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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城市阴谋》连载之十九

 新用户910774DV 2021-07-07

长篇小说《城市阴谋》连载之十九,本长篇已由新华出版社正式出版。由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两届鲁迅文学奖得主王树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先生联袂推荐。

第八章 为何空气都觉的累

逃离往事

(一切尽皆称小说,无须对号与嫌疑)

我真没想到我和会在那儿相遇。记忆里我的故乡小城总是酣睡,直到更夫的敲棒声、买油条和买豆腐的吆喝声把它弄醒为止。小城太小了,今天家里不可外扬的“丑事”明天就可能传遍全城;今天吵了架红了脸的人明天也许会在大街上脸挨脸碰到一起,握了手不好意思地笑了。记忆里的小城尽管斑斑驳驳,却总是潮湿和阴冷,上了年纪的人一手拽了孩子,一手把了茶壶,坐在门前的街道上晒太阳和聊天。富裕一点的人家还兼开了一个小小的杂货店。铺子很小,但名字很大,名之曰“百货”。

  我在小城里过的日子不必提了,因为辛酸和痛苦是我们大多数人童年的必读,而比起父辈来,却总是幸运得多---每一代都向下一代输灌自己过去的苦难,仿佛总是比下一代更苦---因此没有提的必要。我要提的倒是与我自己苦难毫不沾边的。怎么说呢?那个小小的、胖胖的的乡下男孩,在学校里和我们一起走过了高中的日子。那些日子要怎样苍白就怎样苍白,以至于我好长时间都认为它老掉牙了。太阳老是懒洋洋的,人从教室里走出来也疲乏无力。我们那时读书的愿望其实也非常可怜而又现实,这也是我们这块土地上最有特色的专利之一,大多数人读书只是为了寻找一条从乡间通向城市的路,并不是为了真的学知识才去读书的。这种功利的目的至今我虽然还觉得有些荒唐,而且现在还是有不少人想通过它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我并不为当初的那些赤裸的愿望感到羞耻。小城几百年来就一直这么过着,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不骄不燥,很符合那里生活的人们的身份。居家过日子,他们从来没有主宰天下、君临一切的幻想。他们一直本本份份。所以一直到现在,我还认为——后来,我们直呼他为“乔”,因为每个人对他充满了怜爱——象那种文静的女孩子,不应该是一个属于我们队列中的男孩。

  这个男孩有张白皙的脸,温和的眼睛,笑时如花,走路似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老师总是批评他,这便让我们很容易记住。因为他上课老是迟到,而且还打不起精神,双眼总是红红的,象是熬了夜。他对教师的批评报以微微一笑,不轻不重,算是默认,教师于是总以为他诚心接受了,就不再多说,但是过后他却依然固我。到了吃饭的时候,他总是等到大家都快吃完了才去食堂,而且还从不买菜,打点冷炙回来,就着从家里带来的咸菜,有一口没一口地咽下去。偶尔也发现他皱一下眉头,但很快就被笑容代替了。按说在我们那里象他这样的读书人是很多的,不足为怪。我们奇怪的倒是我们那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对他不知为什么格外的青睐和关心。

  在小城里,有一位女教师已是很让人瞻目的了,何况这位教师,既年轻漂亮而且还是个女的呢?我们做她的学生几乎个个在心里都爱上她了,于是大家都想在她面前显示出自己的出类拔萃,那怕只是为了换得她本不经意的微微一笑。多少年后小城的同学聚会,我们还经常提起她。只不过她那时已去了更大的城市,读完了研究生后嫁给了一个不是我们小城里的人。这一点常让小城里认识她的男子汉羞得抬不起头来:美丽和聪明的女人小城总是留不住。

  那么,女教师当初为什么独独对这个男孩那么好呢?她常常让他到她的房子里去---同一扇门却总是对那些男教师关着,这一点曾让我们日夜嫉妒。因为她常主动和他说话,有时甚至还用温柔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这一点我们都感觉到了,但我们装作没看见,心里却用身体望着她,一个个羡慕得要死。特别是有人知道她甚至给饭票并代他交了学费后,开始感到在阳光下烦燥极了。嫉妒是年轻人的通病,小城里的年轻人爱流行这种通病。我们中间有些人于是用另一种眼光来看了,却象往常一样,打着呵欠,常挨男教师的训,要么就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盯住黑板不放。逢女教师的课,他是一律要睡会儿觉的,不会很长,却让我们奇怪---女教师从不会说他,除非是时间太长了,她才会轻轻推醒他说,呃,该听讲了,差不多了。那时他才开始听课,脸还略略有些红。

