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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绶父亲的“狗马病”

 诸暨弘虫 2021-07-20

我曾花两年时间,系统研读陈洪绶作品,以及研究陈洪绶的相关作品,撰写了十多万字的《陈洪绶未解之谜》(尚未出版),试图为陈洪绶研究拾遗补缺。譬如陈洪绶的死亡之谜,我反对专家所谓“不良死”的种种猜测,在陈洪绶的作品中,我读到的结论却是“以疾卒”。
陈洪绶研究中仍然存在诸多疑问与空白,想不到这次进入陈于朝的《苎萝山稿》,有了惊喜的收获。譬如蓝瑛、孙杕与陈洪绶究竟是什么关系,譬如陈洪绶入赘萧山的前因后果,譬如陈洪绶与陈继儒究竟有否交往等等,在《苎萝山稿》里均能找到满意的答案。可惜,《苎萝山稿》始终没有引起专家的注意,导致陈洪绶人云亦云,以讹传讹。
这里之所以要谈陈洪绶父亲的“狗马病”,是因为这是支持陈洪绶“以疾卒”的一个医学依据。也就是说,陈洪绶可能遗传了父亲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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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洪绶家族,自他的父辈开始,他们的寿命多为“下寿”(六十岁为下寿)。我在《呜呼哀哉,天不假年》一文中分析过,陈洪绶前十四世祖宗的平均寿命是66岁,但自陈洪绶父辈开始,命运似乎开了个不该开的玩笑。
陈洪绶父辈寿命:
陈于廷19岁(1564.9.25—1582.11.15)
陈于墀68岁1571.4.27—1638.9.10)
陈于朝35岁1573.1.8—1606.6.22)
陈洪绶兄弟寿命:
陈洪绪50岁(1593.7.19—1642.5.9)
陈洪绶55岁(1599.1.23—1652.11.16)
陈洪绶子侄寿命:
洪绪子:陈世桢31岁(1612—1642.7.25)
长子:陈义桢(1626.1.27—)子1,早世
次子:陈恃桢(1628.2.22—)子1
三子:陈楚桢(1630.5.3—)无子
四子:陈儒桢(1634.5.27—)子2(升、豸)
五子:陈芝桢(1635.6.30—)早世
六子:陈道桢(1637.7.11—)早世
一目了然!触目惊心!如此下寿,集中在一个家庭,其中必有蹊跷。那么是偶然?还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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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读陈洪绶的《宝伦堂集》时,发现诗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关键词,一个是“酒”,一个是“病”。我在读陈于朝《苎萝山稿》时,发现书信卷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也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病”,一个是“弃捐”(放弃科考的意思)。于是,我将父子俩的“病”联系起来考察,发现这个反复出现在陈于朝、陈洪绶父子诗文集中“病”,可能是这个家庭的一种遗传性疾病,这种病拖累了健康,也拖累了陈氏家族的功名。
陈洪绶的病,另有文章详述,这里只谈陈于朝的病。我不懂医学,相信懂医学的高人定能在他们父子之间找到遗传上的链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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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于朝称自己的病为“狗马病”,意思是,自己像狗马一样得病了,所以是自己得病的谦称,不是一种具体的疾病名称。
那么陈于朝到底得了什么病?读完他的书信卷,我为他悲叹,并真正体会到天妒英才究竟是怎样一种滋味。
陈于朝年纪轻轻,就步了短寿长兄(陈于廷)的后尘。他不是得一种病,也不是得两种病,他得的是一身的病,真正的病魔缠身。
概而言之,他先后染河鱼疾,染目疾,染耳聋,染脾病,最后骨瘦如柴,英年早逝。且看他如何向别人表述自己的病情:
年来河鱼疾为祟,昨岁复遭鼠目昏翳,即棘事不能卒业。潦倒落莫良苦轗轲,锐气壮怀销麿殆尽。”(《寄黎先生》)这是染病初期的症状。河鱼疾,即河鱼之疾、河鱼腹疾,是一种腹泻,因为鱼的腐烂先从腹部开始,因而用以比喻腹泻。鼠目昏翳,是一种眼病,反正眼睛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张不开了。他感觉到命运的坎坷潦倒,满怀壮志将付之东流,科举仕途只好半途而废。
