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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走过荆棘的旅程(四)半工半读上小学

 清荷文苑 2021-07-19

半工半读上小学


————选自张书林自传《走过荆棘的旅程》 

文/张书林 

诗人孔德平说:没有风的时候,你就是风,从大地吹向空中。我的母亲就像这种风,时时轻拂起我们内心温暖的精神篝火;我的母亲就像诗中的树,迎风送雨,雪压霜催,日晒月蚀,岿然不动。

日子一天天溜走,转眼到了农历八月。八月的东北,起大风了。从极北地带窜出来的这飓风在天地间打了一个旋儿,裹挟着长白山上的沙砾南下。它跟后山花草树木慵懒地打了个招呼,吓得整片后山都变了脸色。柞树叶片开始变红、发黄、枯萎,像一片片中弹的蝴蝶无知无觉地从空中飘落。这阵风也要到山下庄户人家中玩一玩,它越过后山,在村庄胡同中逗留,吹得家家户户后窗贴的那层白色玻璃纸呼呼响,吹散了屋顶乱糟糟的茅草,吹得院里的大狼狗莫名狂叫。

北风来了,珠宝沟的冷天将近了。

三弟的伤好得很快。母亲照例带我们去后山寻找资源,我们要赶在冬天来临前把找到的山货换成过冬用的粮食和衣被。

东北的初冬昼夜温差较大,我记得有一年的初冬,我们三个孩子只有一套棉衣裤过冬。那年我已经蹿到母亲腰那么高了,但自己依然没有什么贴身的衬衣衬裤可穿。白天,我随着母亲一起去山上寻找一些山货;晚上,我们趴在炕沿跟母亲学写字,时间稍长就冻得浑身哆嗦,连牙齿都上下打战。窗外冷风呼啸,母亲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爱怜地看着这个,又瞧瞧那个。为了打发难熬的时光,母亲一边轮流给我们每个小孩抓虱子,还一边给我们讲“瞎话”(故事)。等我们睡着了,她还要在灰暗的油灯下帮我们缝补一下衣物的破烂之处,不知要忙到何时。现在每当我想起这些如烟往事,总难免泪流满面。

可后山的资源毕竟有限,寻了半天,母亲背上的小篓还不到一半,里面净是一些冻菇、白芍、榛子、蘑菇等很便宜的山货,这些山货晒干了根本卖不了几个钱。母亲在我们前面,她抬头看看长白山上方蔚蓝悠远的天空,叹了口气。

我知道她在为今年过冬的“穿”和“吃”忧心了。

我们全家一年到头,衣衫破烂仅可蔽体,忍饥挨饿食不果腹。衣服总是大点的孩子穿完小的再接着穿,全家人几乎没有换洗的衣物,一件衣服全家穿好几年,补丁摞补丁,破得不能再穿了,轻易不扔,剪开拆成布片,用木槌打成浆布,还能做布鞋底、鞋帮。今年过冬,我们攒了很多木柴,衣服虽然少点,只要少出门,一切都还可将就。

只是今年我们过冬的粮食还没有,吃仍然是个大难题。

前几年,母亲为了能够给一家大小做吃的,常常是煞费苦心,真是“上穷碧落下及河泉”,“无所不用其极”。山上的野鸡蛋,山地上的野菜野草,河里的鱼和蛤蟆,不管能吃不能吃,有没有毒,这些野味通通上了我们的餐桌。家中粮食不够吃,母亲常常到后山上去挖野菜,找野果,在本来就稀得见清汤的水里掺杂这些野菜和野菜根来熬成稀粥,一家人就糟糠饼子吃。野菜尝起来味道不是发苦就是发涩,坚硬无比。匆匆嚼两口赶紧囫囵往肚里吞,可野菜咽得并不那么顺畅,只觉得野菜顺着自个儿的食道一路划拉着嗓子踽踽行进,好不容易走到胸口,却悬置在半空,就是不往下滑,这人就噎住了。要赶紧喝一口清汤,这野菜才能被水冲落腹中。即便这样,一家人也难能吃饱。常常吃着吃着,锅里没了饼子,再捞着捞着,锅里没了“野菜”,全家只能围着锅沿喝菜汤了。印象中吃得最多的要数“小豆腐”了,母亲利用干萝卜缨儿,捡拾别人扔掉的老白菜帮或空心白菜,加点干野菜,切碎,加一把豆面,撒一把盐,在大锅里熬熟,这样既当菜又当饭,只是有些晦涩难咽。最好吃的是母亲在春天做榆钱儿面糊糊:先煮一锅玉米糊糊汤,再放进新鲜采摘的榆钱儿,香香甜甜,脆脆嫩嫩,特别爽口,那味道真是好极了!

有时候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母亲把所有的玉米面袋子都打扫一遍。如果还是没能扫出多少玉米面来,母亲就只好一次次去找生产队的小队长,低眉顺气一遍遍苦苦央求他们给想想办法,帮忙解决一家吃饭的问题。我的母亲上过几天识字班,这在当时东北很少见,可为了我们三个孩子,为了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她早已将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的尊严与骄傲置之度外。

东北的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刚才还见太阳停在远山上方,一眨眼太阳便已不知所终,只留下一片红彤彤的云霞停在那儿。

我母亲吆喝我们几个孩子过去,我们跑到她身边,她把背上的篓筐摘下来,我们纷纷把手里新采的蘑菇、药材扔进去,篓筐刚刚满。

母亲抚摸着我们的头,商量说:“孩子们,咱们今天先到这吧?明天我们早起,换个山头看看!这片山肯定被采过一遍了,咋找不到什么呢?”