  我们一直相信他和女教师之间藏有什么秘密。好奇心一直是小城年轻人的另一个毛病。我们中间还有不少人为此问过,看她是不是的什么亲戚。不说话,只象往日那样露出了洁白的微笑。这个微笑,包含了他的一种骄傲,也包含了许多我们猜不透的内容和诱惑。

  小城里的确盛传着许多猜测不透的人物。太阳清淡地照着路面,女人们和男人们都不象是那么鲜活,似从水中捞起来放在地上蹦跳的鱼。有时呢,一个人活着也没有人注意;一个人死了呢,也不会惊天动地。只是偶尔被小城的后人们在闲聊中提起来,才摆摆头说,好人啊!怎么个好,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更谈不上记载了。而不同的是,女教师在我们的记忆里却一直活着,当初主要是她对这么好引起了我们强烈的好奇心,这种欲望一直到终于没有来上课为止。

  那一天和小城以往的哪一天比也没有什么区别,太阳几点钟出来几点钟回去休息没什么两样。卖油条的还是卖油条,卖煎饼的还是卖煎饼。教室的门还是往日那样被调皮一点的同学一脚踢开,大家还是象往是那样一哄而入,然后静静地坐着,心不在焉地说话,目光却一直盯着门口。这种时候,必定是女教师的课了。男教师的课大家没有这么精神,经常有人打呵欠,然后传染下去,大家都觉得嗑睡了,再或是看前边女同学的后脑勺。但女教师的课大家是用心来听、用身体来望的---因为没有人敢和她真正地对视。她上楼梯的脚步声裹着温柔的气息,如风飘荡。我们教室在四楼,但是女老师从踏上一楼起大家都感觉到了。就连男教师,上楼时也故意磨蹭,为的是和她相遇,以便可以说上一句话,亲切地打个招呼,然后再趁机地看上她一眼。平素他们要看她一眼也太难了,因为她的漂亮,男教师看了便会心惊肉跳,往往会走错了路,钻错了教室,碰着了头。

  这天的女教师却一副愁容,象是哭了的样子,美丽的脸有些苍白,大眼睛里装着历史的忧郁。她常告诉我们说历史是一首忧伤而又悲壮的歌。今天她告诉我们的却是小城的历史,于是一进教室便末语泪先流了。她流的泪砸在我们每个男子汉的心上,让我们染上了历史的情绪,一下子从她的小城故事中变得愁肠百结,思绪万千。

  她拉泣着说,我求大家为他捐一点款吧,救救,救救那个可怜的孩子。

“救救孩子”---我们知道久久猜测的东西就快有谜底了。从她抖动的双肩看,她正处于一种极度的哀伤中,这种哀伤使我们每个人都产生了要去拥抱她的感觉。女人是不能轻易地在男人的面前流泪的,这样容易使男人选择牺牲。小城里偶尔出了一回的英雄都是因女人而死的,因此读县志时易使人产生悲壮的情绪。

  她说,可怜的,他被毒蛇咬了,在医院里快要死了。

  这一句话让我们全校人都为之一震,也让我们学校的校史上记下了有关爱心的重重一笔。关于苍白的,从此就一直活在了我们的记忆里。于是我们从女教师的嘴里,解开了小城的又一个谜。

的历史活了。

  他的父亲早逝,母亲年老多病,怎么办呢?小城里的人尽管听天由命,却少不了抗争。这一点历史已作了充分的证明。

  可爱的,把母亲接进了他读书的城里,租了一间四面透风漏雨的房子住了下来。为了生活,或者是为了活着,可怜的在上课之后,要去帮人做事,帮人打工,以挣得一点零钱,换来一些散米,来维持两个人的生活。生命原来有时是这么简单,仅仅只需要水和面包而已!小城的历史是残酷的,莫说富有,仅仅活着就是胜利。但是人活着如果仅仅是为了活着,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更残酷的还在后头,为了给母亲治病,曾整整一夜跪在医院的门口,为了请他们收留她。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们谁也想不到,白白净净的永远微笑着的,遭受我们嘲笑和嫉妒的,竟会有这样的孝心和勇气!于是男子汉们自惭了,于是男子汉们自责了。

的母亲为此哭瞎了眼睛,倔强的老太太在又迟到了正在教室里挨训的时候,摸索着在房子的梁上套了根绳子,然后把自己的脖子再伸进去。但命运处处在与人为难,绳子不结实,断了,老太太重重地摔在地上,从此就卧床不起。她的号啕声一定响彻了整个小城:天啊,你怎么连人的死也不准许呢?活着不容易,难道死也不行吗?

