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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饼刘——故乡记事036》

 王阔海作品 2021-07-21

    我们胡家屯嘴里所说的“煎饼刘”通常是指他们刘家的儿媳妇,因为这煎饼的技术虽是山东人的,但在胡家屯,从无到有再到壮大延绵,都是赖她这个河北人的功劳。

    她是从河北逃荒过来的,嫁到刘家后,人们叫她刘家媳妇儿、刘嫂、刘婶儿什么的,反把她本名姓记不得了,好像名字里有一个莲字,也不知准不准确。当然,会计等那几个人一定知道她的真名,因为煎饼刘当年从河北逃出来时是一大家子人,路上挨饿、遭兵、遇匪中陆续减员,等逃到了天木镇就剩她一个人了。正好那会儿组织刚刚建立,需要与女人们打交道,莲又是个贫困的孤儿,无牵无挂,条件没得说,于是她被收留并选中,几顿饱饭之后,莲就从一脸饥容到眉眼灿烂了。

     胡家屯的人发现这姑娘灿烂之后还是挺招人喜欢的,她嘴巴甜,见谁都打招呼,辈分清楚,好像全屯都是她的亲人。她天生有点儿爆牙,但只要控制得巧妙,面部不用怎么努力,就已经是笑颜烁烁了。

    而老刘和大刘爷俩儿与煎饼刘是在前后脚的中后脚里到胡家屯的,刘氏父子尽管精心地乔装打扮了,但那一根硬脊梁和一张不怎么会笑的脸是化妆所掩盖不住的。胡家屯的明眼人早已看出刘氏父子绝不是一般人,但囿于胡大干多年的训戒,放人活路,于是都闭口不谈对他父子的揣测。

    不知怎么搞的,大刘这张不怎么会笑的脸,却把当时是大姑娘的莲给迷得跟挨了饿似的,晕晕乎乎,神魂颠倒。那会儿煎饼刘正在做媒婆C的思想工作,对媒婆C在城里边洋楼的生活兴趣盎然,恨不得让媒婆C补交一本城市小楼昼夜生活与做梦的日记。

    媒婆C很快就看出这只小母鸡看上了大刘,觉得自已摆脱煎饼刘的机会来了,就主动要求给煎饼刘作媒。

    “我说大叔啊,你想想,你们娶了管妇女的人做儿媳妇,就顶上娶了半个胡家屯啊,不也就等于在门上挂了免死金牌?谁还敢问你过去的那些事儿啊?"

    “他嫂子,可不能这么说话,俺爷俩过去可没什么事儿,俺就是从山东老家逃荒逃到这儿来的。咱们说话得一码是一码。”

     “行!看来大叔这是信不着我啊!”媒婆C往前凑近些,压低声音说了一个城里学校的名字,老刘的脸一下子白了。

    “儿子娶媳妇儿,我总得和他商量一下吧。”老刘嘴硬不下去了。

    “大叔,你放心,这事儿就是烂在我小肚脐眼儿里,也不会说出去!”

     媒婆C总是这样,别人说“烂在肚子里”,她非要加个“小”,别人要说“小肚子”,她总是说成“肚脐眼儿下边”,辅之以意味淫淫的笑,暗暗往她爱好的方向引导理解。

第二天太阳刚一竿子高,老刘就拎一包点心来找媒婆C

当晚,煎饼刘到媒婆C家进行了最后一次家访,就休止了对媒婆C城市日记的兴趣。

    刘家父子上识天文、下识地理,亦谙时政,所以一个从山东逃往天木的历时半年多、跌宕而不起伏的故事有细节有脉络,既有廖耀湘兵团溃退的准确时间段,也有逃荒视角下对战乱的描述,除了配角们一应俱全。加上内有煎饼刘的面子和努力,审查过关,很快煎饼刘就变成了“刘家媳妇儿”。

    煎饼刘刚结婚那会儿还不会做煎饼,当她发现她的男人和公公酷爱吃煎饼卷大葱时,她就用几天时间重点访问了几家祖籍山东的妇女,今天弄回一个铛子,明天弄回一个小石磨,很快她就成了“煎饼刘”了。

    其实按照胡家屯人的看法,大刘和煎饼刘已经是很美满的一对儿了,尤其是“煎饼刘”的善良、贤惠有目共睹。可是大刘却不见新婚之乐,好像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夫子,每天闷闷不乐。

    因为大刘知道,他媳妇儿结婚不久的一个晚上就对他进行了政审,而且是在那事儿的中途突然提出的。有两个特爱挨家挨户听房的小伙子证明这是真的。他俩一个扒着北窗,一个趴在南窗下,听到的是同一个内容,因之不会听错。

“先等一下,咱爹说你们听见枪响,就往东边的屯子里跑,那会儿我们两个应该是前后脚,你还记得你们躲枪子儿的那个屯子叫啥名吗?”

