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为什么喜欢画西瓜？

《花果图卷》，《八大山人全集》第1册第28页，江西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

八大山人的这幅《花果图卷》绢本墨笔，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是一幅长卷，长达1.68米。从左至右，依次画了梅花、芍药、牡丹、盆花，最后，画了一个大西瓜。一共是五种花卉水果。

梅花点染得高洁疏朗：

芍药描绘得清新活泼：

牡丹高贵淡雅：

盆花的轻柔亲切：

特别是最后那个大西瓜，饱满圆满的外形，结实厚重的质感：

“花”、“瓜”虽然都是寻常之物，可几个物象之间形成强烈对比，笔墨虚实有着美妙变化，一墨五色，浓淡晕染，整个画面洋溢着浓浓的生命气息和美学意味。

画卷的末尾，题有一诗，字写得绢秀清新，洒脱自然，雅致流畅，具有纯正的董其昌的书法意味。

以寻常之物入画，这是中国画的优良传统，可是，八大山人以寻常之物中的寻常之物入画，却是少见，比如他画过芋头、菜果，特别是常画西瓜。而且，画得大俗大雅，意味浓厚，清丽可爱，人们看完之后，还会引发思考：八大山人为什么这么喜欢画西瓜？

一般认为，此图是八大借画瓜表达了自己对明朝的怀念，甚至有反清复明的意向。瓜很大，“举之须二人”，却要“食之以七月”，意即须“潜伏爪牙忍受”（聂振斌：《中国题画诗大观》，《文艺研究》，2000年版，第155页）。我则以为：此画是表达八大山人怀念明朝的情绪，更表达了八大山人那种看透人世盛衰、人生荣辱、世事沧桑、闲适淡定的当下心境和人生态度。

理解这幅画的关键是这首题画诗。诗云：

写此青门贻，绵绵咏长发。

举之须二人，食之以七月。

诗的前面钤有一枚“黑枳”的朱文椭圆形印：

诗的末尾的落款“传綮”：

还钤有“释传綮印”的白文方形印和一枚“刃庵”的朱文方形印：

       

你看，一前一后，又是落款，又是印章，还是三枚，这么郑重其事，可见这首诗是点题所在。

这首诗的大意是：我画的这个瓜就是东陵侯邵平贻送的那只瓜呀，朝代的更替引发了个人的人生起伏，但生活就像这瓜一样，照样绵绵不绝，源流长发。这个瓜好大呀，“举之须二人”，好甜呀，“食之以七月”，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吧。

“青门”，古长安城外一地名。《三辅黄图·都城十二门》：“长安城东出南头一门曰霸城门，民见门色青，名曰青城门，或曰青门，门外旧出佳瓜，广陵人邵平……种瓜青门外。”邵平，也叫召平。当年，秦始皇的父母庄襄王和赵姬死后安葬在今临潼区秦东陵。秦始皇命邵平管理和监护这座陵墓，并封邵平为东陵侯。秦朝灭亡后，邵平沦为布衣百姓，穷困潦倒，只好在长安城东郊种瓜，味道甜美，人称“东陵瓜”，又叫“青门瓜”（《史记·萧相国世家》：“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从召平以为名也。”）。所以，这首八大山人题画诗中的“青门”是指青门瓜，也叫“东陵瓜”。

据《史记·萧相国世家》中记载，邵平这个人极富有政治头脑。公元前196年，陈豨在河北反叛，刘邦亲率大军从关中到邯郸去讨伐。淮阴侯韩信在长安被人告谋反，吕后用萧何的计策，诛杀了韩信。刘邦在前方听说韩信已被诛杀，立即派使臣拜萧何为相国，益封5000户，令500名士兵保护他。当时各位朝臣纷纷向萧何表示祝贺，唯有邵平私下对他说：“你大祸临头了”，并解释说道：你都不想想，你在关中后方，有谁会来攻打你，要500名士兵干什么用，其实是刘邦疑心太重，怕你与韩信一样，在后方谋反，所以是让他们来监视你的行动的。萧何一听，大惊失色，忙问邵平该怎么办？邵平向萧何献计说：将所有的封物一一辞掉，并将自己的家私献出来支援前方，将自己的亲属都送往前线去打仗，这样刘邦就放心了。萧何按照邵平的谋略去办后，刘邦果然大喜，从此更加信任萧何了。

后世常用“邵平种瓜”的故事抒发人生感叹。三国魏国阮籍《咏怀诗》之九曰：“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描述了邵平当年种瓜卖瓜的盛况，也表达了“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的人生态度。东晋陶渊明有诗道：“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饮酒二十首》）意即不必计较衰败与荣盛，应随遇而安。唐代骆宾王在《帝京篇》中用“黄雀徒巢桂，青门遂种瓜”来描绘自己因得罪圣上，被贬到临海为丞时的宦海沉浮。骆宾王也表达了“一顷南山豆，五色东陵瓜”（《夏日游德州赠高四》）的归隐之意。唐代李白在《古风》用“昔日种瓜人，青门东陵侯”句来表示对邵平的怀念。杜甫《喜晴》诗：“千载商山芝，往者东门瓜。其人骨已朽，此道谁疵瑕”。还有那位唐代诗人王维在不得志时，先想到邵平种瓜卖瓜之地，“门前学种先生柳，路旁时卖故侯瓜”，表达了要学习陶潜、邵平的那种闲适淡定、不为物喜不为物悲的人生态度。总之，“东陵瓜”、“东门瓜”、“青门瓜”、“召平瓜”、“邵平瓜”、“邵侯瓜”等在后世常用来指甜美之瓜，或比喻人生起伏、先官后隐的生活，表达阅尽沧桑、看透人生的淡定心境。

所以，八大山人的这幅《花果图卷》虽然是借西瓜来抒发自己希望朱家王朝瓜瓞绵绵，如同瓜藤结的大瓜小瓜一样连绵不断，子孙昌盛，但因为这种希望是在明清交替的严酷无情却不可更改的现实下表达的，普通的西瓜就变成了“青门瓜”、“东陵瓜”，寻常之物就承载了沉重的历史沧桑感，而这种历史沧桑感表现在画面上，无论是笔墨、画风、还是书法，却又是那么清丽娟秀，温润雅致，这又反映出八大山人“平常心是佛”的如如不动、从容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