  她的声音太弱了,我们小城的人听不到。但我们可以想象到回来后的样子。是啊,为了在母亲的生日来临之前凑足割上一块肉的金币(这种嗜好早被那时的小城人忘掉了),可怜的,夜里在下了自习之后去帮人家掏厕所,一不小心掉下去差点让大粪给灌死了。当老太太终于在生日那天吃上了肉并且笑了的时候,可怜的母亲啊,不知道坐在她对面的儿子,眼泪正大颗大颗的掉下来!还咬着嘴唇,生怕哭出了声!

  女老师流泪地讲我们小城人的故事,清一色的男子汉们涕泪长流。小城的历史就是一部泪史和血史,国民党,日本人,土匪,强盗,天灾,人祸,水患和干旱把他们折腾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人们挺了过来。就象可怜的一样,为了还女教师替他代交的学费,在下了自习之后,拿的手电筒,跑到乡间的田野里去捉蛙捉鳖,后来,竟然在深更夜半,伸出了白皙的手,去捉那青黑色值钱的有着剧毒的长蛇!

  谁也没有把文文静静的他和毒蛇联想到一起。但分币和角币在一天天地增长着,眼睛里的血丝也在一天天地膨胀着,上课时的呵欠在一天天的多起来。      

       终于有一天,一条剧毒的黑色长蛇咬在了他的手臂!

  悲剧发生了。可怜的就象小城里那些庄稼汉一样,咬着牙把长蛇捉进笼子才倒了下去。他不知道,好多天来,我们可爱的女教师一直在他的身后跟着,并把昏迷了的他送进了医院。

  多少年后,我还想说,老师呀,你是我们永远的爱人!多少年后,我们的同学聚会,提起女老师来,大家仍是唏嘘不已。一位同学说,无论她是青丝,还是她白发,她都是我的初恋,我的永爱!然后我们在小城里喝酒、唱歌、流泪,就象女老师那天给我们讲的故事时一样,美丽已永远把她的青春锁在了我们心灵的深处,温暖着我们的生活。

  于是一角、二角、一块、二块的钱投在那个纸箱里,我们学校因此在我们的记忆中有了温情。那股温情,救了的一命。

  命虽保住了,但却在的精神上,敲了重重的一棒。他一直认为自己欠了大家的,一直认为自己生活在同情的目光里,从此再也没有抬起过头来,没有了往日里祥和、安静、镇定与从容的微笑,整天只是把头低着,再也没有了当初那种生活的自信心。

  后来的日子非常苍白,似乎时间就象我笔下的稿纸,用过了不行时往垃圾堆里一扔就行了,甚至不用你把它搓成团。我们在小城叮叮当当的吆喝声中走完了高中岁月。那一年小城的记忆和历史极其灰暗,没有几个人,能收到久久幻想的大学通知书。命运就这样决定了,它无声无息。生命的奔流只不过是大海里不知从哪儿汇入的一汪清泉。

不例外。我也不例外。我们大家都不例外。

  那个夏天我到小城的学校搬行李回乡下去,选择了一个人少的黄昏。我们那时都有一种无脸见江东父老的感觉。这是小城人一如既往的虚荣,就是这一点虚荣,使得小城的尊严得以延续下去。

  在走出教室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女教师。

  她在靠河边的一棵槐树下坐着,两手托着腮帮,在黄昏夕阳下山的刹那里,望着小城残阳如血的天空,望着小城里奔腾不息的河水,在痴痴地想着什么,思考着什么。我甚而看到了她脸色苍白,看到了她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珠。我不敢去惊动她,悄悄地走了。跨出校门的时候,我的腿差点儿跪了下来,用手一抹,已泪流满面。

  我想,女老师要离开小城一定是从那个黄昏开始的。也就是从那天起,我踏上了漫长而又艰辛的流浪天涯之路。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内心里一直爱着的女老师。许多消息都是从往日同学那儿打听到的。她一定是不忍目睹小城的旧物,才去拼命地考研究生。她终于离开了小城,斩断了有关小城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她研究生毕业的那一年写的论文是《中国农村和中国农民问题》,写得激扬深切,才华毕露。那时我再一次参加了高考,进入了北方的某所大学里读书,从一本权威性的理论杂志上看到了它,她又赚了我一回眼泪。

  文章虽写得很好,但是小城依在鼾睡。从小城偶尔蹦出几个象样的人物,在外面没有一个人选择回去。包括我,都在逃离那儿了,并且还把逃离当作一种解脱。我们到底逃离什么又解脱什么呢?我们谁也没有静下心来研究。女历史老师研究过了,她却也选择逃离了那儿。

