗帜。

让我们以为,他们是幸福的。

让他们以为,我们是幸福的。

耶路撒冷,1967

献给我的朋友德尼斯、阿力和哈罗德

1

今年,我走了很远的路

去观察我城市的沉默。

你摇动时,婴儿就会安静下来,而一座城市在远处

安静下来。我居住在渴望中。我跳房子

跳的是耶胡达·哈-勒维的四个严格的方块:

我的心。我自己。东方。西方。

我听见钟声在时间的宗教里敲响,

但我在体内听到的哀号

一向都来自我的耶胡达沙漠。

既然我已回来,我就又尖叫起来。

在夜里,星星升起,就像淹死者吐出的气泡,

每天早晨,我尖叫,像新生儿在啼哭

冲着房屋的骚动,冲着这完整而巨大的光明。

2

我已回到这座城市,在这儿,名字

给予了距离,仿佛给予了数字

不是几路车的数字

而是:70年之后,1917,公元前

500年,四十八。这些才是你真正

旅行的路线。

而过去的魔鬼正在与未来

的魔鬼会面,在我之上

就我的事谈判,他们的给予和抢夺,既不予,也不夺,

在我头上炮弹轨道高高的拱形之中。

重返耶路撒冷的男人意识到,原来伤人的地方

不再伤人了。

但轻度的警告依然留存在一切之中,

就像一袭轻纱在动:警告。

3

照亮的是大卫塔,照亮的是玛利亚教堂,

照亮的是墓穴中长眠的犹太人祖先,照亮的是

来自里面的一张张脸,照亮的是

透明的蜜汁蛋糕,照亮的是钟,照亮的是时间

它正穿过你的大腿,而你在脱衣。

照亮了,照亮了。照亮的是我童年时代的面颊,

照亮的是想被照亮的石头

还有那些想在黑暗广场上睡觉的人。

照亮的是栏杆上的蜘蛛和教堂的蛛网

以及楼梯上的杂技演员。但除此之外,

照亮的是可怕而真实的X光字

用骨头的字母、用白色和闪电写成:计数过了

计数过了、称量过了、乘除过了*

* 原文为亚拉姆语“MENEMENE TEKEL UPHARSIN”,根据《但以理书》,这些是伯沙萨的盛宴上,出现在墙上的文字。

4

你徒劳地寻找铁丝网栅栏。

你知道,这类东西

是不会消失的。也许,另一座城市

现在正被切为两半;两个情侣

被分开;一具陌生的肉体正在自我折磨

用这些荆棘,拒绝成为石头。

你徒劳地看着。你抬眼朝向山峦,

也许在那儿?不是这些山峦,不是地理学的事故,

而是那些大山。你提问

没有提高嗓门、不带疑惑地问,

只是因为你应该问他们点什么,而他们

并不存在。一种伟大的厌倦感想要带着所有力量的你

而且得到你了。像死。

耶路撒冷,世上唯一的城市

在那儿,连死人都被赋予了投票权。

5

1967年,忘却年的赎罪日这一天,我穿上

黑色的节日衣服,走路去了耶路撒冷老城。

在一家阿拉伯人的墙洞商店面前,我站了很久,

这家店离大马士革门不远,店里有

扣子、拉链和一卷轴一卷轴的线

有各种颜色的摁扣和搭扣。

有罕见的光线,以及多种色彩,像一条开敞的方舟。

我在心里对他说,我父亲也

有一个这样的店,里面有线,也有扣子。

我在心里对他解释那几十年的岁月

解释各种原因、各种事情,解释我为什么现在会在这儿

为什么我父亲的商店在别处被烧掉了,为什么他被埋在这儿。

我说完后,就到了念关门祈祷语的时候。

他放下门帘,关上了门

我也跟着所有做礼拜的人一起回家了。

6

让我远离童年的不是时间,

而是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一切。此时

我也得学习阿拉伯语,从时间的两端

一路走到赫里科;墙壁的长度已经增加

以及塔楼的高度和祈祷屋的穹隆

其面积无可计量。这一切

都拓宽了我的生命,逼着我

再一次永远地迁徙,离开河流和森林的气味。

我的生命将以这种方式延伸;它长得很瘦

就像透明的布。你可以一眼看透我。

7

在仇恨睁大眼睛、爱情瞎了眼睛

的这个夏天,我开始再度相信

将要充满弹坑的

所有的小事物:土壤、一根野草,

也许还有雨后的各种小昆虫。

我想起孩子们的成长,一半在父亲的伦理中

一半在战争的科学中。

此时,泪水从外面钻进我的眼里

而我的耳朵每天都在虚构佳音信使

的脚步声。

8

城市在她的名字中捉迷藏:

