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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斟细语】一劝再劝不成功(上)

 红楼心语 2021-07-27


编者按:

都说是一入红楼梦难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对于《红楼梦》,太多的人读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一读再读之后,就会在心中产生千百种情愫,互相冲击,澎湃不止,对宝钗的敬,对黛玉的怜,对湘云的爱,对探春的赞,对凤姐的惧,对贾母的亲……还有对大观园的憧憬,那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感觉,实在无以排遣的时候,你可以来这里——“红楼心语”!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栏目是每一位红迷朋友的家园,在这里你可以愉快地开启属于你自己的梦想航班,尽情地抒发你对《红楼梦》的喜爱之情。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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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劝再劝不成功(上)
作者:火烧彤云 
善意规谏

《红楼梦》第19回是很重要的一回,作者借袭人之劝系统性地阐述了宝玉的“另类”之处,反映了全书的主人公贾宝玉的思想。有人认为这是袭人之首劝,其实不然,袭人首劝宝玉远在第19回之前。第3回袭人一出场,作者就提到了这一点:

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袭人被调拨到宝玉身边的时候,就开始“规谏”宝玉。作者在第19回又写到了她从小对宝玉的观察,与第3回对她的描写前后呼应: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俗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

结合这两段描述来看,宝玉从小淘气,憨直贪玩,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毛病,袭人刚被调到他身边时,就对他进行了“规谏”。谏,就是提意见的意思。历史上把魏徵、海瑞等敢于“犯颜直谏”、向皇帝进谏的大臣称为“谏臣”,就可见“谏”这个字的分量。谏,是劝的一种形式,但是远比一般形式的“劝”的程度要深得多,其语境是直接了当,不怕对罪对方。一般人都以为宝玉身边只有晴雯说话是直来直去,得罪了人甚至得罪了宝玉也无所谓,好像袭人特别会做人,说话稳当。从“规谏”一词就可以看出来,袭人对宝玉也是直言相谏,对于宝玉的毛病毫不姑息,直来直去地指出来,要他改正,根本不怕得罪宝玉。这是袭人早期对宝玉的态度。

但是这似乎又与第78回贾母对袭人的评价矛盾,贾母认为袭人“从小儿不言不语”,是个“没嘴的葫芦”,怎么到了宝玉身边,就变成了一个“谏婢”了呢?其实这并不矛盾。袭人和晴雯不一样。晴雯生来直爽、外向,对谁都一样;而袭人仅仅是对宝玉才进行“规谏”,而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

为什么袭人会具有如此之高的主人翁责任感呢?因为她认为宝玉的“异常性格”会伤害到别人,也会影响宝玉的个人形象。宝黛初会,宝玉一听说黛玉没玉就愤而摔玉,闹出了一场风波。知道宝玉“性格异常”的在场的贾家人都吓了一跳,更何况初来乍到的黛玉了!当时在场的除了贾母和林黛玉,还有贾府三艳,但是谁也不管黛玉的心情。年迈的贾母当时被宝玉摔玉急得不得了,还编着谎言哄宝玉,自然是顾不上黛玉。探春惜春比黛玉年纪小,她们也安慰不了黛玉。迎春比宝玉都大,她应该给予黛玉姐姐般的关怀,去安抚作为客人的黛玉,可是迎春也没有去安慰黛玉。反倒是侍立一旁的袭人代替了迎春的角色,想到了黛玉可能受到了惊吓,把这事一直记挂在心上。宝玉和李嬷嬷都睡了,袭人没有睡,她看到黛玉和她的丫鬟鹦哥也还没睡,于是静悄悄地走入黛玉房中来探问。果然不出她所料,对宝玉突然摔玉不明所以的黛玉为此伤心落泪,刚被鹦哥劝好,袭人则继续为黛玉排解心情:

“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第3回)

袭人的细心、善良感动了黛玉,令人赞叹!假如黛玉只是到贾家短暂地做客而不是长期居住,确实有可能对宝玉的看似反常的行为给吓坏去,所以袭人对宝玉的言行“着实忧郁”。父母都管不了的宝玉自然也不会接受一个丫鬟的进谏,但是宝玉却也没有因此对袭人产生厌恶之情,反而非常喜欢袭人,因为袭人的规谏是在维护宝玉的形象,帮助宝玉收拾场面,宝玉对此心知肚明,他和袭人的感情越来越好,不久以后二人发展到了床第之好。

解语箴规

岁月如梭,懵懂顽童惭渐走向叛逆的青春期,“性格异常”、“淘气憨顽”慢慢变成了“任性恣情”、“不喜务正”,袭人的规谏以前就没起过作用,现在再劝宝玉越发不听,但是袭人没有放弃。这年正月,袭人终于抓住了赎身一说的好机会,改用“箴规”之策,继续规劝宝玉。“箴”也有劝的意思,但比“谏”的语境要和缓,说明袭人的规劝方式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话未说完,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第19回)

第3回第一首评述宝玉的《西汉月》的头两句是:“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这两句词恰如其分地形容了袭人要宝玉改的第一件事。这件事就是要求宝玉不要太专情于各种事物,不要动不动就有感而发,为其愁,为其忧,这在常人眼里是“傻”和“狂”的表现。我们再看其他几件事。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第19回)