我们点点头,都说好。三弟把篓筐接过来,背在自己身上,小弟跟在他身后。这些晒干了卖给药店,能卖多少钱?按照母亲教给我们的方法,我们在下山途中七嘴八舌地估算着,算得不对时,母亲就给我们指出来。夕阳西下,寂静的大山拉长了我们一家四口的身影。

下了一场深秋雨,后山就凋零了。黄的黄,败的败,一切花朵都灭了,好像它们关上灯,要休息了。河水变得安静了,它也倦了,小风把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月亮沉到松花江的河底里去了,晃晃悠悠的,跟做梦似的;那渔船上的人,跟伸手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来似的。每年秋天,在后山的蒿草中,寂寥地开了喇叭花,引来了不少蜻蜓和蝴蝶在那荒凉的一片蒿草上闹着,这样一来,反倒更觉着荒凉了。

农历八月十五,一家人团圆的日子。那天,我们照例早起去后山,大家都想把这个节日过成寻常日子。可中秋似乎是躲不过了,晚上我们回家,走在路上,巷子里飘着谁家炖肉煎鱼的诱人香味,邻家的孩子跑到街上拿着一块块圆圆甜甜的月饼,你咬一口我的,我尝一下你的,笑着闹着比一比谁家父亲买来的好吃。

那一晚,我们做了饭,但母亲始终躺在炕上,吃了几口就上炕了。窗外的月光皎洁而明亮,映照着母亲脸上隐隐约约的泪痕。

月华似水,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是人渐渐老了。

就在我们要睡觉的时候,听到有敲门声。我穿上鞋打开大门,发现是隔壁大伯。他背着手,弯着腰,手藏在后面,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他是一个单身汉,家里也不富裕,他经常有事儿出门,我有空就帮他看家,由此,时间长了,我们就成了忘年交。

晚上来找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大伯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笑眯眯地对我说:“呀,书林,你猜大伯我给你带了个啥玩意儿?”

“啥呀?”我有些不解地问,心里有些不屑,寻思着这么一个单身汉,还能变出什么戏法来呢。

“你看,这是什么?哈哈!”大伯高兴地从身后拿出一个用黄纸包的月饼,放在我的手上。

天啊,这就是月饼!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原来这就是月饼!啊,金黄色的月饼!我顿时瞪大了双眼,迫不及待地打开浸满猪油的黄纸,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月饼。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这块月饼上面的每一条细纹都烤得焦黄酥脆,我贪婪地嗅着这块橙黄的月饼所散发出的香气……这个月饼跟大街上那些孩子手中的一模一样!

我几乎有些陶醉了。

在什么都要“凭证供应”的年代,光有钱是买不到东西的。当时,买肉要有肉票,买布要有布票,买粮要有粮票,而粮票又分为全国粮票和地方粮票。在农村,每家每户都会有一个白皮的小本子,俗称“白卡片”,上面有供应物品的名称和供应数量的说明。我们家也有这种“白卡片”,但似乎只是一种摆设,平时,我们家分不到猪肉,也分不到白糖。只有在过年时,生产队按每家的劳力来分一点猪肉,分两斤白面,我们才能吃上一顿带肉馅的水饺。过年,是一家人的愿望。等全家满头大汗地吃完这顿年夜饭,这一年的愿望算是彻底实现了。平时别说是块月饼,就是白面,也是奢望啊!

现在,这样难得的月饼就老老实实搁我手里了,而且我手里还是这么一整个实实在在的月饼!

我有些不相信地抬起头,谨小慎微地看着大伯,小心翼翼地把月饼推给他:“这真是给我的?”

大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一声傻孩子,转身就走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鞠了一个躬,道了一声谢谢,开心地双手捧着月饼撒腿跑回屋,边跑边大声喊道:“娘,你看!娘,你快看……”

我的母亲转过身子,看到我双手捧着的月饼,眼睛闪过稍纵即逝的惊喜,随即坐起来,用有些责备的语气说:“书林,哪里来的,这东西?”

“邻居大伯给的!”我高兴地大声喊道,并把月饼小心翼翼地交到母亲的手里,三弟和小弟凑过来,眼巴巴看着母亲手中的月饼。我把双手放在鼻子和嘴上,使劲地嗅着残留在手心里的余香,并用舌尖小心舔了几下手心。我想告诉母亲,我确信手心里捧着的月饼一个渣也没掉,确实没有。

母亲用菜刀把这个月饼均匀地切成五份,每人分一小份儿,月饼沉甸甸的,每个小孩的心里甭提多高兴了!母亲用手掰了一块花生米大小的月饼放到嘴里,慢慢咀嚼,禁不住夸赞道:“啊,真香啊,这月饼真香啊!”说完,她用充满慈爱的目光温柔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们。多少年了,中秋节我们都没有吃过一次月饼。我闭上眼睛慢慢咀嚼着月饼,那月饼真是入口即化,香甜到心窝里去了!

