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晓村会死得那样悲惨,悲惨之余又让人恐惧:乱枪打倒之后,几个身强力壮的公安和民兵又把他装在一个马槽里,再倒扣上一个马槽,用铁丝捆成个大粽子,扔进一丈多深的坑里,先填半车石头,再堆起一座二层楼高的大土堆来,这才放心。 晓村长我四、五岁,年少时口碑很好,会背整本的《毛主席语录》,大家都说这孩子长大一定有出息。我虽少他几岁,但家教甚严,非君子不同流,于是晓村成了我童年中寥寥的几个伙伴之一。曾有一段时间,我以晓村为榜样,连课本中的英雄都长得和晓村一般模样。 晓村的父母是手艺很高的裁缝,天木镇大多体面的衣服都出自晓村的父母之手,他们也乐于替人做活。做新衣的人自己买布料来,晓村家的蜜蜂牌缝纫机便响开了。来人掖着块布,夸晓村两句乖顺聪明必成大器之类的话,晓村父母便乐呵呵忙开了。作这样的活一般不收钱,有些孩子多、衣服多的人家,实在过意不去,就捎来几颗鸡蛋或二斤白面什么的,权当劳务吧。在天木,手艺人是受尊敬的,所以,一直以来,晓村一家过着有别于一般人家的自尊生活。孩子们不骄不馁,和和气气,人缘也颇好。 晓村的变化是从他爸爸变成特务开始的。 那年,一个外来户告发了晓村的父亲,说伪满时期他给日本女人做过和服,这一下可不得了了,先是天木的领导、再是天木领导的领导,后来连军人和公安也来了。我陪晓村给他爸爸送过一次饭,在北门旁的旧庙里,门口站着两个民兵,刺刀一闪一闪的,象冬天屋檐下的冰棱。自那会儿起,晓村便不苟言笑起来,整日沉默不语,学习却越是刻苦起来,我们的关系也因无法沟通而渐渐疏远了。 我们的小学与中学在一个院子,所以每天上学都看得见晓村,他再也不抬眼看人,半睁半闭的,路过身边,能听见他口中念念有词,说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清。有一次,我还看见他的班主任打他,班主任不知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一脚把他踹倒在水沟里。我见晓村从泥水里爬出来,睁了一下眼,目光炬亮,马上又消失了。他没哭也没说话,只是急急用手扯平衣角,抹去上面的泥水。 后来出了一件事,晓村的爸爸才得救。 那个告发晓村爸爸的人因为偷葱被逮住,招供时说过了头,才知晓村的爸爸当时不过是一家裁缝店的伙计,被迫为日本人裁衣。好事成双,邻县的一个领导偶然认出晓村的爸爸帮过他一个忙:当时还是交通员的这位邻县领导被日本人追捕,是晓村的爸爸把自己的衣服送给他化装逃走的。晓村的爸爸无罪有功被释放,按说应欢天喜地,但家里家外都没有恢复昔日的气象,好象一块误染了的布,洗得怎么干净也觉着不舒服。 天木的大喇叭宣布恢复高考时,晓村正逢学罢该学的课。那半年,常见晓村妈拎着煤油瓶回来,晓村也经常灰中带青的脸色出现在街头,眼睛睁开了,闪着油灯烧干前那种热烈的光. 第一年,晓村落榜,第二年又落榜,第三年晓村妈便满街说晓村去林区他舅舅那儿帮忙去了,第四年他妈妈说晓村户口已转进大城市,第五年晓村回到天木,形貌大变:人长粗了一圈,头显得方正,二目无光,唯一保持原来风格的一点是口里仍念念有辞,仔细听背的全是老三篇。 这一年他在我同届的理科班补习。那个夏天,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亲族欢聚,以酩酊为我庆贺。宴余欢余有人说了句“晓村这孩子真是命苦,今年只差一分,明年又超年龄了“。我听了心里一懔,夏天的冷气不知从哪儿来的。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饭罢我正在院子里乘凉,晓村闯了进来,他的样子吓我一跳:四肢散漫着,晃来晃去,裤带松松地扣着,一只裤管踩在脚下,嘴角略有些歪。他向我索要我的录取通知书看,语音含混,吓得我家人都悄悄避进屋里。我给他看,他盯了好久,翻过来又看了很长时间,接着对着太阳在厚纸里面找什么,然后双手捧着,象日本人递投降书那样还给我。临走时他问:“你说他们会不会写错名字呢?“,像是问我,又像是问自己。 入学后我经常和弟弟通信,弟弟习惯在叙完思念之情后添上两笔天木新情况,一次写着:“晓村疯了,不管雨天雪天,光着脚满街走,还大声背语录和古诗。他爸爸前天去世,他拍着棺材大笑,把送葬的人都吓跑了-------” 晓村死在冬天,我正在家休寒假,老同学旧朋友三三两两,络绎上门,忽然间一个消息传来:晓村杀死母亲、妹妹和五岁的小外甥,拎着一把菜刀跑出去了。大伙儿说他与我童少年要好,劝我避一避。我主意未定,又有消息传来:晓村已被制住。 后来把听来的情景串在一起,过程是这样的:一直混乱的晓村突然明白起来,张罗杀鸡过年,把家里的菜刀磨了又磨。家里人欢欢喜喜,以为他病好了。老母亲忙烧热水,准备褪鸡毛,妹妹把孩子放在摇篮里,洗涮器皿。晓村拎起一只鸡手起刀落,说了句“挺快!”便向老母亲竖劈一刀,接下来来向妹妹横砍一刀,又奔进屋内,向外甥晃着的摇篮剁了一刀,拎着血刀冲出家门。妹夫报案并同意枪击后,晓村被围在井房里,击倒后胆大的向前闯进去,头部、胸部五处中弹的晓村还挣扎着。 再后来参加围捕的人说晓村的腿早就冻僵了。 晓村的妈妈当场死亡,妹妹成了植物人,小外甥的一条腿被砍断,如今拄着双拐上小学了。 (1995年4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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