朝故有河鱼疾,五六年来复苦银海,两三年间左耳犹龙,骨立瘦团栾,无奈二竖不出门,何语言文字,都不复理,瞑目握固,往往与沙门道侣拂麈无生,非复曩时面孔矣。(《复朱恕铭太守》)染病的程序在这里交代得很清楚。“复苦银海”,是指又得了眼病。然后左耳又聋了,身体骨瘦如柴。“二竖”,指疾病缠身。此时,陈于朝已没有心思心力谈论文字,只好心依佛门,图暂时的安宁。而且,因为疾病的折磨,他的外表也面目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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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病缠身,久治不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活着如沉苦海。陈于朝感觉生不如死,他有满腹的遗恨,他有极早解脱的愿望。至于科举仕进、人生富贵,那都被成了云烟。陈洪绶出身于官宦世家,但到他父亲这一代,官运嘎然而止。不是聪明的基因突变,而是疾病挡住了这条道路。
弟故有河鱼疾,目蒙蒙不能作青白眼,日面壁烦恼道场,欲为出世法。人寿几何,河清可俟,何自苦为良,不能不恨恨耳。(《与黎孝廉》)
“不肖躯如瘦竹,而二竖复不出门者有年矣。河鱼既无起色,兼双目翳楚,几不与试。……不肖岁复一岁,不审何日度此苦海,得整西归资量耳。”(《复何道源老师》)
陈于朝在秀才考试中,一举夺魁绍兴,如果不是因为疾病,乡试中式、会试中式毫无悬念。他八岁就会写诗,被称为“神童”。在长兄早逝之后,他接过随父亲宦游的重任,成为父亲的贴身文字秘书,现史书中署名陈性学的文字,均出自陈于朝之手。他用韵文代父亲所作的书启,令人过目难忘。他年纪轻轻,就结交了屠隆、徐渭、陈继儒这样的名家大腕。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陈于朝必定是耀眼诸暨的又一颗政治明星兼诗文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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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哪怕最是身强力壮,也敌不过病魔的纠缠。陈于朝才过三十岁,就到了病入膏肓、寸步难行的苦难境地。
在《简屠赤水年伯》中,他这样说:“生平多狗马病,尫羸不任舟车,每帆风数里,辄头岑岑也。闻四明道险,即欲缘世讲之雅,一登龙门,无繇已。……已而斋戒之余,荤酒久绝,河鱼疾大委顿,奔归山中,落寞章缝,动多尼抑,薄命一至于此。”这个屠赤水,就是鄞县的屠隆,明代大名鼎鼎的才子。陈于朝结交这位年伯(与陈于朝父亲同年考取进士),一直想前往四明拜访,却阻于自己身体的虚弱。他的身体虚弱到何种程度?不能坐船,不能坐车,他的尫羸(瘦弱),让他变得弱不禁风,“每帆风数里,辄头岑岑也”。
在《与宗甫弟》中,他甚至这样说:“欲作一《华岳篇长歌》赠之,而目疾、脾病甚郎当,且手振不能临池。”郎当,是疲软无力的样子。陈于朝虚弱得无法提笔,无法作文。而且,除了河鱼疾、目疾、耳聋,此时又多出—个脾病。什么叫千疮百孔?这就是身体的千疮百孔。陈于朝用的词叫“千疮万孔”。
陈于朝用“弃捐”两字来形容自己的人生。弃捐是指读书人不遇,但对陈于朝来说,他的弃捐值得所有人同情和扼腕。弃捐还有一层意思,指离开人世。陈于朝有将生命弃捐的念头,但最后他选择了佛门,走进了禅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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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佛门禅关,不是来求菩萨保佑的,而是来还业债的。他不再关心人间事,他不断审视自己的命运,终于使自己超然于尘世之上。
在《柬屠纬真》(屠纬真即屠隆)中,他这样说:不肖不幸生富贵家,坐无量俗因中,而又不幸作贫贱身,落铅椠枷锁中,举足拘挛,虽有出世超脱胸襟,从何舒展?现世穷通,前业分定,何必百端妄想,竭力营求,痴迷不悟!不肖异日即得下寿,今已过半,才遇至人,犹惜其晚。现世的一切,早已命中注定,他不再痴心妄想,不再执迷不悟。他三十岁以后认识屠隆,感到恨之晚矣。只是,命运又一次开了小差,陈于朝以为自己能活60岁的“下寿”,以为自己还能再活三十年,可老天爷却嫉妒天才,在陈于朝35岁那年就召唤他去了。
在《答周姑夫》中,陈于朝这样说:寂寞深山,形影相吊,心如死灰。……河鱼疾岁久既转怔忡,年来两目病翳,尫羸一躯,千疮万孔,大可寒心,不复堪役役人间世,作措大尘障,以故惓然改玉,一扫故吾,退锢禅关,一切遵循玉人明训,勾当自家度世,举子业都置不理,瞑目打坐之外,誓不复闻人间事矣。”心灰意冷之后,我已脱胎换骨,我已不是原来的我,我由入世转向出世,我不再“措大”(指读书),而是“改玉”(念佛),以坐禅念佛度过余生。