母亲手上拿着那块只捏下一小块的月饼,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弟兄三个咀嚼月饼时的高兴模样,最终也没有舍得把月饼填进嘴里,最后给了我们最小的弟弟吃。

改天换地忆往昔,白驹过隙苦思甜,几十年的悠悠岁月已如同手中紧握的沙,无声无息地散落流逝。然而,手中的沙流失尽了,可以再抓一把;花儿凋谢了,可以等到来年春天重新绽放;而我的童年,却“逃”得无踪影了,再也寻不回来了。人生当中,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甜的月饼。

一晃眼又过了三年。岁月无情,带走了我母亲最美好的青春韶华。在这三年中,母亲因长年身体虚弱,又因为在一个冬天摔在冰面上,没钱治病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导致余生瘫痪,半身不遂。但母亲没有怨天尤人,也从没有想过要抛弃我们、抛弃这个家。她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行走,她就努力练习拄拐,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她不仅在生活上能够自理,而且还能做点简单的家务。岁月留痕,一年年,我们弟兄三个像村西头的庄稼一节节拔高,我和三弟也长高了,身高已超过年轻时的母亲。母亲识的字有限,教我们有些吃力了,小弟是她新收的学生,凭着记忆,母亲口头传诵一些诗句,她背一句,小弟跟着背一句,就像当年教我和三弟一样。空闲时小弟也能摇头晃脑背两首诗,写个“人、足、干”了。

村东头学校里又有老师来动员我们读书了。他们说,我们再不去,这一辈子怕就成了睁眼瞎了。

孤儿寡母,一大家子人,想要活命已经很不容易。我和三弟毕恭毕敬地婉言谢绝了老师们的好意。

可母亲这次却坚持要我们几个孩子去上学,去读书,去学知识。她把自己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下的毛票放在炕上一分一分数一数,算一算,除去一个人的学费,全家仅有一块多钱的剩余。

母亲看着我们哥儿俩,语重心长地说:“以前你们小,咱们家穷,早一天晚一天上学都行。可现在你们哥儿俩都大了,我也教不了你们了,你们也都该去读书了。孩子们,娘心里清楚得很,读书才能出人头地,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娘一生命苦,娘不想让你们跟我一样,受一辈子罪,吃一辈子苦!娘想了,我们全家宁肯少吃一天饭,也要让你们多上一天学,能坚持多上一天学就多上一天,哪怕将来我们全家要饭吃,只能喝凉水,也要让你们去学校接受教育,老二、老三啊,你们待会儿扶我一起去趟村大队,娘想去借几块钱,你们都得去读书。娘还指望你们都能通过读书来改变你们的命运啊,将来,你们可要好好学习,给娘争气啊。”

我看着母亲,又看看三弟,口是心非地说:“娘,让三弟去吧,他从小就比我聪明。我不是那块学习的料,咱就别浪费钱了!”

三弟急忙打断我说:“不行,娘,这学二哥必须得去。我年纪小,还能拖一拖,但二哥再不上学恐怕就晚了,娘,先让二哥去吧,这段时间我再去后山挖点药材,等攒够了钱,我再去上学!娘,您就听我的吧!这样咱们全家负担都小一些,而且您需要人照顾,我还想照顾娘您呢!”

我和三弟推脱了半天,母亲心疼地看着我们两个,最后看着我决定说:“这事先这么定了,老二,在上学的问题上,咱们都听老三的吧!只是为难你了,老三。”

就这样,我“半农半学”地进入了当地的小学,做了一名插班生。所谓的“半农半学”,就是指上半天课,干半天活,这样既能够减轻家庭的经济负担,又能让自己顺利读书,学习家庭两不耽误。

我和三弟商量着等他上学时,也跟我一样采取“半农半读”的方式来维持学习。可等他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已经十一岁了,已经是同学中的大哥哥了,好在为了追赶学习进度,他勤奋好学,连连跳级,由于他品学兼优,不仅是班里的班长,而且还担任班级的学习委员,每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深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当时县里学校的老师还以他为榜样来教育其他学生。

我上了学,家里过得更辛苦了。为了攒够学费、生活费和母亲的治疗费用,我们常常从后山上捡一些山核桃、橡子、蘑菇,摘一些山野果之类的东西背到集市上去卖钱。记得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匆匆吃了一点饭,就和三弟背着筐着急往后山走去。那天天气又闷又热,天色灰蒙蒙的,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我们必须早去早回。

林子里遍地落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林子里山核桃确实不少,落了一地,我和三弟一边拾山核桃,一边兴奋地畅聊我们美好的理想,设计着我们最美好的未来。话匣子一打开,说的就多了。我兴奋地告诉三弟,将来我要去参军当兵,一身戎装精神抖擞保家卫国,说完我还从林子里找了一根木棍当枪,有模有样地跟三弟表演了一下“军体拳”。受到我的感染,三弟说自己想当一名工人,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为人们建设一座座高楼大厦,能遮风挡雨,让最穷困的农民也能住上安全舒适的楼房。我说将来我要当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三尺讲台,赢得桃李满天下。弟弟说,如果还能选择,我愿意穿一身白大褂,当一名医生,以高超的医术,救人于危难,我要为母亲治好病,让她能像年轻时那样,能走路,能爬山,能跑步。我和三弟边谈边捡核桃,不一会儿,我们整个背筐都满了,我掂了一下,至少有七八十斤呢!这下,我们家里这一个月的生活费起码够了!

“噼——啪”,我们头顶响起了一声惊雷,我们这才意识到天上乌云翻滚。不一会儿,地上起了旋风,树叶刮得到处都是。没等我们回过神来,豆大的雨点算珠一样“啪啦啪啦”地往下掉。我们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赶。

雨越下越大,我们背上的核桃更重了。

我看三弟背着一筐核桃走得歪歪斜斜的,我朝三弟大声喊着:“三弟,你赶紧把核桃倒掉一些,这样咱能走得更快一些!”

