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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憨山

 老五讲故事 2021-07-24


 

憨山比我们大几岁,官名叫啥早都忘球了。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又瘦又矮的身材,以及常年搭在脖项上已然变的灰黑的白羊肚毛巾。

如果说南何村是何姓人的南何、外姓人就都是外路人的话,憨山就更是外路人中的外路人了。据南何村德高望重的族长何茂祥说,憨山是霍老六早年在运城贩盐的时候从路上拾下的。具体家乡是哪儿早已不可考,从当时的口音判断,怕是山西运城临汾一带的。长时间的融入,憨山早已经是一口地道的本地话。

虽然比外路人还外路人,也在南何村属于“独家独户一口人”的比光棍还溜光的男丁,憨山却有着自己的耿气和执着。憨山说过,他要娶一个南何村最漂亮的媳妇。

憨山十六岁那年,霍老六从祖屋西边劈了一个窑洞,留给了憨山:“山娃,叔这辈子就这怂样子了,连自个儿都养活不下去了,你兄弟臭小的媳妇还不知道在谁的腿上转筋哩。你现时也大了,叔就顾不上你了。你好自为之吧。”霍老六说完竟然流下了眼泪,按照霍老六的说法,当年霍家在整个渭水县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商户,养活区区一个憨山根本不是个事,甚至给憨山娶媳妇都不成问题。现如今,霍老六把憨山分出去另过,却让人大跌眼镜。因为啥?憨山在村里有户口,算是个整劳力,而霍老六本身干活不行,跟妇女一个工分。按理来说,霍老六应该把憨山拴到自家门下才对,多少能补贴自家劳力的不足。霍老六祖上是出了名的生意人,精明了一辈子,为啥到这时候却分开了?


憨山笑了笑说:“叔,你咋说这话?我不靠谁养活,我能养活咱父子三个嘛!我在生产队算是个整劳力,省下一口,你啥都有了。臭小还太小,算不得一个整劳力,你现时把我分了,你的日子就艰难了。”霍老六说:“我就是怕这一层意思哩!为啥?村里人说闲话哩!叫你养活我爷俩?我这张老脸就彻底叫人踏到脚底下了。再一层意思,我给你和臭小娶媳妇,力不从心。叔除了会做生意,其他啥都不行,这二年政策紧,啥生意都弄不成。你一个人过,好好干几年,娶一房媳妇,把娃娃生了我就死了也值了。你跟臭小,我只能顾一个,把你留下,咱啥都耽搁了!”

憨山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泪就下来了。他跪下给霍老六磕了个头,就收拾了行李,去了那孔窑洞里。他知道,他拗不过老汉。

政策最“左”的那几年,霍老六家徒四壁,霍臭小瘦得跟干猴一样,憨山就去给霍老六送粮,让霍老六连人带粮推了出来:“各过各的,以后也没有啥交涉咯。”说完从里面关上了门,再也没有出来,憨山默默地站在门口,最终背着粮食回到了他的窑洞里。

憨山是赶牲口的好手。分产到户之后,憨山把生产队唯一一头瘦驴牵回了窑洞。他犁地技术好,人又实诚,给别人的责任田犁地,跟给自己犁地一样兢兢业业。不二年,憨山跟他的驴就在整个东塬上出名了。

每年秋收毕了之后,憨山成了最忙的人,在几乎每一个田块里,都能看到他和驴的身影。

那天早晨,我跟二狗一伙子刚喝完酒,睡得迟,我在街巷里晃晃悠悠回家的时候,听见了憨山的驴铃铛。不用估,肯定是憨山牵着驴出门了。我开玩笑:“憨山,你狗日的把咱东塬庄稼汉的钱都挣美了!这才半夜就出去呀?”憨山听出是我:“嘿嘿,挣钱盖房哩么。不下苦能行?今儿给罗家疙瘩的黑狗犁地,一来一去一百多里,得早些出门。”


罗家疙瘩离南何村有五十多里地,罗黑狗这狗日的绝对是个瞎怂。上回三怪几个人给黑狗熬活修烟囱,吃得是豆面饼子,豆面吃了生屁,几个工人的响屁此起彼伏,弄得罗黑狗的老婆羞得待在屋里不敢出来。因为他老婆要出门,必然要从修烟囱的地方过,一旦她靠近工人们干活的地方,工人们的屁就格外地响。几个回合之后,罗黑狗的老婆就再也不出来了。