煎饼刘暂停所有活动,专注于对那个屯名的追问,经两个听房的小伙子传出后,许多妇女听了嘴都〇型保持一会儿,不敢相信这是真能办到的事儿。

    “好像叫大柳屯吧,跑得慌慌张张的,也记不太清了!”大刘敷衍着,其实他和他父亲看的那张地图早就清晰地印在脑子里了。。

    煎饼刘用她的头儿的那种深不可测的目光盯着大刘看了好久,大刘都开始有点慌乱了。

    “我就躲在大柳屯儿一个空院子里,唉!看来命里是要咱俩在胡家屯见面,不是大柳屯。”

    大刘此刻实在支持不下去了。

    “咋地歇了?”

    “累了!”

    “不是病了吧?”煎饼刘用手去摸大刘的额头,大刘侧过身去,煎饼刘只摸到他的一只耳朵。

    煎饼刘与人为善,自从她家能开始小规模做煎饼之后,她就像一个移动喇叭,走哪儿叫到哪儿:吃煎饼到我家去烙啊,都白烙,我那还有油。尤其是她很快就弄来一副用驴拉的大磨盘之后,她简直就像煎饼厂厂长一样底气十足。

老刘平时喜欢清静,这样一来家里一度成了村子里的煎饼厂,每个人到来都要和老刘聊上几分钟。他们也不管老刘正捧着书一直没有放下的意思,或站或坐抽着烟喝着红茶,往地上吐睡沫,关心着老刘的孙子。老刘烦极了,只好白天捧着书躲到村头一棵大榆树下自寻清净,低低吟哦。我记得他那些书都是线装的,我参与摊煎饼的时候,煎饼刘婶儿还给我撕来引火,那种纸的火烧起来不死不活的,字也像碎木块儿不整齐。

老刘躲清净的结果是酝酿了公公与儿媳妇的第一次摩擦。

    “爸!你脱离群众。”

    “我怎么了?”

    “你躲着来摊煎饼的人。”

    “我不擅长言谈。”

    “你躲在村头看书,人家都说你啥你知道不?”

    “说啥?”

    “说你像一个旧社会的师爷!”

    “胡扯!”

    老刘饭都没吃完,放下碗就气哼哼地出门去了。他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只好背着手沿着村子外围转了很多圈,直到星星满员了才回来。

    那晚,老刘出去之后,大刘和煎饼刘也吵了一架。

    “你怎么跟咱爸那样说话呢?你在家里也和你爸那样说话吗?”

    “我不是为他好吗?你知道不,有人说咱爸是剥削阶级。”

    “瞎说呢!谁说的?”

    “这你就别管了,我们要对提供消息的人保密。”

    “和你男人也保密?”

    “对,这样的事儿对睡一个被窝的也得保密。”

    “你真行!”大刘转身回了卧房。

    “我去把咱爸找回来!”

    “用不着!”大刘怒吼。

    “你发什么火啊?我不都是为咱家好吗?”煎饼刘很委屈,转身去下屋一边抹眼泪一边洗磨盘,磨盘上残留着黄豆和小米磨的汁儿,招苍蝇。

    等到我能够随母亲去摊煎饼的时候,煎饼刘已经是中年妇女了。

经过煎饼刘多年的张罗,在她家摊煎饼已经形成固定的范式。

   首先,摊煎饼的人原料要自备,煎饼刘只提供场地、工具、灶还有油。

    摊煎饼用小米最好,实在没有小米用玉米叶凑乎,大约小米或玉米占95%的比例,另外5%是黄豆,黄豆会增加煎饼的香和韧。

    煎饼前期的准备方法与做豆腐无异:把泡好的小米、黄豆拌均匀磨成一盆糊糊。这些糊糊被放在煎饼铛子旁,一般一饭勺糊糊就能摊草帽那么大一张煎饼。

    煎饼铛子像一个略有凹槽的倒扣的锅,旁边有一个布墩子用以沾油,还有一把铲子来回翻煎饼,有一个木板刮子负责把糊糊刮均、刮薄。

    铛子烧热了,不管上面有无残留,摊煎饼的人都习惯用铲子在铛子上来回刮一圈,之后用那布墩从油碟里沾一点麻籽油,在铛子上快而匀地涂抹,那油量掌握在似有若无的境界。接着舀一勺糊糊倒在铛子中间,马上用刮板像电唱机唱针那种刮弧形,直至少有孔隙地成为一张薄煎饼,这才将刮板上残余的糊糊放回糊糊盆里。