  小城在我们这些逃出来的人的脑海里,已经逐渐模糊和衰退了。割不断的根是我们的家,是我们的还生活在那里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而到以后许多年,它只是我们后代的传说了。

  有关的命运和我们自己的过去,已在时间的遂道里被我们的记忆剔出去,遥远得象是其他的一个什么人的传说。

  但是我没有想到我们还会相遇,还会在别了九年之后能碰到他。九年的小城沧桑万变,九年的小城和我们已面目全非。在我印象里,小城还应是原来的那个城廓,男人们一边抽烟一边讲着黄色的笑话,女人们则小心翼翼地提着尿壶踩着方砖上厕所。这种幻想使我在故乡下了车后有些惊惶失措。包装了的小城一片艳色,如我现在生活的城市。色彩斑澜的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把小城点缀得五颜六色,妖冶迷人。江南的水土滋润着女人光洁的皮肤,她们美丽,丰腴,细腻,让人充满着舒服的眼感。特别是那一拨在小城里我们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小小年纪便浓装艳抹,勾肩搭臂,招摇过市,使我们这些逃离了的人感到格外生疏。回乡的喜悦被无端的忧虑所缠绕,我对此叹息不已。但小城可不理会这些,它有它太多的事要做。阳光射在小城贼亮的马塞克和磁砖上,四处辉煌烂灿,给小城染上了一片金色。火热的歌舞厅、OK厅和发廊、洗头房人头攒动,拉客的年轻女人满脸媚笑,冬日的寒冷驱不走音响暄天的火爆。

  走在小城中,我们这些逃离了的且依在陆续逃离了的人常常迷路。多么可笑啊,小的时候我们能找到父母的怀抱,长大后反而丢失了家园。

  站在街心,我左右张望,惶惑不已。这是年关季节,乡下的农人开始进城购物,从他们身上我们就可以看到小城的过去,我们曾把他们叫做衣食父母,后来称他们为农民兄弟,现在还有人把他们中的一些人叫做暴发户。无论怎么称呼,他们仍是最穷的阶级,直到年轻的一代很早就逃离了学校,跑到别人的城市打工为止。我没想到会在那汹涌的人流中遇到,或者说是的一家子,我推断跟在他后面的是他的女人和孩子。

已不是我记忆中那个白净的他了,他满脸皱纹,皮肤膝黑,身材削瘦,两眼无神,衣衫褴褛,手里提着一个破了的带补丁的麻袋,身后跟着他的女人和孩子,在浏览街道两旁那些真正称得上“百货”的百货。

”我大声叫道,很为我们的相遇而高兴。我带着喜悦跑过去。

  他转过身来,连同他的女人和孩子。我看到他的脸猛地搐动了一下,但很快冷凉和生硬起来了。他冷冷地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我在小城里骤然激动起来。我说我是某某啊,就是坐在靠窗边的那一个,是和班主任到医院去看他的那一个。

  他却再次冷冷地打断我说:“你真的认错人了。”

  我说错不了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痛苦地瞪了他的女人一眼,说:“看什么看!我们走!”

  这一声喊让他的孩子哭了起来,女人撩起衣襟给孩子喂奶,连乳房都露在外面,但孩子终于不哭了。

  他们转过身,慌张地走了,一直没有回头,而他的女人,一边走还一边回过头来张望。她一定奇怪我明明认出了她的丈夫,而他却并不承认。是呀,她太概不知道,自卑早在她丈夫的脸上和心里,已凝结成了永远的疤痕。小城里生活的人们,永远也解不开自己身上的症结。

  站在小城的风里,我一下子明白了女教师为什么会离开小城了。无论小城的形式怎么变化,它永远也改变不了它的内核;无论你是怎么胸罗万物,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你不是被原来的父辈同化,就是象那些赶上时代的小姑娘一样被异化。如果你既不想同化,也不想被异化,那么你只有逃离,离得远远的,让时间去冲淡岁月的伤痛和旧痕,让记忆在时光里消瘦和腐烂。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生活?

离开小城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思索。最终新的生活使我学会了遗忘,小城又在遥远地遁去,连同,连同女教师,连同往日的记忆和梦,连同哭泣和眼泪,一起走向遥远和陌生了。不光我,恐怕我们以后不再在那儿生活的子孙,只会知道他们的祖籍是南方,却不知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了。命中注定,小城的名字,只是籍履表上的一个符号,它的意义已经变得无关紧要。除了血缘关系还在继续,小城的风,小城的树,小城的墙,小城的房子,还有小城的男人和女人,还有他们的命运,已与我们这些逃离者似乎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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