等罗黑狗回来,他老婆添盐加醋地给黑狗一学说,黑狗当时就青了脸,第二天上午就把几个工人收拾了一顿。言语中尽是鄙夷和轻视。三怪气坏了:“你给人吃了生屁的东西,还不让人放屁?还没见过这不准下苦人放屁的主家!”这几个工人被罗黑狗骂得实在撑不住了,最后脚一颠,工钱不要了,走人!不干了!留下半截烟囱给罗黑狗。

罗黑狗重新招人修,却因为是半路活,没人愿意接手,加上罗黑狗臭名在外,更没人干了。他只好自己动手弄,罗黑狗根本不是这块料,修的烟囱歪歪扭扭,干了好几个月,才总算完工,却根本不走烟,每回做饭呛得罗黑狗的媳妇咳嗽流泪,然后大声骂罗黑狗,罗给狗却端了个小板凳坐在后院通风处“嘿嘿”地笑。在风大的那天后晌,这烟囱就被风吹倒了。

人品不行的主家,在整个东塬的打工阶层很快就会流传开来,而罗黑狗无疑是被熬活打工这个群体加入了黑名单的。

我说:“憨山你小心着,罗黑狗这怂不是个好籽,小心他坑你。”憨山笑笑说:“他还把我球咬了?我犁地他管饭给钱。再说也不是啥大活路。”

后来我听二狗说,黑狗不够人,还真把憨山给得罪了。原来,憨山赶了夜路赶当天一大早就去了罗家疙瘩,一上午相安无事。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罗黑狗给桌子上面摆了两样馍,上面是白面馍,下面则是杂混子面馍,这本是过日子比较仔细的主家的待客之道,只不过上面的白面馍不是吃的,而是做样子给人看的。一般人当然知道这里面的礼行,避过那几个白馍,直接摸杂混子面馍就行了。但是憨山从小没爹没娘,任谁也没给他教过这些事情,再者说了,憨山赶驴犁地确实是力气活,累了一上午了,吃他黑狗几个白面馍也应当。所以根本没有考虑,用筷子夹了一个白馍就吃。

这时候罗黑狗的脸上挂不住了:“你一个下苦熬活的人。凭啥吃我的白馍哩!你都不知道你是弄啥的!”憨山是南何村出了名的倔驴,也是最爱面子的人,这句话一下把憨山说燥了,他把那个馍最后一口咽下去,然后从衣服里掏出一角钱扔给罗黑狗:“这是饭钱!我就吃了一个馍!”说完吆了驴就出门了。

随后,憨山从村里借了一个碌碡,直接套上驴,把原来犁过的地压回原来的硬地。罗黑狗知道后,拉着驴缰绳:“憨山,你这算啥?”憨山说:“你的钱我不挣了,犁过的地,给你恢复原样。”说完头也不回地吆着驴碾地去了。罗黑狗喃喃地说:“这些下苦熬活的人,咋都跟我不对付!日了怪了!”

罗黑狗没办法,只好另外寻人犁地,最后也不了了之,没有人愿意给他熬活。罗黑狗扛着犁,只有自己犁地,干了足足半个月,整个人都瘫倒在炕上了,还把种麦都耽搁了。

我跟二狗见过罗黑狗给自己犁地,二狗笑说:“犁地不套牛,套的偏分头”。罗黑狗做人不咋样,势收拾得很到位,每天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身衣服也是干干净净,浆洗地严严展展的。二狗这么一说,罗黑狗一动气,干活憋得那一股气就卸了,再也拉不动了,蹲在地上鼓着眼睛喘着气:“狗……狗……狗日……”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我跟二狗一笑,转身走了。

等我俩回去说给憨山,憨山刚开始也笑,后来脸一沉:“倒是我做的有些过了。”


憨山给何茂祥老汉劈柴摞柴禾,中午在何茂祥家吃饭。一双黄胶鞋前面已经开了狗嘴那么大一个口子,我严重怀疑这狗日的憨山还有没有第二双鞋。平日里大雪封山的时候,我还见过他穿着自己打的草鞋。

在这种情况下,憨山的脚臭不可避免地在饭桌周围弥漫,何茂祥家老婆大概有些洁癖吧。对于这味道实在消受不起,在端上了可口的饭菜之后,径自离开了。而何茂祥绝对是一条铁汉子,从头至尾陪着憨山吃饭,甚至比平时吃得还多!

