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晶晶和亮亮——故乡纪事049》

 王阔海作品 2021-07-21

晶晶和亮亮是两条狗的名字。

晶晶是公狗,亮亮是母狗,它们是邻居家的一条狼狗与某一条土狗的爱情产物,而且这一胎只生了它们俩,所以当那条大母狗死去之后,这个世界上就它们俩相依为命了。

很奇怪的是,这对一母所生的兄妹俩,从一个狗窝降生,生长在同一个环境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脾性。

晶晶有着心胸坦荡的男子汉性格,直来直去。但是它的脾气很不好,这也许都怪我从小对它频繁刺激的缘故。

在它刚刚被命名为“晶晶”的这天,我就用手指指着它的额头,对它进行言语挑衅。当时,我看见它的小身体在膨胀,肚子变得一鼓一鼓的,它的眼睛里冒出不可侵犯的光芒。

我进一步试探它的底线,用手指去点击它的额头的骨头,它居然露出幼小的乳牙咬我,并发出气愤的吼叫。

但当我用这个动作对待小母狗亮亮时,亮亮一开始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装作一幅无所谓的样子,肢体生气的征兆,可它会突然在没有叫唤预警的情况下猛扑上来,向人脸上咬去。

亮亮是条很有心机的母狗,日后的诸般事情上证明了我对亮亮的判断。

它们降生的那年秋天,它们已经长成像样的两条狗了,尽管个子还不算大,但是作为狗的身份,已经告别了别人对它们叫做“小狗崽”的年龄。天性的使然,加上训练,它俩就已经开始执行管闲事儿的使命。

来人的时候,它俩最先预报。就是在主人热情地和客人交谈时,它们俩也会跑上来对这客人威胁,直至主人对它们呵斥,并告诉它们俩这个客人是谁谁谁,它们才罢休。

原来它俩是喜欢知情,需要被尊重。

我家的房子是农村最平常的两间土房,一间实际上是安上锅灶的厨房,用于睡卧的里屋里有一扇窗子,是上下结构的。上边的窗子顶上两头有木轴,开窗的时候可以把窗子的边缘用一个挂钩挂在屋顶的檩子上。

下面的窗户要想取出来,必须是从一个卡槽里将半扇窗户抽出来整体放在一边。下边的半扇窗子又分成三个连着的单元,每个单元在早是用一种窗户纸糊上,然后抹上油,免得被雨水或融化的雪水浸烂。

有了晶晶和亮亮那些年,这下半扇窗子的三个单元已经换成了明亮的玻璃。

玻璃要比窗户纸好多了,夏天可以隔着它看瓢泼大雨,看燕子在雨中惊慌失措,看路人在泥地里狼狈地奔跑。冬天一觉醒来它上边会永远有不一样形状的窗花,什么奔马啊、松林啊、河滩啊都有,还可以用热手指画出一些古怪的图画。

晶晶和亮亮到来的那年冬天,我们家下窗中间的那块玻璃不知怎么搞碎了,只好用一块布遮住,略挡一下寒风。

可是那个冬天的每天晚上,那块挡风的布都被它俩弄开,形同虚设。

因为那里成了两条青年狗夜晚出入的门。

但是你又不能责怪它俩,看家护院的天职让它俩丝毫不松懈,尽管院子里也根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农村的夜晚有它自己的动静。

风一来,干燥的玉米叶子就会啪啦啪啦响,风再大一点,干树枝会发出呜呜的嘶叫,或者邻居的马在半夜会梦见母马吧,踢踏地弄出点声音,偶尔也会有夜行的人经过,因为胆怯,大声咳嗽或哼着小调壮胆。

