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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毅安|白山黑水,那年那月那些事(完结篇)

 天下小粮仓 2021-06-30

​​原创 孙毅安 满天都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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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了长白山区,继续采访——这里已经是林区了。公路两边的树也就碗口粗。我有些纳闷;这不都深山老林吗?怎么树看起来没长几年,感觉不是原始森林。辛实老师哈哈笑了;原始森林?你也太天真了。原始森林砍伐完,再种上树,叫次生林。次生林长大砍了再种上树,叫再生林。你现在看见的,就是再生林。我恍然大悟,原来从爷爷砍到孙子了,难怪树那么小。林场的名字我忘记了。这里唯一正经的工作就是砍树,运树,长年累月破坏着森林环境。这几年封山育林不让伐树了,整个林场一副衰败的样子。无论是建筑,车辆,还是路人的服饰,神态,看起来都透露着窘迫的意味。然而和工人们接触,言语之间,不仅流露出无奈和不服气,还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我感觉良好。可能还是因为自己是工人阶级吧。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比农民强老多了。而且我对于采访林场那些前抗联战士兴趣越来越小。他们是退休多年的老职工,估计平时没什么人跟他们唠嗑,这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住,那叫一个滔滔不绝。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说的瞎话比真话多。这就很耽误功夫了。为什么会这样说呢?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在夸大自己当年在抗联的作用。比如说,一提到杨靖宇,都说认识而且相当熟悉。我是知道杨将军的大致活动轨迹的,听他们一说时间和地点,就能判断出他们与杨靖宇的抗日活动没有交集,根本不可能认识。还有啊,他们聊起来,自己都成了英雄了。在这些人的嘴里,那杀鬼子比杀鸡还容易,每个被采访者都杀了不老少鬼子,以一当十稀松平常。经常令我怀疑到底是采访呢,还是听评书呢。不过我也没办法反驳或者戳穿,只能听着。反正五十多年过去,鬼子被打跑了再也不会回来,死无对证。再说了,要是我说太狠了老人脸上挂不住,他们的儿子兴许就能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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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那几天,老是听到隆隆的爆炸声,冷不丁吓人一跳。这一天刚好看到一片旧房子在拆迁,房子推倒了,地基使用炸药在爆破。干活的工人说,这地方以前是小鬼子林场监工的住宅,修的特别结实,地基都是钢筋水泥建的,当时的标准就是房子用一百年不能有毛病。他妈的小鬼子占俺们东北,还想住几辈子呢,想得美!工人说着,恨恨吐了一口痰。林场采访没什么收获,大酒喝的挺有收获,除了第一天我们是自己在镇上小饭馆吃饭,剩下的不是当地干部请客,就是被采访老人硬拉扯着在家吃饭,而且基本顿顿饺子。东北林场冬天包饺子,那叫一个豪迈。家里要包饺子就买头猪杀了,然后大葱白菜红萝卜,和几袋面粉开始可劲整。包好的饺子就端出去放屋外,一会儿就冻瓷实了。几乎每家院子都有一个小木屋,饺子就堆木屋里,要吃的时候,撮一簸箕回来煮就得了。整整一个冬天,饺子都保鲜,跟放冰箱冷冻室一样。喝酒都是脱了鞋上炕,在小炕桌上喝。各种脚味儿混合在一起,有时候就感觉比较酸爽。酒是小卖铺买来的散白干,一块钱一斤。规格高就喝大泉眼,一块八一瓶,一晚上整好几瓶。林场爷们酒量不咋滴,喝一会儿就歇菜了,梗着脖子说车轱辘话,歪一边打呼噜去了。林场嫂子厉害,老说大兄弟你看俺们家掌柜的没量,这丢人现眼的。来来来,嫂子不会喝,今儿豁出去陪你喝几盅。 真人不露相,这不会喝的嫂子,往往就把我喝趴下了。嫂子们不仅酒量好,还抽烟。不是纸烟,是长长管子带铜烟锅的那种。吧唧吧唧抽起来烟雾缭绕。小马惨了,他不抽烟不喝酒,而且不能吃饺子。因为他是穆斯林,猪肉绝对不能吃。所以林场的诸多家宴,小马能吃的东西不多。但是小马很敦厚,也很有耐心,随便填饱肚子后,就陪坐着看我们喝大酒吹牛逼。    林场老人们还特别关心政治,喝着喝着就开始聊中南海里的事。不仅他们热爱政治,我发现辛实老师也特别热爱,经常喝着酒,他就和当地干部咬耳朵,说高层的人事变动,而且这里面有什么玄机,他都知道。要不怎么一脸神秘,手放嘴边凑对方脸上说悄悄话呢。那时我根本不关心政治,总觉得国家大事有领导人操心,关我屁事。多年后我才知道,当时的我还是太年轻。有道是你不关心政治,政治就来关心你。从林场回到梅河,李书记又召见了我们,他召集有关部门,开了一个大型座谈会,座谈会的内容已经忘了,只记得我和小马被拍了照片,上了当地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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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住在梅河宾馆。