袭人对宝玉读书提出的这些要求其实是一个大类的要求,但在具体执行上,其实是三件事。第一件是要宝玉在人前做出一个喜欢读书的样子。第二件是要宝玉不要再挖苦喜欢读书的人,不要把他们说成“禄蠹”。第三件是要宝玉不要贬低除“明明德”以外的书。作者借袭人之口巧妙而系统地展示了宝玉对整个科举制度的视角。袭人在劝的同时,也细致地解释了自己的理由:贾家代代读书,宝玉不爱读书还百般诋毁科举制度,所以贾政会生气。真可谓是苦口婆心!这回的前半回回目叫《情切切良宵花解语》,非常贴切。再看袭人提出的其他要求:

“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第19回)

袭人最后提出的,一共是四件事,属于两大类。毁僧谤道是一类事情,它反映了宝玉的僧道观。调脂弄粉和吃人嘴上擦的胭脂是一类事情中的两件事情,是宝玉喜欢女性事物的表现,透过现象看本质,就是要求宝玉不要在脂粉队中混。“爱红”是一个人对颜色的偏好,这本没什么不正常的。可是袭人也要宝玉改正,这是因为袭人把红色这种鲜艳的颜色与脂粉联系起来,都视为女性事物,那么“爱红”与调脂弄粉、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可以划为一类事物,那就是要宝玉不要混在脂粉队里。最后她把所有的要求总结为要求宝玉百事检点,不任意不任情。

可见袭人提出来的可不止“两三件事”,全部加起来一共是四个大类共八件事情:

一、言语检点:1、不要太专情各类事物,发表“似傻如狂”的言论;

二、不得攻击当前的科举制度:2、不管喜不喜欢读书,在人前都必须做出喜欢读书的样子;3、不要把读书上进的人称为“禄蠹”;4、不得贬低除“明明德”以外的其他书籍;

三、尊重僧道:5、不得毁僧谤道;

四、不要在脂粉队里混:6、不得调脂弄粉;7、不要吃人嘴上擦的胭脂;8、不要喜欢红色。

袭人心思细腻,对宝玉的方方面面都很了解,宝玉最主要的三观就是这些。她一次性地提了如此面广量多的要求,换了一般人,宝玉肯定不予理睬甚至会生气。因为宝玉舍不得袭人离去,所以宝玉不但没反驳她,反而满口答应,说明袭人在宝玉心中的地位确实很高。既然如此,宝玉是不是很努力地按袭人的要求去改正呢?

静心沉思

袭人好不容易逮住机会箴劝了宝玉四大类八件事情,结果仅仅过了一夜,宝玉就抛之脑后,第二天依然故我。黛玉看到他的腮边有块血渍,还以为是被谁的指甲刮破了皮,宝玉告诉她:

“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代字)上了一点儿。”(第19回)

这还不算,接下来宝玉和黛玉共卧一床,给她讲故事却乏。袭人因为当天卧病在床,所以没有看见这些,她不知道自己的苦心箴规又失败了,不过没多久她就知道了,因为史湘云来了。

史湘云和宝玉从小也是非常亲密的表兄妹,她不常住在贾府,偶尔来一次,宝玉当然是粘着她不离。当晚大家从贾母房中出来后,宝玉把湘云和黛玉送到黛玉房中,当时已是二更天多时,三人的兴致仍然很高,聊个没完,袭人来催了几次,宝玉才回房睡觉。第二天一早,宝玉又来到黛玉房中,黛玉和湘云都还没醒,宝玉一直呆在那里,守着她们起床,和她们一起梳洗。袭人来时,看到宝玉梳洗已毕,心里很生气,在黛玉房中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回房,正好碰上宝钗来找宝玉:

“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第21回)

宝玉回来了,袭人把一肚子气发到他身上,赌气说仍旧要回贾母身边,然后就不理宝玉了,自顾自地睡下了。在黛玉那里玩得开心的宝玉对袭人的态度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袭人为什么生气,于是也躺到床上赌气睡下。

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蓬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什么话了?”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第21回)

宝玉这下才知道袭人生气的是他与姐妹们过于亲密,他终于有所触动,开始沉下心来思考他与袭人的承诺。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着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他,他变尽方法笼络宝玉。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第21回)

这是一段精彩的心理描写。宝玉有意地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冷静的环境,开始细细思量。他是喜欢袭人也是在乎袭人的,袭人不理他,习惯了热闹的宝玉独自对灯,着实感到了冷清寂寞。但是他仍然不愿意因此就向袭人让步,真的去按照袭人的要求改过。他认为,只要自己让了步,袭人她们只怕“越发来劝”,提出更多的要求,所以他反复思量的结果是“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袭人与宝玉在改过上的这一番抬杠,反而加强了宝玉思想上的独立性,这是袭人没有想到的。


个人简介:

火烧彤云,湖南省长沙市人,建筑工程造价工程师,自幼喜欢《红楼梦》,爱思考,爱写作,追求美好高尚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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