“不!二哥,你背得也够多了,我自己能背回去!”三弟倔强地回应。

大水浇透了三弟,他卷曲的头发简直像从水里泡过,呼啦哗啦往下流,电闪雷鸣间,我看到他的脸色越发惨白,微抿的嘴唇变得发青,小小的步子也开始踉跄起来。我跟在三弟后面,心疼地帮三弟往上驮一驮,三弟脚上的大鞋子还是我去年的旧鞋,圈不住里面的脚趾,走起路来一顿一顿的。

回到家,我们把背筐放在地上。我们洗了把脸,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谁知三弟眼前一黑一头晕倒在炕上。等他醒来,看到我们一脸关切地围在他身边,勉强地笑笑:“我让你们担心了!”母亲想要找大夫来给他开点药,他不肯,他怕家里为他花钱,有气无力地说:“娘,我没事儿,睡一会儿就好了!”大家也都以为是小感冒,只要睡一觉就好了,因此当时谁也没太当回事。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做好饭,小弟去喊三弟,三弟没有醒;我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喊,三弟,醒醒,别赖炕了,吃饭了啊,结果三弟只应声,但还是没有动静。

母亲觉着有点慌,她俯下身子,爬到三弟身边,搡了搡,叫:“老三,老三!”她一边说,一边把手覆在他的额头上,惊叫道,“啊呀,怎么发高烧呢,怕是着凉了!”

我赶紧跑过去,一试果然三弟的体温着实烫人。

母亲着急地说:“老三啊,这是怎么了啊,老三?”

三弟迷迷糊糊地说:“哥,我受不了……我想吐……”话未说完,只听“哇”一下,他一口吐在地上,由于没吃多少东西,吐的全是绿水。母亲担心地捋着他的后背,谁知三弟开始吐血块儿,直吐得昏天暗地。我赶紧端来一杯热水,喂三弟喝了一口,他喝完热水这才停止呕吐,重重地躺在炕上。

母亲看着躺在炕上一言不发的三弟,心急如焚,一会儿手摸摸他的额头,一会儿又轻轻揩去弟弟嘴角的血渍,眼中泪花闪动,她对我说:“快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给你弟弟看看,哎,我可怜的孩子啊!”

我赶紧去请大夫,大夫给弟弟打了一针,又给开了药。几天后,三弟的病情才得以缓解。但后来,由于延误治疗,弟弟还是落下了后遗症:他得了肺炎。只要空气里有尘土,他就很容易咳嗽,甚至一天到晚不停地咳嗽,每次他一咳嗽好像要把身体里的五脏六腑给咳出来一样,但他又不忍大家为他担心,每次想要咳嗽,总是强忍着,脸憋得像紫茄子一样。

弟弟养病期间,母亲让我去磨了些豆子面,又从生产队借来两斤白面,给三弟做了顿面条。有时她还教导我把僵硬的玉米饼子切成薄片,在锅里慢慢煎一下,再涂上一点儿荤油以改善口味;或在锅里洒点油,将玉米面放到锅里炒熟后放点盐,用开水冲着喝。我做这些“美食”时,直咽口水。我看到小弟抿了抿嘴巴,想给他喝点面条汤,每次他总是别过头,小眼神坚定地说:“哥,我不喝,让三弟和咱娘喝吧!”说完,小弟还扮了一个鬼脸,很懂事地说,“我不馋这个,早就吃够了,娘,您和三弟吃了,身体就好了。”每次把碗端给三弟,三弟总是退让,让母亲先吃。有时候,我母亲给三弟煮一个鸡蛋,他也拿在手里看半天,舍不得剥开壳吃,心里总是惦念着母亲,惦记着我和小弟。

“老三啊,你快吃了吧,吃了,病就好了!”母亲抚摸着三弟的额头喃喃道,母子二人眼睛里早已噙满了泪水……

岁月在潮起潮落中缓缓东流,我们在暗潮汹涌的人生逆旅中击水沉浮。经过在学校几个月的学习,我果然不负众望,学习一直名列前茅。村里为了照顾我们,让我和三弟为生产队喂猪。

早晨七点钟,天还没亮,我和弟弟简单吃点早饭,兄弟二人就吆喝着赶猪上山了。猪群走得慢悠悠的,浩浩荡荡的,就像此起彼伏的海浪。三弟赶着猪在头里走着,我赶着猪跟在后面,有时走着走着我竟找不到三弟的身影,茫然四顾地喊一声,猪群里传来三弟一声清脆的回应,原来三弟在道沟里面忙着向前赶那些赖着不动的猪。

把猪赶到后山,山上长势正欢的黑麦草、灰菜、苜蓿都是它们爱吃的草料。猪群撒着欢儿拱着山草,吃完这个山头,又摇摇晃晃溜到另一个山头。附近的山要是都吃遍了,我们就得赶着猪群到离家很远的山头,遇到这种情况,一出门就是一整天。

猪群优哉游哉地用长鼻子拱着地皮,翻拣着草,每头小猪都被撑得肚子溜圆。吃累了,它们就睡在树荫中,白囊的肚皮一起一落的。趁着猪群休息的空当,我和三弟拿出家里自带的菜饼子,顺手拔一些野生韭菜,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将就着吃。饼子原先放在母亲给做的小布兜里,在呼啸的东北风的抚动下,没到中午早已凉透。我们看着满山的猪群,浑然不觉,两个人就着北风慢慢咀嚼,细细吞咽。所谓的菜饼子,就是母亲用野菜(四叶菜、山韭菜、小根菜、大叶芹菜等),混在一起,剁碎了,撒点盐,和点玉米面或米糠等,尝起来真是“酸咸苦辣”“五味杂陈”,吃了倒也扛饿。就是这样的菜饼子,我们吃完了还是觉得饿,于是,猪在山上酣睡,我们就从山上寻找野菜、野果来充饥,只要大山里长的,只要没毒都可以吃,我们从春吃到秋,倒也吃了几年。