一天,门口看停车场的大爷拦住我和小马:“采访抗日的就你们俩啊?”我回答:“是的。”“那东北军抗日算数不?”大爷问道。我说:“当然也算数啦,只要是打鬼子,不管是什么身份,都是英雄。”于是大爷给我讲了他小时候看到的事。当地有个东北军军官,叫王风阁。“9.18事变”后,他坚持抗日,带着一支队伍和鬼子打游击战。王风阁勇敢作战,而且足智多谋,搞得鬼子很头疼。有一次,王风阁被鬼子追击,跑到了一座孤山上。这座山地势险要,鬼子攻不上来,王将军也下不去,双方就这样僵持不下。鬼子劝降,王将军当然不肯。于是鬼子把他的母亲和弟弟抓了带到山前,威胁说假如不投降,就杀死这娘儿俩。王风阁一枪打死了弟弟,然后对日本人喊话说:“我打死亲兄弟,就是告诉你们,王风阁和日本人不共戴天!母亲是生我养我的人,我下不了手,你们要杀要剐随便。”鬼子打死了他的母亲,又围困了很多天,却拿王风阁没辙,只能灰溜溜撤走。大约一年后,鬼子抓住了王风阁,逼他投降。王风阁破口大骂,宁死不屈。鬼子恼羞成怒,威胁说要杀死他的老婆孩子。王风阁还是不投降。 行刑那天,鬼子在王风阁面前挖了两个坑,然后把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带过来,当着他的面杀死了他妻子。王风阁不为所动,鬼子又杀死了他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当时,很多民众被鬼子用枪逼着来观看行刑。现场哭声一片。王风阁眼看妻儿受戮,处变不惊大义凛然,慷慨就义。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看门大爷给我和小马讲这段历史时,泪流满面。“那年我七岁,我亲眼看见的!”他说着,泣不成声。满门忠烈啊。王风阁后来被国民政府追授中将军衔。1994年我去台湾策划合作拍戏,在台北忠烈祠查到了王风阁将军的有关记载。牌位上方有他的戎装照片,下方记述寥寥数言,却字字泣血。面对英烈,我不由自主跪下了。为了这片黑土地,有多少人抛了头颅,撒了热血。真是一寸河山一寸血啊。真希望今天的孩子,能知道这段历史,发愤图强,让吾土吾民再也不受欺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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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西安后,根据采访的素材,也结合导演颜学恕的要求,我对剧本进行了修改。然而很多东西,我没有办法写进去。尽管我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写出真实的历史,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如果那样的话,这部电影就别想拍了。我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尽量把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装进去——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们都是戴着镣铐跳舞的人。无论背负有多重,也要坚持跳下去。又一个冬天来临。剧组出发到吉林,我没有去。一方面,我的工作完成了。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再去面对那些逝去的人,那些不能忘的事。影片公映后,引起巨大反响。而且获得了华表奖和“五个一”工程奖。我成了一炮而红的幸运儿,在西影的年轻编剧中脱颖而出。我也受到了官方的青睐和重视。几乎在每一个讨论总结文艺工作的公开场合,我都被点名表扬,时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的秦兄大会小会都说:“毅安同志写的《步入辉煌》,很辉煌!”过了一段时间,大概是有关部门领导想拍马屁吧,请中宣部某领导看了电影《步入辉煌》,谁知领导看完,怒不可遏大发雷霆:“这拍的什么电影?什么导向?杨靖宇居然被日军追着打。为什么不拍杨靖宇十万抗联打日本?步入辉煌,一点都不辉煌!这样的电影,居然还获奖了?岂有此理!”这下拍马屁拍痔疮上了。幸亏奖已经得了无法收回,不然等领导表了态,想要得奖,我看悬。省里有关部门领导的态度,也180度大转弯。记得那年在宝鸡市召开全省促进文艺创作研讨会。秦副部长在讲话时侃侃而谈:“有些作品,导向问题很重要,呃,很重要。比如说电影《步入辉煌》,选取素材角度有些问题,表现手法过于自然主义,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步入辉煌,我看,一点都不辉煌!”当时,我在台下前排就座。秦副部长抬头看见我,有些尴尬:“哈哈,毅安同志也在场,哈哈。有些创作问题,我们可以探讨嘛。”我双手抱肘坐着,我明白秦部长的苦衷,他也是不得已。于是很诚恳地说:“秦部长,这没啥讨论的。你说辉煌,它就辉煌;你说不辉煌。它就不辉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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