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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爱好引发的探访 每个人小时候总会无缘无故喜爱上一种东西。有别于喜欢，是那种特别走心，无论付出多少都无怨无悔的爱。我把它看做一种缘分。 我小时候就喜爱飞机和导弹，各种型号性能了然于胸。我儿子今年四岁，非常喜爱火车。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般都会把家附近停的车挨个儿认一路，我家这位专认火车型号，对宝马奔驰则视而不见。据说德国的家庭都乐于让孩子爱上火车，因为这会培养他们计划，高效，守时的做事习惯。我这个当爹的也赶紧配合，带他到火车之国日本好好探访。 从东京发车，乘坐E4新干线到大宫，那里有非常著名的铁道博物馆。所有火车里儿子最喜欢E4系，早早嘱咐我要坐这种双层列车的“二楼”。E4系是世界高速列车中单列载客最大的列车，一次可以搭载1600多名乘客。因此一些东京人会把家安在那須塩原，然后每天乘坐新干线上班，相当于住在保定每天来北京上班。其运输量和经济性也完全可以胜任。 车轮，这是铁道给人的第一印象。车轮承载了整个火车，更像是承载了整个工业近代史。它们矗立在铁道博物馆的门前，把游客的思绪引导回火车的历史。在乘坐一部电梯上到博物馆内时，眼前豁然开朗，整个日本铁道的各个标志性列车恭候着大家。中间就是很多我们这一代爱看漫画的人所熟知的“银河铁道999号”。在这部漫画里，银河列车999次是一辆穿梭于宇宙星际间的特快列车，可以说是火车爱好者们的最终幻想吧。 走近这些火车，会发现这辆奇丑无比的蓝皮车。这是日本铁道民营化之前，铁路还处在国有化时代的火车，相当于咱们的绿皮车。这车1958年造出来后就一口气用到了1997年，中间发展缓慢，只做过一些非常有限的升级。而与之相比，新干线则如同未来世界里来的列车了，这种光号属于新干线0系车型，邓小平也曾经乘坐过。 新干线的故事 之所以称作新干线，是因为新干线两条铁轨的轨距不同于以往日本铁道，相互完全不兼容。有新干线之父的十河信二当年是日本国有铁道的总裁，相当于咱们的铁道部部长。71岁的十河信二从一上台就决定建造一条新的高速铁路，把东京和大阪之间的路程从8小时减少到3小时。根据设计方案，会计师计算出新干线需要3800亿当时的日元才能建成，远远超过当时日本的承受力，国会不可能通过预算。十河则命令会计师做一份假账交上去，欺骗国会说只需要1900亿，而且有办法借到世界银行的贷款。世界银行本来明确禁止投资新干线这种试验性项目，但十河把国铁在其他项目上的开支挪用过来秘密用于新干线项目，让世行相信新干线的修建异常顺利，于是贷款顺利到手。结果新干线建到一半时资金就用完了。正好此时十河信二的任期已满，他对首相池田勇人说：好了，世界银行的钱都借了，你看着办吧。 十河的行为有严重违法嫌疑，池田当然知道。不过由于借了世行的巨款，日本的面子问题让他别无选择，于是只好从国库中拿出巨额资金用于新干线。在进行了3800亿日元的投资后，世界上第一条高速铁路——从东京到大阪的“东海线”于1964年10月1日通车。已经79岁的十河没有出席通车仪式，因为他已于此前被赶下了台。他的新干线和特有的“光”号列车却从此成了与富士山并提的国家象征，70年代从日本寄往欧洲的圣诞贺卡上，有一半都印着新干线的照片。 但从此日本国铁愈发亏本运营。到日本国铁被迫民营化改革时，国铁负债已经高达2270亿美元，负责铁路建设的国企“日本铁道建设公团”也欠了410亿美元，两个公司的总负债超过全国GDP的7%。当时推进国铁民营化改革的重要人物松田昌士已在国铁呆了28年，为此还专门成立了负责清算的公司直到98年才完成。不过，政府未必为此感到后悔，因为便捷的交通促进了经济的发展。 