那时候猪跟现在不一样,不仅活动力特别强,而且还特别狡猾。每次到了晚上,我和弟弟赶着猪群下山,总有那么几头猪不听话,上山吃一会儿草,撒一会儿欢,趁人不注意就偷偷溜跑,不知道跑到哪里。我和弟弟只好按原来的路线摸黑继续寻找那几头走丢的猪。每每此时,我和三弟真是又气又急,一想到母亲又要坐立不安,真是心如刀绞,恨不能有通天本领,立刻将猪唤回猪群。但是你越着急,就越寻不着。

有一次,我们为一头走丢的小猪把山路快走遍了,还没有发现它的影踪。星垂四野,万籁俱寂,聚拢在一起的猪群也开始骚动。我和三弟赶着猪群一个山坳一个山坳地搜寻,终于还是在山上一个深深凹陷的坑里寻到了那头畜生,它显然迷了路,又不知道从坑里往上跳,只会用猪鼻子去拱那个坑,结果越陷越深。我和三弟发现了它,喜极而泣,赶紧下去拖拽那头猪。可猪比人有力气,两个小孩可不比大汉,如何拖得动!兄弟二人一个手里似拿着什么吃食一样在前面“唠唠”地呼唤它,那时候我们的劲比猪小,一边呼唤,一边还要防备猪万一真饿了,把我们拱倒了;另一个拿着鞭子在后面轻轻扬着,只能噼啪噼啪吓唬它,却不能直接抽在猪身上,要是生产队发现猪身上有伤,我们不仅要扣工分,还要做好几天的检讨。那年头,猪是集体的,比人都金贵。

等我和三弟赶着不安分的猪群狂奔到村子,远远地就看到母亲坐在村口焦急地朝我们这个方向张望。看到我和三弟的身影,确保两个小孩子平安无事,她才放了心。刚才的寻猪让我们兄弟二人都感到有点后怕,我们都迫不及待地奔到母亲的身边,寻求母亲的抚慰。

时光长到我十三岁,生产队养猪的数量开始减少,于是我和三弟就不长年放猪了,但为了全家的日子能过得下去,我们只好想方设法找别的活干。一天,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村外来了施工队,他们要在村头小河修一座石桥。我赶紧跑回家,和三弟商量着去干点零活好挣点钱。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就找到了包工头,包工头见我们两个又瘦又小,弱不禁风,只当我们是来调皮捣乱的,非常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你们两个小崽子不回家找娘去,上这来干什么?”

“我们来干活的!”“对,我们就是来干活的,我们要赚钱!”我和三弟争先恐后地说。

“啥?赚钱?屁大的孩子也想赚钱?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工地!就你们两个跟个小瘦猴似的,还想干活?”包工头一边讥讽我们两个,一边往外轰我们。

“好师傅,求求你们了,我们不干活家里就没得吃了,我父亲没了,母亲身体不好,我们得赚钱为母亲攒钱治病!师傅,您也有儿有女,我们实在是不得已啊!”我不断地央求着包工头。三弟眼里含着泪,也在不断地恳求道:“师傅,师傅,求求你了!”

我们两个软磨硬泡,好话说尽,包工头看我们一脸诚恳,用手挠了挠头,有点为难地说:“不是我不留你们,实在是你们两个太小了……”

我们见包工头有点松口,赶紧说:“师傅,您别看我们身量小,我们肯吃苦,力气大!”

“这……”包工头还下不了决心。

我们信誓旦旦地下保证说:“师傅,您放心,只要大人们能干的,我们都能干,绝不会偷奸耍滑!”

弟弟也点点头说:“师傅,我们一定会好好干的,您就考虑考虑让我们干吧!”

包工头师傅略沉思了一下,终于爽快地点点头,说:“那行,你们就留在工地上打短工吧,帮忙干点零活!丑话我可放在前头,你们可不准偷懒啊,偷懒我这里可一分钱也拿不着!”我们连连保证,又深深道谢。

工地活很累,小车推沙子、搬石头、扛木头、抛砖头……一天到晚很少有空闲,甚至连喝口水撒泡尿的时间都很有限。到了晚上,我和三弟累得身子像散了架,手都磨起了泡,肩膀也硌出了血印子,三弟一声也没抱怨。我们高兴地拿着包工头给我们弟兄俩的两块钱,一天的劳累顿时一扫而空。包工头见我俩为人老实忠厚,又勤快麻利,就用赞许的口吻说:“你们这俩小子不错,明天继续来干!”那一刻,我们真是喜出望外。

为了改变家中的困难,一天晚上,看到一捆捆摞得整齐的钢筋,我打起了工地上的主意。我跟三弟一商量,两个小人小小的心里便有了打算。一次好不容易等到工地歇工,工人陆续回家了,我们趁人不注意,猫着腰,提心吊胆地从工地上解了一根钢筋,两个人你抱这头,我扛那头,偷偷去卖了破烂。

我们拿着多出来的一元六毛五分钱兴高采烈地跑回家,母亲见我们多赚了几毛钱,以为我和三弟两个表现得好,工头多给我们的奖励。母亲开心地说:“你们俩孩子,今天肯定累坏了,来,今天你们每人一个荷包蛋!”我知道母亲平时把鸡蛋攒起来拿到集市上卖,连连摆手:“娘,不用了,我们今天不累,没怎么出力,你看我们弟兄俩一点也没累着!”三弟一边听我说,一边冲我直摇头。