刚开始憨山还并不知道缘由,以为何茂祥是族长,家里家教多,女人不上桌这可是传统!就没有在意,只觉得好笑。等到下午干活的时候了,何茂祥跟老婆子在里屋吵起来了,憨山断断续续也听明白了,老婆子见憨山脚臭,吃不下去,何茂祥说:“有脚香的,能干活吧?城里人没事修脚按摩的多得很,都是些啥人?你没有生到干部家里当官家小姐,却嫁给了农民,嫌弃啥哩!”老婆子被何茂祥一顿收拾,嘤嘤地哭起来了。

憨山恰好听见了,就把鞋脱下来,两斧子就砍成几截子,扔到垃圾堆里面去了。一下午他都光着脚干活。吃饭前甚至把手脚在村旁西河里洗得干干净净。何茂祥见状,脸上就不好看了。他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憨山,气得脸红耳赤:“爷对不住我侄孙儿!这一回我何茂祥算是在南何村把先人的宏德亏欠完了!”憨山连连作揖回话:“好我爷哩!你侄孙我生下来就没穿过一双好鞋呀!刚才劈柴,一下就叫树股挂扯了。我看见你家门后头还有一双胶鞋,你不行就把这鞋给我顶了工钱!”

听憨山这么一说,何茂祥找到了大台阶下,就连忙把鞋送给了憨山,并把自家老婆做的布鞋,给了憨山一双。


憨山虽然爱面子,不受人话,性子太耿,却不仅没有得罪人,反而是更加受人尊敬。特别是他依靠自己的勤劳能干盖好了新房之后,这种尊敬就更是有了令人刮目相看的味道。为了在南何村活出个人样,憨山啥活都干,苦活累活都不计较。最终,他的三间砖瓦房栽起来了!村里人眼睛都瞪多大:一个拾下的孤儿,这才几年就把新房盖起来了。

村里像我们一样的光棍懒汉,也同时就成了村里人揶揄和讽刺的负面教材,他们每每看到我们在村巷里游荡,背后就指指点点:“看看人家憨山,看咱这几个懒怂,一天球朝天啥都不干尽胡晃荡。”我跟二狗有时候开玩笑:“狗日的憨山把房盖起来了,咱几个挨骂哩。”二狗笑说:“只怪咱不争气。”

前面说过,南何村又穷又闭塞,娶个媳妇相当艰难,尽管憨山把房盖严窝了,娶媳妇依然遥遥无期,而憨山曾经说过,要娶南何村最漂亮的一个媳妇回来。那时候白皮的媳妇、二百多斤重的漂亮已经给白皮暖被窝的时候,憨山说出了这样的话,让白皮笑得迸出屁了:“憨山,就凭你?”憨山黑着脸,他实在想不通,就连白皮这号怂也竟然看不起他。白皮说:“你要是能娶下一个最漂亮的媳妇,我就光着尻子骑着你的驴在南何村走一圈!”憨山冷冷撂下一句话:“你就等着光尻子骑驴吧!”白皮只管笑,也没有在意。

没想到,等憨山在汉中贩烟回来,确实引了个女人!而且是一个非常漂亮和白皙的女人!南何村轰动了,就连何光明都罕见地回了一趟东塬。他看了看这女人,又看了看憨山,虎着脸问:“不是拐的吧?”憨山冷着脸说:“不是!”这女人也说着外路话:“我是自愿的。”说完拿出户口本和身份证,何光明拿着去了派出所查问之后,才给还回来了:“确实有这人!但是有个事我先说清:要住到一搭里,先把结婚证扯了,要不然,小心治你流氓罪!”憨山点点头,第二天后晌就把结婚证拿到手了。晚上把村里相好的都叫上喝酒,甚至连白皮都叫来了。

