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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是一座房子,他只是敲响了门扉而已

 江昭和 2021-07-24

01|

那是我和乔纳森第二次在他家以外的地方约会,我心知,也是最后一次。

他坐在我对面,眼神飘忽地喝着可乐,时不时与手机里的人紧锣密鼓地交谈,谈着股票,谈着峰会,谈着五星级酒店,谈着他能给那个人带来的诸多好处,谈着他们强强联手能够打造的光明前景。

字字句句像天马流星盘旋飞舞在我的眼前、我的头顶、我的鼻端,我感到一阵阵地眩晕、颓唐、无力,我的心在涨潮的海岸边,孤独、彷徨、手足无措。

海水一浪浪地渴望舔舐我的足尖,我一寸寸地往后退避。

我的心里缓缓燃烧着一团燥郁的火,却只能煎熬着我自己,他完全懵然无知,连隔岸观火都不算,隔岸观火至少是一种陪伴。

他偶尔朝我投递来一个略带愧疚的笑容,我佯装礼貌地让他安心处理自己的事情,不必顾及我的感受,只是默默地,仿佛隔着一层面纱般地凝视他、揣摩他、拿捏他、审判他。

我当然知道热衷于事业是男人的美德,我对此并无偏见,我不是二十岁幼稚轻狂的女孩,知道一个没有事业心的男人是多么贫瘠可怕。

身边因为男友慵懒散漫,不思进取,或者说成全不了自己预设期望而选择一刀两断的女友不乏其人,我也只是缄默心淡。

我并不比谁更高尚浪漫故而拥有站在云端讨伐贬低他人一心需索世俗意义上的安全感的权利和资格。

但我更相信,一个在餐厅里对着女伴身在曹营心在汉,将自己装点成三头六臂的高级金领,而且流露得这么直白赤裸的男人,是多么粗鲁无趣。

或许男人活着有男人的诸多不容易——养家糊口,拥有话语权,得到他心爱的人以及其他更多人的尊重与仰赖,这些事情没有一件是容易的,为了得到,就必须牺牲,牺牲爱人的时间与心境,委曲求全。

我最多只能体谅,但我无法从容地包容,尤其是,当我得考虑与这个男人相见两不厌,一同度过生命中长长久久一段岁月的时候。

我在他的一字一句,一呼一吸之间,默默勾勒着他的罪行,而他毫无所知。

此刻,我庆幸的是,没有在他曾经情不自禁提出求婚的刹那心软下来,没有只是因为那天傍晚的夕阳太美丽,就一意孤行地动情。

忽然间,我看到他明晃晃的黑色头发,一定在理发店为之花了不少钱;我看到他闪烁着欲望的双眸下那沉甸甸的眼袋;我看到他不符合年龄的,潜伏在鼻翼伺机而动的法令纹;我看到他和「商业伙伴」切磋往来时候面孔转瞬即逝的微妙表情——仓促笑容里难以掩饰的鄙夷、嘲弄、骄傲,隔着屏幕,那个人不会了解,我为他感到惋惜,但这与我风马牛不相及,然而,真的与我风马牛不相及吗?

在这之前,我仿佛没有这样清醒通透的知觉,对此我只感到诧异。

他的瑕疵和缺憾忽然间朝我迎面扑来,像阿拉丁神灯里的魔怪,我没有喜,只有惊。

02|

还记得那一天,走进他的单身公寓,他礼貌周全地替我褪下大衣,放在门旁的衣架上。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图表和数据,我只是匆匆一瞥,既然看不懂,何必费尽心机。

他并不会因为我对他的专业有所了解就会高看我一眼,如果我没有令他着迷的外表和嗓音。

他用厚实的胸膛拥抱我的时候,我正穿着他的蓝色衬衣,他的味道将我团团包围,我手无缚鸡之力,并无多么沉醉,却也并不厌恶。

我看着窗外城市一点点落坠的夕阳,听着不远处间不容发的施工噪音,整个人有几分恍惚。

他没有继续展开攻势,也许是感到我的心意涣散,静静地从背后抱住我一刻之后,便返身准备晚餐,且在电脑里搜出一部动作片来看。

我没有表达我对《卡萨布兰卡》的钟情,因为他有看打打杀杀,轰轰烈烈的电影的权利,我从他的书柜里搜出一本书来看,看到兴致浓时,与他细细碎碎分享几句。

虽然季节是初秋,傍晚已经令人感到凉意沁沁,但我仍然赤着双脚,凝望着他的背影,想着如果漫长的余生,与这样一个来自大洋彼岸的男人度过日长夜长,寒暑冬霜,会是怎样的景象。