母亲一看兄弟两个打马虎眼就知道有问题,她一下子板着脸,严肃地问:“没怎么出力,这钱怎么来的?!”看到母亲一下子变得那么严厉,我只好如实以告。“反了,这孩子学会偷了!你好的不学学偷?你给我跪下!你个熊孩子,怎么这么没有出息!”母亲一边骂,一边气急败坏地爬到炕上去找笤帚。三弟也跪下说:“娘,我和哥觉得家里太穷了,才打起了工地钢材的主意,我们也没有拿多少,娘!”但娘没有理会我们的陈情,笤帚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一人一下,分量不重,但我们心里都觉得很难受,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我们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吗,这一次不过就是拿了一点钢材,母亲为什么要这样愤怒?我们拿得又不多,也没卖多少钱,为什么从未对我们动过手的母亲要打我们呢?这样想着,眼泪越来越多。母亲一看我们两个孩子还不知错,就拿巴掌狠狠掴自己,她一边打一边痛苦地说:“是娘没用,娘让你们去偷了!娘真没用!我活该受这么多罪!”

我和三弟赶紧站起来,我们抱着母亲,央求她别再打自己,我们哭得撕心裂肺:“娘,我们知错了,娘,我们再也不敢了!我们错了,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母亲看着我们,为我们抹去眼泪,说:“孩子,咱们就是穷死,也绝对不能做偷鸡摸狗的事!人穷志不穷啊!”我们兄弟俩郑重地点点头,把这句话深深烙在脑海里。多少年过去,每当我回想起当年母亲对我们哥儿俩的这一番训斥,我都打心眼里感激母亲当年的教诲。这句话伴随我一生,无论我陷入怎样绝望的人生低谷,我都坚信眼前的这一切困难都会过去。我始终相信,困难的大小跟成绩的大小是成正比的。就算有再多的理由,困难也说服不了一个强者放弃努力,放弃生活。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们都要对生活充满信心。

我把期末考试第一名的奖状拿回家没过几天,长白山刮起了刺骨的寒风,东北的天空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我们的老朋友,也是我们全家最难熬、最畏惧的季节——漫长寒冷的冬天还是来了。

严冬封锁了大地,珠宝沟大屯儿满地裂着口子。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缝隙有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肆意伸展。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年老的人外出遛一圈,一推开家门就赶忙用笤帚扫扫胡子上的冰霜,茂密的胡子下冻裂的嘴巴一张一合,钻出白蒙蒙的哈气:

“今天好冷啊!地都冻裂了。”

赶车的车夫、上山砍柴的人的手都被冻裂了。

用豆子换豆腐的人清早起来沿着人家去叫卖,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盘贴在地上拿不起来了,被冻在地上了。

村西松花江早已冻结实了,上面覆了一层厚厚的雪,踩在上面跟走在棉花上似的。山上资源少了,能吃的野菜都不见了,为了填饱肚子,我和弟弟只好挖空心思到处找活干。

距离我家十八公里外有一座县城:抚松县。当时抚松县内有一家颇具规模的养鹿场,坐落在松花江对岸,叫“大青沟养鹿场”,我们村里有好多人就在那个养鹿场工作。冬天没有新鲜的草料,养鹿场需要很多柞树叶子,于是我和三弟在空闲时,就去山上耙搂柞树叶子,用木杆和绳子扎成捆,再借来扒犁拖着卖到养鹿场,每斤大概能卖一分五厘钱。

为了赚足家用,每天天不亮,我和三弟先去卖柞树叶,这些柞树叶是我们头天晚上刚整理的。为了早一点到达养鹿场,在结账时不用排队,我们兄弟二人常从松花江抄近路。

清晨的松花江,一个人都没有。江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层冰雪,我在前面弓着身子使劲往前拉,三弟从后面拼命向前推,迎面的北风夹杂着飘零的雪花呼啸而来,像刀子似的钻进人的脖子里,渗进人的衣服里,我们浑身又冷又难受。最要命的是两只脚,暴露在寒风里,像冰冷的生铁触着肌肤。我们的脚掌常被冻得没有知觉。我们到鹿场的时候往往很早,有时鹿场还没开门。可等我们过完秤,算了钱,卸了货,天已大亮。

我让三弟先拿着钱回家,自己再去学校上学。我们也不是每天都往鹿场送柞树叶,因为有时养鹿场并不需要这么多,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只好拉着柞树叶原路返回,另想办法。

三弟一有空闲就到处拾破烂,我放了学就去接应他。有时我们去河边捡破鞋底子,有时也到地里去捡拾人们用坏的犁头、铁锨等,总之,凡是人家扔了不用的东西,哪怕只值一分钱,我和三弟也赶紧收集起来。

有一天,我和三弟放学,在回家的路上,三弟拉了拉我的袖子,这时我看到抚松县有个老婆婆在和一个卖木柴的人讨价还价。原来,在松花江对岸,有一些单位的居民尤其是老人没有集中供暖,他们多从乡下人那里买一些价格低廉的木柴来取暖,我和三弟当时就盘算着拉木柴到临近的抚松县去卖。白天我们不敢去卖,因为路上有一些当地“好孩子”自发成立的木柴检查站,一旦被他们发现,我们就要罚钱;如果不交钱,不仅柴火没收,甚至连人也得挨打。所以,我们一般在下午上山砍好柴火,装好扒犁,等到凌晨两三点钟,我和弟弟就从松花江面上穿过去。我们连夜赶到抚松县城,从城里找个犄角旮旯待到天亮,等城里人醒了我们就能把柴火卖出去。

我们第一次去卖柴火,至今印象深刻。我和三弟早早就砍好了木柴,我们装了满满一大扒犁,看着堆得跟小山似的柴火,我们都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

晚上,兄弟二人来到江边。江上一个人都没有,江岸四周萧条的老树像一个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打量着我们。我们从未在深更半夜横跨松花江,心里都有些发毛。弟弟悄悄扯了扯我的衣服,有些胆怯地说:“哥,我怕,要不咱们明天再去城里……”

我一手拉木柴,一手握着他,故作镇定地安慰他:“不要怕,弟弟,还有我在呢啊!”