热闹完了之后,白皮走到院子:“女人们都回避,个人回去把个人的女眷看好,我耍二球呀!”众人这才知道,白皮要光尻子在村里转一圈,就连忙回家把女人和女娃娃们叫回去,自己却站在门口,看白皮出洋相。

白皮才走了一半就让漂亮抱回去了。漂亮得到消息的时候,白皮已经走到西堡子了,看着自家的男人光着屁股在路上走,见了熟人还打招呼,漂亮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抽了白皮两个耳光,一把抓起白皮,干瘦的白皮在漂亮的身板跟前如同一个欠发育的碎鼻子娃娃,漂亮一翻手,就把白皮夹到腋窝里带走了,白皮横着身子又悬空,两只脚不停地扑腾:“放我下来!快把我放下来!我瞎好都是个男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要算数!”谁料漂亮根本不吃这一套,腾出一只手对着白皮的光屁股上拍了好几下:“你算个球数!二够了!”

众人看着白皮和漂亮的笑话,又祝福憨山和唤娣(憨山媳妇叫唤娣),渐渐散了。


没过一年,唤娣快生的时候出了事了。原来唤娣在四川是结了婚的,只不过没有领证,后来那家男人打她打得太狠,才一路要饭翻山到了汉中,正好半路上被贩烟的憨山发现领回来了。

四川汉子找到了南何村,也找到了憨山和唤娣,说话办事却都和和气气的,并没有动干戈:“要么给我拿一万,媳妇娃都留下;要么等娃儿生下来,你俩离婚,我把人领走。咱谁都不欠谁!”憨山牙疼似得咂着嘴,这爱面子的人,让人找到了村里,甚至找到了家里,弄得四邻不安的。

憨山没有钱,只好接受了第二套方案。我跟二狗劝说他:“他俩没有结婚证,你俩有结婚证,你还认怂?告他狗日的去!”憨山瞪着眼:“敢告?”我说:“咋不敢!法律上就这么写着哩!”憨山这才有了信心。我说:“就算官司断输了,他算个球,敢跑到咱陕西的村里闹事?捶不死他狗日的!”憨山笑笑:“我咋没想到这一层?”但是我还是能看出来,憨山仍然有点担心。

唤娣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憨山却脸色漆黑,病倒了。官司的事情还没有任何动静。我问过一回憨山,憨山说:“法院说了,这属于家庭纠纷,不给管。”憨山也没想别的办法,只好把全部的力气发泄到床上来。按道理唤娣这么大肚子不敢再行房了,镇上的医生也交代过他,憨山一概不听:“我就不信了,孕期行房还能生出个妖怪?再过一半个月,我就光球敲炕呀!再不弄就没有机会了!”

村里的女人却很高兴,因为失去了一个嫉妒的对象。唤娣确实长得好看,看着唤娣,村里的女人们根本没办法入眼。唤娣成为了村里婆娘们的公敌,而憨山则成为男人们的公敌。白皮最没成色:“狗日的憨山夜黑来日受活了!”我说:“白皮,我给漂亮说呀!”白皮笑笑,明显露出了些胆怯:“你说去,我不害怕她。”


而憨山因为贪色,终于倒下了。我跟二狗要把憨山弄到医院去,憨山死活不去,说是娃娃出生以后,花钱更多,要给娃攒下些。那天一清早,唤娣挺着大肚子把我家的门敲得咚咚响,我赶紧披了衣服出去,唤娣一见我就喊:“你哥不行了!”我喊了一声二狗,就赶紧往憨山新房底下跑,等跑到的时候,憨山已经昏迷不醒了。等送到医院没半天,人就彻底熄灯了。

憨山死后不到两个小时,他儿子小山就出生了。唤娣最后带着小山回了四川,并没有把孩子留在南何村。憨山把南坡的那片缓坡地拱了个坟,那几间瓦房留给了霍老六的亲儿子臭小。村里人都说,憨山这人够仁义。

十几年后,唤娣带着已经十几岁的小山回来给憨山上过一回坟。我问唤娣:“你女婿还打你不?”唤娣说:“也打哩。现时小山大了,他也不敢打了。”小山瞪着一双大眼,跟憨山长得一模一样。


作者简介:吉建军,陕西省渭南市华州区人,诗人、作家、媒体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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