这些声音都给了晶晶和亮亮使用布帘门的理由。

常常是一有点风吹草动,亮亮这条心机很深的母狗就会从睡梦中抬起头,对着窗外懒懒地叫两声,这时候,晶晶这条勇敢的公狗就会毫不犹豫地冲出去巡视。

晶晶绝对想不到,它的尾巴还没出窗子,亮亮已经倒头再次进入它的梦乡了。等晶晶巡视一圈发现平安无事回来,亮亮不知在哪个梦的国度游乐去了。

晶晶有时候对亮亮这种行为不满,会低声叫一两声,但晶晶从不落下亮亮的每一次预警。

它俩的对白,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有情况!”亮亮说。

“我去看!”晶晶说。

回来之后看见亮亮大睡。

“一惊一乍的,是风啊,下次挺清楚再说。”晶晶不高兴了。

“呼噜呼噜。”亮亮已经睡着了。

那年冬天开始,晶晶和我睡在一个被窝,所以亮亮的警惕性也殃及了我。

晶晶一出去,我就被冻醒。

都说是狗改不了吃屎,但是通过对它俩从小严格的教育之后,它们真的改了。在彻底改掉这个恶习的前后,偶尔它们也会故态复萌,被我发现之后,它们也会显得很羞愧。

狗的羞愧样子是尽量把头往前腿之间藏,然后发出赖唧唧的声音。

晶晶和亮亮,一个用耳朵,另一个用四条腿圆满完成了一个冬天的守卫任务之后,大地回春,我有时去上学,该种田的时候则去种地。

晶晶永远会不遗余力地参与我的生活,而亮亮却是贤淑地待在家里。

如果我上学了,每到放学,晶晶会在路中间蹲着等我,而且一直等到我看见了它,它才开始有下一个动作,不然它就会一直蹲在那里。

然后,它会用之字形路径跳着而不是跑着向我奔来,在外人看像是劫道。

其实它也是劫道,除非我蹲下来,让它在我的眉毛上、脸上舔个遍,不然我没法继续前行,它会用前爪和四肢不停向我身上撞击,拦住我。

晶晶一定也知道学校的教室狗是不能乱去的,它从不到学校院子里去接我,总在半路上拦我。但是当我去铲地时它就不一样了,它会形影不离地跟着我,走几步还会用它的头撞一下我的腿以示亲昵。

有了晶晶,我下地干活连电子表也不用戴。每到十一点半左右,不论我铲地到什么程度,它一定会吱吱叫着拦在我的锄头前。如果我执意继续干下去,它就会在我前方打滚,弄坏几棵苗。

我总是拗不过它。

慢慢地,我开始和晶晶说话,它似乎都能听懂。

有一天放学的路上,我在返潮的地面上写了一个女生的名字,那几个月我中了邪地喜欢看她,喜欢她黝黑的皮肤和有些干燥的长头发。晶晶貌似很懂我的心,唧唧叫着叼着我的裤腿往学校方向拖,而不是走向回家的路。

因为那个女生的家就在学校隔壁。

由于亮亮的心机太深,我其实对一直心存警惕,保持距离。它自己貌似也明白,从不主动参与我的事情。

平时,晶晶和亮亮各行其事,但是到关键时刻,它俩就会出现连心般的默契。

有一次,大吉子路过我们家,他见晶晶和亮亮体态很小,产生了轻敌之心。当亮亮向他职业性地叫了两声之后,大吉子童心大盛,也学着亮亮的风格叫起来,这一下惹怒了它们俩。

只见晶晶咆哮着越出墙外,直奔大吉子的裤腿而去。

此时,亮亮则低着头在墙内游动,我一开始还以为亮亮又是虚晃一枪,把任务交给了晶晶。可是当大吉子被晶晶追得不得不往院子里跳,而且准确无误地落在亮亮的嘴边时,我才佩服了亮亮这条狗的战略设计和准确的预判能力。

那天,它俩完美合作,把身手不凡的大吉子的裤子给撕开了。还是在我的制止下,晶晶和亮亮才满心不服地饶了大吉子。

有晶晶和亮亮的日子充满乐趣。

可不幸的是,那个夏天,有狂犬病的消息传来,真真假假的故事都有,说是某某村的谁谁谁已经被狗咬了之后人也疯了,开始像狗一样四处咬人。于是,农村开始计划用最粗暴的方式保护人,那就是杀死所有的狗。