山上的雪被风吹着像要埋蔽松花江了。大树号叫着,发出凄厉的声响。漫天的风雪向着江面上小小的两个人遮蒙下来。一株江边斜歪着的大树,倒折在江面上。弯如镰刀的寒月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的,退缩到远处一棵歪脖子老树后面去了!

我走在前面,弟弟紧跟着我。我们双脚试探性地踩了踩江面,还好,冰还挺厚。我有些放了心,自己先下去,转过身拉弟弟下来,我们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河岸的柴火运下来。我们拉着柴火踩着冰溜小心翼翼地负重而行,利刃似的风掀起了我们并不厚实的棉袄,风呼呼地往身体里灌,我们简直要被冻僵了。

走了不多久,发觉脚冻得厉害,低头一看,鞋子湿了。原来不知何时,江面上化开一层薄薄的水。天这么冷,难道江面要裂了?我惴惴不安地想。三弟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我们马上停下来。

我找了一根树枝,朝河里面轻轻插一下,却发现树枝只浸到一个小拇指肚高,再往下插,无论我怎样用力都插不进去了。原来,白天气温上升,再加上抚松县热电厂排放出来的热水,冰面在太阳的照射下,上面浅浅的一层已经开始融化,到了晚上降温,白天消融的冰面又缓缓上冻,松花江成为名副其实的“冰上冰”,两个冰层之间实际上还夹着一层白天融解的水。

要不去试试,还真要给这层水吓破胆子!尽管我们每人都趿拉着一双浸了冰水的鞋,但我们却决计不敢脱鞋。天寒地冻,脱了鞋保准被江面“黏”住,不裂层皮根本拔不开脚。为了早点结束受罪,我们弓着背,低着头吃力而艰难地伏在松花江面上踽踽爬行。

不一会儿,我和三弟就累得浑身冒汗,我们的棉衣都能挤出汗来。三弟说:“哥,我们歇会儿,喘口气吧!”回望走了一多半的路程,歇会儿就歇会儿,于是,我们找了一座小雪堆,全然不顾地坐到上面歇歇脚。但我们不敢坐太久,寒冷的风一会儿就把我们的热气给吹得无影无踪,我强忍着困倦,推了推三弟,说:“弟,我们走吧!别冻着了!”三弟点点头,迷迷糊糊“嗯”了一声,我们把木柴绳勒进肩膀,向对岸继续走去。

我们“走”得很慢,但到了县城,天依然没有亮。我们把柴火放在厂子门口,两个人找了个平整地坐下。我把鞋脱下来,这双穿了多年的棉鞋早就破烂了,脚丫子搁里面简直比猫抓还难受。经过一晚上长途折腾,这双破鞋子又张开一个大口子,露出了半个脚掌。鞋底垫的乌拉草和玉米皮鞋垫全都又湿又硬,显然已经上了冻。我再看看弟弟,他比我还要惨,一双破烂不堪的大棉鞋不比流浪汉的好多少,鞋面和鞋底简直要分家了,弟弟的脚上裂了几道很深的口子,脚面几乎全是乌黑发紫的冻疮,无一块好皮。我赶紧用两条细麻绳把他的鞋底连着鞋帮一起绑紧。哎,先凑合顶顶吧,回头卖了钱再给他买一双新的!过不多时,县城的大街小巷偶尔能看到几个人影了。

弟弟拍了拍我的后背,我觉得自己像下雪似的,雪花簌簌地从身上往下落,弟弟哈哈大笑起来。我看着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来我们两个人前胸后背都挂满了白霜,睫毛上、眉毛上及帽子周围也挂着厚厚的白霜,棉帽子把我们喘出的白汽变成细长的两根冰溜挂住了,牛角似的,看上去就像两个滑稽的小雪人儿。

弟弟指着一户烟囱冒着白烟的人家跟我说:“走,哥,咱到那家门口取取暖,避避风。”于是,我们便把木柴推过去,抄着小手躲在人家门口,像两个穷要饭的。

天快亮了,主人起来开门,不留神差点绊了一下,一瞧门口还有人,简直要吓一大跳。这家主人面慈心善,瞅着俩孩子怪可怜,好心地让我们进屋暖和暖和,还给我们拿来杯子喝口热水。我们捧着热乎乎的水杯,心底一股暖流缓缓流过。

我们柴火的质量好,价格又低,也有可能大家觉得两个娃娃挺不容易,抚松县城的买柴人都来光顾我们的柴火,很快,我们满满一扒犁柴火都卖光了。看着一堆几分几毛的零钱,我们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卖出柴火,街上也热闹了。门市有卖早点的,有卖豆腐的,还有卖小饼的……真是眼花缭乱。我和三弟都饿得饥肠辘辘,走到饭店门口时,饭店里飘来包子的香味,单闻着那股诱人的香味,我和三弟不由得吞咽口水,饿得更厉害了。当时两毛钱仅能买三个包子,我和三弟都舍不得花这个钱。

我攥紧票子,一想到家里身体不好的老母亲,止不住叹息。我从兜里掏出从家里带来的冷干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见我低落,三弟故意吃得津津有味,还一个劲儿跟我说:“哥,咱家的饼子真好吃,还是咱自家带出来的饼子香啊!”