我知道许多人到最后都会追究适不适合这样的问题,可能我比较狼子野心,我始终考虑的是,我欢喜不欢喜。

自然没有一百分的人等着我,无论现世,抑或来日,我早已过了存在这样梦境的年纪,但是至少得有九十分,不能更少了,否则这些年的跌跌撞撞,勤勤恳恳,怎对得住自己?

我们度过了一个美丽的夜晚。喝了三两口红酒故事便发生。中年男人有中年男人的好处,不会心急火燎,冒冒失失,莽莽撞撞,西方男人有西方男人的好处,在床上都渴望做一个绅士,又或许只有他是如此。

我披着薄毯,依然赤着脚,蹲下来,默默欣赏客厅冰箱壁上紧紧粘着的冰箱贴,一个个卸下来,再小心翼翼地贴回去,像一个不曾见过世面的女童。

画里面,有透纳的雾中伦敦,有达利和弗里达这一对传奇怨侣的头像,有安迪沃霍尔的玛丽莲梦露,最多的是梵高,他似乎对这个癫狂的画家情有独钟,尤其是他生前最后一幅「麦田上空的乌鸦」,那极具死亡隐喻的作品,它们有的来自布拉格,有的来自阿姆斯特丹,有的来自新墨西哥。

去一座座城市旅行,在每个地方买唯独的一个冰箱贴带回家,以此纪念那可一而不可再的时光。

我一幅幅地指认,他站在我身旁,巨细无遗地,乐此不疲地,一幅幅地介绍,到此为止,这个男人也是可爱的,除却在头顶的灯光下,他显得格外的苍老。

我没有留在他家里度过余下来的夜晚,也没有带走格外喜欢的一个印着毕加索早期作品的冰箱贴。

回家的路上,吹着凉风,我变得格外冷冽与清醒,或许这段故事可以有下文,他不是没有章法与格局的男人。

直到那一天,我们在餐厅相见。

我听见内心,玻璃墙慢慢碎裂,忽然间分崩离析的声音。

哪怕后来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对我表达着他对我的想念,我的整个人,他没有赤裸地坦言肉体,也许是唯恐我内心感到被侮辱。

其实他本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因为我早已心知肚明,不是这个人,不是,就是不是。

当然,我不得不承认,和他在一起,我得到的,是身体的无限欢愉,那是很多男人都无法给予的心荡神驰。

但肉体的欢愉终究是短暂的,能够经得起时间沧桑变换的,永远应该是能够琴瑟和鸣、火花四溅的思想交织。

或许是我贪得无厌,或许是我理想主义,或许是我对伴侣的要求高到奢侈,但是,我只有我自己,我只有这一生,我不能心如止水地看着自己将时光与热情虚耗在过分平庸的男人身上眼不跳色不改。

坐在他面前,我不知如何启齿。令人感到糟糕难过的是,我没有说话的心愿,这是极端危险的事情。虽然我感受得到,他对于我的眷顾。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内心都有四分之一放荡的灵魂,无法安定,无法餍足,像疯长的藤蔓,寻不到深深扎根的所在,便只好四处绵延,又或许只是我自己如此。

走出餐厅的时候,我没有感到多么难过。他站在路口默默地目送我,我笑着朝他挥挥手。

北京的秋风开始透露着几分萧瑟,在这样的风里,我不知道长发飞舞的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带着几分柔弱,又或者是冷清。

我的心里有一座房子,他只是敲响了门扉而已,我依然期待着,遇见那个能够坦然自若登堂入室的人。

我们会赤着双脚在地板上跳舞,喝一杯一杯的酒,说一堆一堆的废话,在房间里一个一个角落留下欲望的喘息,然后躲进时间横扫不到的洞窟里抵足而眠。

可惜的是,乔纳森不是他。

我们是这座城市里两颗能量微弱的孤独星球,也许只有遇到那个恰如其分的人,才能释放出令人感到震颤与心悸的光和热,可惜的是,我们都不具备这样的火候。

可惜的是,我也不是他注定要守候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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