新干线与和谐号 从铁道博物馆出来，乘坐E4系回到东京时，儿子发现E4系旁边停着这辆车，脱口而出“和谐号！”。 这正是因中日两国关于高铁知识产权的争端而成为焦点的车型，川崎重工生产的E2系新干线。在中国，外形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涂装有所不同的车型被称作“和谐号”动车，由青岛四方车辆生产。中国媒体宣称中国对其拥有“自主知识产权”，日本舆论因而大哗。 有趣的是，虽然两国青年都得到了新干线和高铁所带来的便利，但是都不约而同的指责促成这件事的本国负责人是“卖国贼”。中国的愤青指责政府不顾“抵制日货“的精神，暗地花巨资买了新干线技术。日本愤青则指责川崎重工与中国的合约内容简直就是在跟中国人说“请赶紧把我们的技术盗走吧”。在合约上签字的JR东日本社长，当年推行日本国铁民营化的功臣松田昌士更被指责为最大的“卖国奴”。 左为日本出口英国的新干线AZUMA，右为中国CHR1和谐号动车。 铁道模型之美 铁道博物馆意犹未尽，之后我们又去了位于横滨的Hara铁道模型博物馆，主要展示的是铁路模型制作收藏家原 信太郎的作品和收藏。日本是一个孕育能工巧匠的国度，原先生则是制作火车模型的佼佼者。不过一进门展示的倒是很多中学的学生作品更凸显了日本对于手工能力教育的重视，原先生后继有人啊。中国好不容易有个蓝翔还只能出现在段子里。 原先生的作品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精细到每个铆钉，有的让人联想到意大利皮具的质感。 抛开模型的精湛不谈，更加令人赞叹的是人类在工业设计中所展现的杰出的艺术审美。工程师，同时是艺术家，能想象么？就拿德意志05型机车（下图）来说，驱动力仍然是蒸汽机，但丑陋的大锅炉不见了，完全呈现流线型加上优雅的配色，简直就是当年的火车中的iMac。 而这辆B03型列车（下图），我想大众T1 minivan的设计灵感可能来自于她。在那个各种制造技术还很落后的时代，设计师毫不吝惜地使用各种圆角来打造铁路上的杰作。而我们现在看到的工业产品，为了降低成本，多数都偏爱方角而牺牲了美感。 这些模型都价值连城，最小的作品也标价二三十万日元，不过要给我30万日元，我还真做不出来这样的东西。说实在的，这些东西到底值多少钱还真不好说，因为你完全能体会到制作者不计成本，不惜代价的对火车那种拳拳的爱意。 日本人对火车的爱已融入文化和血液。返回横滨车站的路上我们发现一个火车主题的跳蚤市场，大家可以交换各种收藏品。 图书，火车零件，玩具，站牌，甚至还有车票 一年一会的“華" 从跳蚤市场出来后过天桥的时候遇上一个摄影师，儿子看到桥下的铁路又驻足观望，这位摄影师问我们，你们不会也是来等那辆火车的吧？我说这里一会儿会有火车经过么？他说是的，是一辆485系改装的列车，名字叫“華"。 这时儿子跟我说冷，摄影师才发现我们是外国人，他像导游一样给我们解释，说今天是特殊的日子（10月14日，日本铁路之日），这辆華列车将全部是豪华指定席载着贵客去横滨港参加活动。一年中只有一次。说到这他兴奋的不行，仿佛100年有一次一样。 我看了看地图，发现这段铁路并不在任何通勤线路上，而且是单线铁道。摄影师说你观察的很对，这条铁路平时是走运油的机车，首都圈的汽油就是这条线运进来的。他问我估计还要等15分钟那辆车才能来，不知你小孩是不是受得了无聊。我问了问儿子，儿子说要等。摄影师知道后很高兴，说他也是五六岁就开始喜欢火车了，咱们中国人背三字经的年纪这位日本大叔背各种线的站名儿。我怕打扰摄影师工作，就跑到桥的另一头玩自拍打发时间。车终于来了，还不错，配的上華这个名字。不过这样一期一会的幸福只有摄影师自己能品出味道来吧。