这是我们第一次深夜冒着生命危险去卖柴火,以后不知道有多少个深夜,我和三弟忍饥挨饿,顶着严寒,冒着随时都有可能被江水吞没的危险,从山上砍来柴火,穿越松花江,次日一早高声吆喝,卖给城里人……

过了三月,山阳坡的积雪呈现出毁灭的色调,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我们不再去卖柴火了。山顶拾野菜的孩子,在后山上跑着,手里的小筐晃晃荡荡;手中拿着鞭子赶着羊群的孩子,像赶着春天一样把整个山顶都赶了一层娇艳的颜色。山上开了小花,冒了绿芽,炸成一片,整个后山都绿了!红了!茅草屋后的草堆上,温暖在那里升腾起来。整个农村、整片松花江面都跳跃着泛滥的阳光。小风在一望无际的禾田荡漾,大江两岸的树啊,开始发芽了!

经过一个冬天起早贪黑、节衣缩食的努力,我的三弟终于有学费去上学了。我和三弟来到学校,我们先找到老师,跟他说明我家的基本情况,我的三弟很激动,见校长答应自己做插班生,激动得连鞠好几个躬。老师又带我们从教务室交了学费,办了入学手续。从此,我的三弟有了个新身份:珠宝沟小学二年级新生。这年,他十二岁。

我们如愿上了学校,可家里没有钱为我们买本子和笔,我就和三弟努力为自己创造一切条件。春天后山的花很漂亮,我们就从山上采一些鲜花、冰溜花,拿到山下和小姑娘交换,一枝鲜花换一张纸,小姑娘稀罕花,眉开眼笑地捧回家,回头拿了个大本子,还要跟我们换整把。

我们都非常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常常一支铅笔,我和弟弟用得手都捏不住了,还用纸卷个筒,将笔头儿套牢,再接着用。七分钱的本子,平时我们写的字都很小很小,一般别人写两行字我们写三行字,正面用完了,我们再用背面。有时整个本子都写满了,我们再用橡皮擦了重新再来写作业。遇到周末,我和三弟干完活就在后山上练字,交流上一周学了些什么,有一些生字该怎么写,我一笔一画地说着,三弟就跟着一笔一画地在地上记……

快到夏天的时候,有一支部队是我们长白山驻军。他们在山里野营拉练,常常从村外野地里支锅做饭。我和三弟见部队不方便携带那么多的柴火和蔬菜,就从自家拿来一些干柴火和大白菜,送给战士们做饭用。解放军战士们打听到我家情况,见我们两个小孩都这么质朴老实,懂事聪明,也常送我们一些大米、玉米子、笔记本和铅笔之类的学习用品。解放军战士的馈赠,在当时是多么珍贵啊!我和三弟一直都非常感激解放军战士给我们的帮助,也永远忘不了这段美好的经历!

我在梦里时常梦见解放军战士那亮晶晶的帽徽和鲜红发亮的勋章,解放军部队嘹亮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歌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嘹亮而强有力的声音一直在我心里唱到现在……

一天,部队来学校招收文艺兵,很多家庭成分好的同学都被老师集合到公社医院去体检。傍晚,我和三弟从野外放猪回村,遇到从公社体检回来的同学,他们背着书包,有说有笑地从我们身边走过,青春洋溢的小脸绽放着属于这个年纪无拘无束的欢乐和骄傲,他们跟我们打招呼,我们在猪群中感到窘迫和尴尬。我局促地回应着他们的欢乐,呆呆地看着他们从我身边蹦蹦跳跳地走远,心里一阵难过。

三弟出神地看着他们,哽咽地对我说:“哥,咱们两个连当兵体检的机会都没有,咱们学习再好,以后又有什么用呢?”他哭得既委屈又不甘,既压抑又悲凉。

我听了三弟的话,也忍不住掉泪,但我只能为弟弟擦干眼泪,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三弟,不要灰心,我们一定会有机会的!只要我们肯努力,有理想,不放弃,就一定会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

三弟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我又说:“你看,刚开始我们不能上学,可现在也可以正常上学了。我们要相信,未来是公平的,人生是可以改变的!”

一连好几天,我们都沉浸在学校征兵的不快中,我清楚地记得,一天晚上,不能释怀的我和三弟走出家门,来到后山,那是一个星光满天的夜晚,习习的山风飘在脸上,吹散了我们心底郁积的失落。我们在山上追着,打着,闹着,跑累了,我们对着连绵的群山喊着,叫着,笑着。我们对山盟誓,相互鼓励和激发彼此内心的斗志:总有一天,我们要亲手改写我们自己的命运!那一刻,我深信长白山上一切花草树木白云星辰都听到了我们的呐喊,我相信两个孩子坚定的誓言把整座长白山给震得摇荡。山顶长年的积雪也被我们震得簌簌落下,那是为我们撒下的胜利“礼花”。




作者简介




  张书林,笔名张树林,山东平度人。李园街道南关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平度市工商联合会副会长。平度市作协副主席,青岛市作协会员,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新西兰诗画摄影社荣誉副社长,新西兰文联文学部部长,新西兰作家协会会员。

   自幼热爱文学,多年来业余时间笔耕不辍近百万字。作品曾发表于《时代文学》《参花》《教育博览》《中国新农村月刊》《山东青年作家》《齐鲁英才》《新韵》《春泥》,新西兰《先驱报》《信报》,美国《新报》。出版散文集《时光的渡口》和长篇文学《走过荆棘的旅程》等。

   2020年7月由山东青年作协,青岛作协,平度作协在青岛平度市成功举办了“新时期青年文学创作暨张书林新书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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