耶鲁撒拉英姆、阿尔卡兹、撒勒姆、杰鲁、耶鲁,总是

低语着第一个耶布赛特人*的名字:伊乌斯,

伊乌斯,伊乌斯,在黑暗中。她哭泣,

带着渴望:埃利亚·卡皮托利娜、埃利亚、埃利亚。

凡是夜里独自呼唤她的男人

她都到他身边去。但我们都知道

是谁到谁身边去的。

*耶布赛特人:也被称作耶布斯人,是迦南的一个部落,耶路撒冷曾是他们的居住地。

9

在一扇敞开的门上,挂着一个标志:关门了。

你怎么解释这一点?此时

两头的铁链都是自由的:没有

囚犯,也没有狱卒;没有狗,也没有主人。

铁链逐渐会变成翅膀。

你怎么解释这一点?

呵,你来解释吧。

10

耶路撒冷很小,蹲在小山岗中,

比如说,她不像纽约。

两千年前,她蹲在

神奇的起跑线上。

其他所有城市都跑在前面,在时间的

竞技场跑着大圈,有胜利的也有失败的,

还有死去的。耶路撒冷始终保持起跑的蹲势:

所有的胜利都被她牢牢地抓住,

藏在她里面。包括所有的失败。

她的力量在增长,她的呼吸很平静

等着超越竞技场的一场赛跑。

11

寂寞永在中间,

被那些堡垒所庇护。在其中

人们应该感到安稳,但他们却没有。

他们离开很久之后,

又有洞穴为新的隐士形成。

关于耶路撒冷,你知道什么。

你不需要理解语言;

语言穿过一切,仿佛穿过房屋的废墟。

人是一堵石头在动的墙。

但即使在哭墙中

我也没看见过这么悲戚的石头。

我疼痛的字母被照亮了

就像大街对面那座饭店的名字。

什么在等我,什么没在等我。

12

耶路撒冷的石头,是唯一能够感受痛苦的

石头。它有一个神经网络。

耶路撒冷人时不时地走进

抗议中,就像走进巴别塔。

但上帝像警察挥舞着巨大的警棍,把她

打倒:把房屋铲平,把墙壁推倒,

这之后,城市离散,充斥着

哀怨的祈祷和来自教堂、犹太教堂

和大声呻吟的清真寺的零星尖叫。

每一声都冲着自己所在的地方。

13

总是在废弃的房屋和铁制大梁的旁边

这些东西弯曲缠绕,像被杀者的臂膀,你会发现

有人在清扫平整的小道

或侍弄小小的花园,敏感的

小道,四方的花圃。

那种想恐怖地死去的巨大欲望,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就像在狮门边怀特兄弟的修道院里一样。

但在更早以前,在院子里,地面敞开了大口:

