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忠突然出现在家门时,我刚读完《大地上的亲人》,后来想想,他也许就是来帮助我更好地理解这本书的。 阿忠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住同一个村,一样的姓氏,吃过同一条河里的鱼。 毕业这么多年,他应该是第一个主动来找我聊天的老同学,这让我有些感动。 在老家,我好像一直没什么朋友,我觉得大概是两个原因,一方面是我自己不善交际,喜欢呆在家里,还有一个原因-看不见的原因,是因为彼此都觉得对方的世界难以进入,也许,后者才是重点。 因为总是上学,总是毕业,总是分别,所以,好像看起来性格里有一些人情淡薄,不然又能怎样呢,这也算一种自我保护吧,人总是更多向前看,向自己看,所以总容易忘记关注一些人。 有时候觉得,书读的太多,同学换了一批又一批,真的都成了人生过客,也很像小熊掰棒子。 有一段时间,我很看不惯家里的一些人和事,比如人们只认钱,却不管钱是否取之有道,人们在钱面前迷失,没有是非善恶;比如有很多不孝儿女,七八十岁的父母亲还需要自食其力;还有各种赌博成风,家庭教育荒芜一片。 我开始非常清高地暗自庆幸,我脱离了那样的土壤,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这种内在的认知,更好地关闭了沟通的渠道。 也许是人过中年,各种认知出现了一个拐点。 对家乡开始有另外一层认知,其实每个人的本质都是差不多的,环境只会影响生活形式,内核并没有变化。 也许在农村这样的土地里,有很多东西更加质朴和坚韧。 我开始喜欢吃小时候不爱吃的菜,觉得那才是家乡的味道,也开始觉得家里的山山水水有一种别样的美,还有家乡的人,重新开始有一种鼓舞人心的能量。 哪怕是对一个六十多岁背井离乡出外打工还赌债的老人,我也开始更多看到他身上的契约精神,而不再简单批判他为什么没有自制,非要沉迷赌博。 我们有很多年没见了,阿忠小时候比较胖,现在却瘦了很多,还戴着帽子,如果走在路上,我大概是认不出来的。 对阿忠的印象,还停留在很久以前的两件事。 小学,我们同班,每到夏天,学校便要求午睡,班里同学都被要求趴在桌子上,大部分都乖乖趴着,那时候有巡视员,发现不好好睡觉的,直接罚在太阳底下站立,那暴晒的滋味可不好受。 阿忠属于例外,他会骑自行车,于是总跟另外一个同学去镇上贩冰棍,拿到学校来卖,我还记得那个装冰棍的木箱子,用绳子捆在自行车后座上,里面垫着破棉衣,冰棍被放在里面,外面又用棉衣层层包裹,冰棍就糖水做的,他说进价五分钱一根,卖给同学一毛钱一根,我没有印象冰棍的味道,却非常记得每次翻开棉被时,里面冒出来的一团团白乎乎的凉气,一直清凉到现在。 那种原始的保温方式,毕竟时效不长,我还记得,常常到后来,没卖出去的冰棍,就开始有融化的迹象,这时候他会选择半价卖。 从学校到镇上,4公里,不知道他每跑一次,能有多少钱收入呢。 也不知道,他怎么不午睡还不挨罚。 当时不知道那就是商业头脑,只觉得,那是单调的夏日中午一种欢乐的调剂。 如今,村里小学被夷为平地,建成了气派无比的大祠堂,面目全非,再想起冰棍来,竟然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上了初中以后,我们开始住校,只能带干菜去学校,阿忠会骑自行车,他常常会中途回家带炒菜,我妈就会让他帮忙带些炒菜给我。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去年,我妈突然跟我提起阿忠,说有一天她走路去镇上,半路下起大雨,突然有人停下车,摇下车窗,叫她上车,我妈不明所以,直到他说是我同学。 这件事,我妈说了好几遍,一再说这是个好孩子。 由于他的健谈,似乎我们中间那些年的空白并不妨碍老同学叙旧。 他好像把自己这些年的人生经历都说了一遍。 延续着小时候卖冰棍的思路,他开始带施工队,我们的交集算是都属于地产从业人员,那些年应该挣了不少钱吧。 后来说起兜里有钱留不住,贤内助管得不严,于是组队去了赌场,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眼睛熬得像兔子,最后自然是一分不剩被扫荡光,落魄而归。 说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赌徒心态,他说人在那个阶段,感觉挣钱比较顺的时候,会突然想来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人生本就是一场赌局。 想想被韦博英语卷走2万块钱,我生气了很久,竟有一种割肉的感觉。 我难以想象,他是用怎样的心理调节来重新振作的。 他说起曾经帮一个私人老板装修超市,结果完工以后老板各种拖欠不给工钱,还以各种验收不满意为由扣钱,他一气之下,带人把装修好的超市又恢复成了毛坯样,最后的结果是,派出所介入,照价赔偿,非但欠的工钱被抵消干净,还额外给了对方7万块钱。 他说,当年就是年轻气盛,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我心里真想说,干得不错! 他的施工队成员,都是熟人,信任是第一位的,每一个人都是家里的经济支柱,没有言出必行的坚持,怎么混呢? 然后他最终还是吃了亏,被那些咬文嚼字的人钻了空子。 这些年,地产行业不行了,他自然受了很大影响,要随时开辟新职业了。 后来,我们聊起孩子的教育,他说他会教女儿写作文要有真情实感,他教他们不要说脏话,还教他们一定要孝顺,人不孝顺就猪狗不如。 我妈说这些年他爸全靠他照顾,他的确做到了言行一致的孝顺。 他说他在路上碰见可怜的人,都会给钱,家里这些年生重病的人不少,只要看见有轻松筹的,他都会捐。 他说,人到中年,发现还是老婆孩子最重要,最感谢贤内助非常有远见,在家里经济尚好的时候,置办了房产,好歹现在还算有产一族。 现在自己也开始脚踏实地,各种不切实际的梦想都落地了,只想老老实实,每年挣点钱,够一家人开支就可以。 聊天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点了一支烟,抽到一半,又赶紧熄灭了,我说我其实没那么讲究,我从小被我爸二手烟熏大的。 我们的聊天结束于他接的一个电话。 他走之后,我跟我妈商量着叫上村里的老同学聚个餐,那天是农历27,肺炎的新闻看起来对这片乡村土地没有任何影响。 晚上给阿忠发微信想让他帮我叫人,他说这几天要出门,再然后,仿佛一夜之间,疫情就开始大爆发,于是聚会也就取消了。 我们最近一次联系,是我回北京后,自行在家隔离,他在村里,天天被盘问,因为他去过武汉。 幸运的是,我们都安好。 想写这篇文章,是我最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人生,究竟是过程论,还是结果论? 我似乎更看重过程,跟阿忠比起来,我的人生过程波澜不惊,因为享受读书的福利,我没有那么多挣扎和颠沛,也可以说社会经验少之又少,相比而言,那也像是一个玻璃品,晶莹透亮却易碎,缺少厚度。 但厚度是沧桑的,有很多摸爬滚打,自毁自伤,还有自救自勉,最后看起来像一块坚石。 我感谢他给我上的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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