很快就传言成真,我已经看见民兵们准备铁棍子和步枪了。

这对我不啻于天塌下来一样的事情,我开始准备维修我家废弃的菜窖。

在胡家屯,每家每户在院子里要挖一个一间房子大小的菜窖,方法是先在地上挖一个方方的深坑,然后搭上檩子椽子,再铺上高粱杆玉米杆,最上面盖上厚厚的土。

深秋的时候,把大白菜码在菜窖里,地瓜、土豆和萝卜埋进菜窖的沙子里,一个冬天的蔬菜就解决了。

后来市场繁荣起来,分发白菜土豆的事儿也没了,菜窖就渐渐被荒废掉。

就在我准备把晶晶,当然也会带着亮亮藏进菜窖,而且在脑子里设计了一旦被发现,我如何手持镰刀耍赖对抗民兵等这些整套的细节时,我的母亲有一天突然提出要带我去我的姥姥家,并且说服我不带着晶晶、亮亮出行。

那天在我的姥姥家,做了些什么吃过什么我都已经忘记了,就在傍晚我们快返回到胡家屯之前,我母亲才小心翼翼地告诉我,为了避免被受到处罚,她已经把晶晶已经送给了疤瘌眼。

天啊!

疤瘌眼是个屠夫,他什么都要杀来吃的,哪怕是一只兔子他也不放过。

我五雷轰顶一般,抛下母亲,一口气跑到疤瘌眼家。

那是一个祥和的傍晚,他们一家人正在院子里摆着桌子吃饭,我看见碗里是一大块一大块的肉。

我预感到一切都完了。

“晶晶呢?”

“你妈送给我,我就杀了,来,吃狗肉。”疤瘌眼根本不明白我已经有多愤怒,他还上来热情地拉我。

“滚!狗皮给我。”我是胡家屯出名的知书达理的人,疤瘌眼也没有想到我会说粗话。

我抱着只剩下一张皮的晶晶,一路上和他说着我也记不清的话,把它葬在房子的后院。

那几天,我没有和我母亲说一句话。

我反复想象晶晶被勒死前的痛苦、抱怨。我们那里杀狗十分残酷,是把狗用绳子勒住,吊在杆子上,然后从一条后腿处放血,让狗慢慢死去。

晶晶在被勒住逐渐窒息的过程里一定是很想让我去救它,在被割开一条腿、身体随着血液流光逐渐变凉的过程中一定想让我抱着它暖它的身体。

我却在遥远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做。

晶晶走后,亮亮也失踪了,到处找也找不见,我们以为它丢了或者被打狗人半路抓走。

大约两三天之后,亮亮居然摇摇晃晃回来了,它身上有伤,毛皮干燥且乱七八糟,好像这三天它经历了战争的蹂躏和厮杀。

最关键的是,它的情态完全变了。

它好像是勉强忍住自己要咬人的强烈冲动,它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甚至在露出牙齿准备咬我的时候,强行改变自己的方向,去咬自己的腿或者凳子腿。

它口渴异常,眼睛红红的,不停地喝水。它还走不成直线,有时还会撞墙、撞柱子。

它对自己很恼火,时常发出绝望的呜呜声。

而且,它经常失踪一会儿,不知去了哪里,又狼狈地回家。

这一次,我相信它已经有了狂犬病的全部征兆,为了其他的狗和其他的人的安全,我决心亲自解决它。

然而那是何等揪心的解决。

亮亮在明白的时候对我很信任,我就是趁此机会欺骗它,结束了它的性命。

到现在,我依然不忍去回写它的绝望和愕然。

自此之后,我再也不养狗了。

去他娘的狂犬病吧。

20190717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