    摊煎饼不能火急,这会儿一侧的煎饼已经微焦,用铲子先绕铛子外圈浅浅起一圈,之后用手一抓,向内侧一翻,略做调整,煎饼的向上的一个面就向下与铛子吻合了。

    来摊煎饼的人,除了自己带着黄豆、小米外,还要自备一两捆柴火来,玉米秸儿火候正好,高粱秸秆火强一点儿,要控制好,有的外加上一捆草。一般情况下柴火会多带一些,剩下的就送给煎饼刘,那捆草是给驴吃的。

    摊煎饼用的油都是煎饼刘家提供,所以大家形成一个惯例,临走时留下一些煎饼,足够煎饼刘一家三代七八口人吃一顿的,反正她家从老到少都喜欢吃煎饼。

    我见到老刘时他已经是一个古怪老头,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话,好像总是气哼哼的。有一次他换衣服,我从门缝里看见他后背上有好几块疤,羊皮地图似的,脖子上还有一道深深的细槽。

    听母亲说,他那些背上的伤疤和脖子上的槽都是煎饼刘婶儿的杰作。由于我目睹过我父亲的经历,我对此没有太惊讶,但也还是想不通,煎饼刘这么好的刘婶,咋会对自己的老公公下手呢。

    刘婶偶尔也去我们家串门,那时我已经开始读报纸,那时的报纸上文字多,也会有大人物的照片。有一天刘婶看见我读的报纸上的合影照片,指着其中一人和我母亲说。

    “都是这两个死鬼害得我,你看,她都上报纸了,她原来哪如我啊!”一脸真诚的悲泣。

    “他刘婶,你都活半辈子了,该想明白了,人都是命啊,要认命。”母亲劝慰她。

    “我就是不服这个命!”

    刘婶一辈子都不服这个命。

    就在她们家老四出生之后不久,一个来天木镇搞外调的人,偶然间认出了大刘父子。本来,他这次花了钱和粮票,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刘家父子的发现,让他回去报销时挺直了腰杆儿。

    天木这边,在煎饼刘的内部策应下,很快将老刘和大刘过去的事儿全部整理出逻辑性强、时间点准的往事日记。自此,白天,煎饼刘和那些人一起在公家房子里批斗自己的丈夫和公公;晚上回到家里,煎饼刘还把那个沉重的大木牌子趔趔趄趄地扛回家,在家里继续挂在公公的脖子上改造。

那个牌子是用一根铁丝做的悬挂,久而久之,铁丝勒进肉里,老刘的脖子上就留下我看见的那道肉槽,至死都在。煎饼刘有一阵子在家里比在外边还起劲儿,因为她对公公有气。就在那个外调的人来天木镇之前,煎饼刘已经被上头找来谈过话,要升她的官。就是公公和男人这事儿刚开始的时候,她也没有意识到这会对她本人有多大影响,所以她卖力地把晚上和男人之间的枕头话也抖落出来。

直到上头找她谈话说她的事儿得暂缓。

    “为什么?”

    “上边知道,你本人是可靠的、合格的,可是你不要忘了,你同时也是刘家的媳妇儿。”

    那天晚上,是老刘唯一的一次完成一个昼夜挂牌子的体验。

    大刘从结婚那会儿就不会笑,经过这些事之后他皱纹早产,更是一脸的懊气。每次去他家摊煎饼,就好像进了阴沉的地窖,他的孩子们也是闷闷不乐的耷拉着头,好像这座房子被很重的霜打过了那样。

    幸好有煎饼的香味儿和灶里的黄色火苗,给在煎饼刘家的记忆里有一抹金黄的色彩。

    大刘和煎饼刘的婚姻则一直终老。

    再过十多年后经过调查,刘家父子属于冤假错案,平反并补了一大笔钱。再过几年老刘去世,再后来的一个机会,变成老刘的大刘和煎饼刘在儿女们的安排下一起出国定居。

   大刘寿命没能熬过煎饼刘,前两年走了。临死前,大刘和煎饼刘说了一句话。

    “我和你打个招呼,下辈子我往南走,你下辈子就往北走吧。”

    目前煎饼刘独自一人在海外生活。

    煎饼刘临离开胡家屯之前,把做煎饼的这套东西送给了邻居,邻居用它开了买卖,在街上先摆摊儿后开店再连锁,做得很大。

    邻居不姓刘,不过牌子一直用的是“煎饼刘”

               20190621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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