廊柱和拱门支撑着虚荣的土地

在互相谈判:十字军和守护天使,

一个苏丹人和虔诚的拉比*耶胡达。带廊柱的

圆拱,囚犯的赎金,卷起的合同中奇怪的

条款,以及封存的石头。弯钩钩住了空气。

柱顶和残破的廊柱散落四处,像因愤怒

而中断的一场棋局中的棋子,

希腊王在两千年前就已大放悲声

哭得像迫击炮弹。他知道。

*拉比(Rabbi):犹太教负责执行教规和律法,以及主持宗教仪式的人。

14

如果云是天花板,我想

坐在云下的房间里:一个死亡的王国从我下面

升起、升起,宛似热腾腾食物中的热气。

一扇门尖叫了一声:一片正在打开的云。

在山谷中,有人用铁拍打着石头

但回声在空中竖起了大而不同的事物。

房屋上空——它们上面带房屋的房屋。这都是历史。

在没有屋顶的学校学习,没有墙壁、没有椅子

没有老师。

完全在户外的这种学习,

一种短促如心脏单跳一下的学习。全部都是。

15

我和耶路撒冷就像盲人和跛子。

她看着我

出去,到死海,到世界末日。

而我把她扛起在我肩头

在黑暗的暗流中盲目地走着。

16

在这个明亮的秋日

我再度确立了耶路撒冷。

她那些基础的卷轴

在空中飞舞,鸟、思绪。

上帝生我的气

因为我总是逼着他

再次创生世界

远离混沌,光明,第二天,直到

人类诞生,然后回到起点。

17

清晨,老城的阴影倒在

新城的上面。下午——正好相反。

无人获利。穆安津*的祈祷

倾倒在新房子上。敲响的

钟像球一样滚走,又蹦跳着回来。

犹太教堂发出的“神圣、神圣、神圣”的叫声将会淡出

仿佛灰色的烟。

夏天结束的时候,我呼吸着已经燃烧过

并疼痛过的空气。我的思绪有着

许多合上的书的静谧:

许多拥挤的书,其中大部分的书页

都挤在一起,就像早晨的眼睑。

*穆安津:报告祷告时刻的人。

18

我爬上大卫塔

比升到最高处的祈祷声还要高一点:

升到去天堂的半路上。有几位

古人成功了:穆罕默德、耶稣

等等。尽管他们在天堂没有找到栖息之地;

他们只是进入了一种更高的激动。但

对他们的喝彩自那时以来从未停止,

在下面。

19

耶路撒冷建筑在一声收住不放的尖叫声上

建筑在穹隆的基础之上。如果没有理由

发出尖叫,地基就会坍塌,城市就会崩溃;

如果尖叫尖叫了,耶路撒冷就会爆炸着进入天空。

20

诗人晚上进入老城

他们从里面出来时,兜里塞满了形象

和暗喻,以及精心构制的小寓言

以及来自廊柱和微光闪烁的地穴的明喻,

来自黑暗果实的内部

以及锤子敲出的精致的金银丝心脏。

我以手加额

揩去汗水

我发现,一不小心就唤起了

艾尔色·拉斯克-舒勒*的幽灵。

在她的一生中,

她都轻而小,在她的死亡中更是如此。但是

她的诗啊。

*艾尔色·拉斯克-舒勒:著名犹太裔德国女诗人。

21

耶路撒冷是一个港口,位于永恒的岸边。

圣殿山是一艘大船,一艘华丽无比的

奢侈轮船。在她西壁的舷窗

兴冲冲的圣人在往外看,游客,码头上哈西德派教徒

在挥手告别,喊着乌拉、乌拉、一帆风顺!船永远在

抵达,永远在驶去。而栅栏、码头

警察、旗帜、教堂高高的旗杆

清真寺、犹太教堂的主烟囱、赞美诗的小船,

以及山坡。吹响了角笛:又走了一艘船。

赎罪日的水手身穿白色制服

爬上久经考验的祈祷之梯和祈祷之绳。

而贸易、大门和金色穹顶:

耶路撒冷是上帝的威尼斯。

22

耶路撒冷是所罗门的姐妹城市,

但仁慈的盐对她并不仁慈

也不用沉默的白色来覆盖她。

耶路撒冷是一座未经认可的庞贝城。

扔进火里的史书,

书页四散,红得发硬。

一只盲的、浅颜色的眼睛,

总是在静脉的筛子中粉碎。

许多分娩正在下面张开口子,

一个有着无数牙齿的子宫,

一个双刃女,以及神圣的乳房。

太阳想:耶路撒冷是一片海洋

于是就落在海里了:错得厉害。

天鱼被小巷子的渔网捕住,

互相把对方撕成碎片。

耶路撒冷。一场打开的手术。

外科大夫们在遥远的天空佯装午睡,

但她的死者逐渐

形成一个圆圈,把她包围起来,

像安静的花瓣。

我的上帝。

我的雄蕊。

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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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忘了你,耶路撒冷》

耶胡达·阿米亥 | 著  欧阳昱 |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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