在《复德光道友》中,陈于朝道出了他念佛的真正缘由:居士身多夙病,皆系业报,一切却疾道引之术,皆属旁门,不敢借帝门以逃业报,唯有念佛净土一途,可了生死。陈于朝进佛门,不是来求生,而是来求死的。在他看来,他身上千疮百孔的“狗马病”,皆是因果报因,所有的去病养生之道,均是旁门左道。陈于朝不敢借佛门逃避因果报应,他只想通过念佛这一条途径,来了却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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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点后话,因为这跟陈洪绶后来的“以疾卒”相关。陈于朝生前所得的种种“狗马病”,是会传染的。或传染给妻子儿女,或传染给身边奴仆;或是应急传染,或是潜在遗传。
在《与张葆生亲家》中提到:“仆故有河鱼疾,春来更剧。两年间左耳病,不听,溃流,苦楚不可言。时下妇病方起,而弱女复病。”这里虽没有说妻女具体得的是什么病,但这事绝对跟自己的“善病”相关。
果然,在《答屠纬真》中的一句话,恰好印证了这条疾病传染的常识:朝近日与妻子婢仆无一不病银海,且患痘疮。注意,这句话中,疾病的覆盖面相当广泛。妻,指妻子;子,指子女;婢奴,指家里所有的男女奴仆。一句话,凡是跟陈于朝一起生活的,都染上了病。注意,不是一种病,而是两种病。一种是银海(目疾),一种是痘疮。
父亲的病,遗传到了儿子身上,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在陈洪绶的文字里,也透露着一股病恹恹的样子。在《宝纶堂集》中,陈洪绶以“病”字为题的诗有《病中寄家信》《病》《病中》《病咏》《自病中偶成》等,其中“病中”“病咏”的诗题多次重复运用,专门咏病的诗在25首以上,其它诗歌中提到病字未作统计,但数量可观。如此频繁地说病咏病,当然不是为赋新词强说病,而是说明了陈洪绶的健康状况一直就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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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绶的咏病诗,主要创作于他病重的两个时期:一是28岁在北京谋求发展期间;一是49岁在绍兴薄坞生活期间。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可惜他没有像陈于朝那样记得详细。但偶尔提到的几个关键词,仍可作为遗传病学的参考。
吾症尤难治,良医术尽违”(见卷五《病》)这是陈洪绶28岁得病时写的。说明陈洪绶得的也是一种不治之症,连良医也施治无策。
陈洪绶27岁前往北京谋求发展,第二年正月,在京患上了重病,而且久治不愈,前后拖了五六个月才慢慢恢复。在生病期间,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他隐瞒自己的病情,写信反报平安。在这年冬天他写的《舟次丹阳送何实甫之金陵》中有得病五六月,药石皆无功”的记述。陈洪绶故意隐瞒自己病情,其实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隐痛,他无可奈何地遗传了父亲的病。
“非吾竭精力,痼疾不自如。非不知大事,努力非徐徐。是皆前世因,非吾所能得。(见卷四《偶书》)这首诗写于陈洪绶33岁以前,说明28岁的那场大病后来不断发作,成了痼疾。注意他的言辞,30岁左右就得了痼疾(经久难治愈的病),“皆是前世因”,跟他父亲的说法毫无二致。
“坐我书堂水几湾,三分水木七分山。浣花溪上非吾分,宜带沉疴住此间”(见卷九《病咏》)这里用了一个词“沉疴”,指久治不愈的病。
碌碌春酒中,斋扉不一启。今日酒病深,腹痛似成痞。誓不饮至醉,屡戒屡不止。惕以大命倾,大业从此啙。”(见卷四《斋中》)看来陈洪绶得的病仍逃脱不了腹病,是河鱼疾的变异?还是脾病的升级?
肺伤辞大白,雨暴不开门。俗客屏一日,奇书抄数言。游魂招即至,静气悔斯存。不觉忧晴霁,相呼远出村。(见卷五《风雨》)这里冒出一个肺病,但对陈洪绶来说是个小病,因为能治,戒酒就行。
比来目眩手战,不能持笔,大都与此卷作未了缘矣。(《陈洪绶手札》,引自吴敢、王双阳《陈洪绶传》190页),1652年8月29日,陈洪绶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一张为老朋友画的《西园雅集图卷》,他画画停停,停停画画,最后只是初具规模,因为他“目眩手战,不能持笔”了。这是陈洪绶去世前的身体状况,其症状与其父亲陈于朝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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