告别的时候，摄影师感到和我们一起分享了自己的快乐，非常高兴，我也为摄影师能拍到自己所钟爱的列车经过而高兴， 就像他儿时的银河铁道999出发了一样。 就这样，短暂的日本之行结束了。飞机上，儿子兴奋了一路终于睡着了。说不定在梦里，银河铁道999次列车终于飞向了太空。 . 技术和文化，都是爱 身边越来越多的朋友开始称赞高铁的便捷，关于高铁知识产权归属的争论也从来没有停止。不过我想，说不定几百年后，争论可能会变得像现在人争论汉字到底是谁发明的一样没有意义。我们应该向新干线相关的技术本身说一声谢谢。因为技术切实地改变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几百年后我们说不定甚至还会感谢像十河信二、刘志军这样极具争议的人物。因为如果没有他们，如果一味地追求政治正确，没有人愿当路易十六的话，不知会有多少亿人此生会错过乘坐高速铁路改变生活的机会。正如乔布斯所说：“你可以不认同他们，你可以批评谴责他们，可你就是无法忽略他们”。 我曾经疑惑为何日本人明知道中国人把技术拿走后与新干线形成竞争而不采取实质的反制措施。因为据我所知，高铁的核心大功率电力器件所用的半导体材料我们是依赖从日本进口的。拜访铁道博物馆后我多少能理解一些了：新干线技术在日本已经登峰造极，但其在世界范围内的普及程度已经和它的技术优越性严重不相称了。 新干线技术其实已经远远不是一个技术那么简单，它脱胎于日本深厚的铁道文化。生命来源于爱，如果说新干线被那么多人所爱，那么某种程度上讲，它就有了生命。乔布斯说如果产品有生命，那么他们一定会有自己的追求。比如一个杯子，如果它有生命的话，它会在盛满水的时候高兴，在空的时候难过。 如果新干线有生命的话，它会挤在日本狭小的天地中透不过气来。各种知识产权的所谓保护已经束缚了新干线，让它变成一种昂贵无比的技术，变成了赚日本国民钱的工具。这可能已经背离了它的父亲母亲，那些热爱火车文化人们的初衷了。 十河信二当年让新干线亏钱亏到无以复加，倒逼那些想让新干线姓党的人感到烫手，而不得不进行民营化改革。权利恨他，民众爱他。在铁路博物馆中当我看到国铁时代日本机车的丑陋与民营化后机车的美轮美奂形成鲜明对比时，多少能够理解当年为此而努力的，以松田昌士为代表的人们的良苦用心了。作为钟爱新干线的他们，如果把新干线比喻成他们的儿女的话，父母更希望儿女能够在更广阔的天地崭露头角而并不在乎自己得到或者失去什么。从另一个角度说，抛弃楚弓楚得的狭隘思想也正是儒家思想的精髓之一。 如今新干线技术飞出日本2.7万公里的铁路线进入中国12万公里的铁路线其文化传播的意义是非凡的。而中国政府在一带一路计划中更是把高铁推向世界各地，倒逼日本政府在世界范围内为新干线奔波推销，促进了新干线技术的推广。 爱因斯坦曾说宇宙间最大的力量是爱。想想的确如此。那些伟大的产品，比如电话、Mac、大众minivan是怎么诞生的？不是因为某种技术成熟了，而正是因为发明者，创造者对某种事物不计代价的爱，这种爱让我们找到了造物主早在创世纪时就已经定义好了的那些技术。的确，我们花了很多钱，买来了全世界的技术来制造我们的高速列车，甚至还为对方的“傻”和自己的“聪明”洋洋得意。但是如果我们不够爱它的话，它的生命力也终会枯竭。到时候全国都是适于新干线奔走的铁道，谁是赢家还未可知。 应该把铁道还给大众，因为铁道不仅是技术也是文化。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可能会说，日本这是文化入侵，有大阴谋。其实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所谓文化入侵，文化就是一种爱，爱需要两情相悦。铁道博物馆静静地恭候全世界那些热爱铁道的人们，他们终有一天会来拜访新干线出生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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