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前些天,应北青报之邀,搞了一个“云课堂”,列举图文,简要讲述了“巴蜀石刻大佛”的历史价值与艺术特点,看到感兴趣的朋友不少,一时很受鼓舞,也颇为感慨。毕竟,我所讲述的内容已是十余年前的行旅旧闻,如今再来与天南地北的朋友一起分享,自是一番往事历历上心头的切身感受。 这些天,又听闻省内散点石窟普查工程进展迅速,在川北一线已经相当深入,预计将在五年内完全摸清“家底”。再者,似乎还有拟在安岳筹建中国石刻博物馆的宏大计划;还有仁寿黑龙滩唐代大佛“出水”现相的奇观;就在今晨,还有朋友打电话来询问眉山石刻造像各个点位的情形,说要为当地公众号写一点宣传文字;诸此种种,足见社会各界对石刻石窟、摩崖造像等宝贵遗产的逐渐重视与关注,这些都是好事。 不过,由此又联想到大约十年前所写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本是应某国家级杂志所写,因种种原因未能发表。后来又拟将之收入书稿,还是因故未能出版,也就搁置了下来。 这篇文章里所记述的,乃是十五年前作为“寻宝人”的我,在“寻宝”历程中的种种激动与感动,其中那一份最深切与持久的感动,来自一位普普通通却能一辈子“护宝”的乡民。今天有感而发,忽然觉得,如今在巴蜀各地追寻与探讨石窟石刻的人越来越多,各路“寻宝人”与“鉴宝人”越来越多,也是时候了解一下那些默默无闻却又理应为后世铭记的“护宝人”了。 于是,我在这里,将这样一篇十年前的旧文,发表出来,与大家共享。我想,如果“国宝”会说话,也应当会为这些“护宝人”说一点话吧。 ——2020-5-29 牛角寨中护宝人 肖伊绯 2004年初秋,我独自一人来到眉山市仁寿县,想要找寻一个奇妙的地点——文宫乡牛角寨坛神岩,因为此地为唐代南竺观旧址,据称有四川省境内规模最大、雕刻最精、在国内也属罕见的盛唐道教摩崖造像群。 牛角寨地处成都双流和仁寿高家镇交界的龙泉山中一隅,距乐山大佛50公里,距成都40公里左右。为着这千年的“国宝”,为着这千年的时光存照,我就扛着相机、背着旅行包,一溜烟地去了。 到县城的时候,已近黄昏,加之又下起了毛毛细雨,天色一下子就黯淡了许多。和之前寻访散落在乡村的摩崖石刻经历相仿,在县城打探寻访路线,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在县城的汽车站里,根本就不会有到这些偏僻到“乡”以下级别的小站点的,只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到那个最熟悉当地情况的带车司机,才能送你进山,到达目的地。 好在运气不错,在入住的宾馆里,有一位服务员的老公就是当地的老司机;第二天一早,就租用他的车,顺利的往文宫乡方向前进了。天公还算作美,一路放晴;司机问,是去文宫乡拜大佛吧?我知道他说的“大佛”,是指在文宫乡牛角寨里的那尊唐代大佛胸像,据说年代比乐山大佛还早九十年,可能是乐山大佛的早期试雕作品。我回答说,算是吧,不过还要找一个叫坛神岩的地方。司机摇摇头,说,什么坛神岩?都是来拜大佛的,去那干啥?我知道,只能到牛角寨上再去问问了。 车子照例在山下某个岔路口熄火抛锚,雨后初睛的山路,坑洼泥泞,是容不得机动车直接开进的。与先前多次探寻摩崖造像的经历相类似,虽然包租了车,可行至某乡某村的一条小道之前,仍旧得下车步行,自己一个人爬坡上坎,去寻找那地图上似乎很容易就能抵达的目的地。 牛角寨大佛造像概述 大约走了不到一个小时的乡间小道,远远的看见一处木制高阁,估计就是那传说中的唐代大佛所在,牛角寨也就算到了。这一次路程确实不算远,比较容易抵达。 山佛一体的巨大胸像,展示着唐王朝的气魄与想象力。这尊大佛在国内摩崖造像中也极其罕见,所以不仅在当地香火很盛,声名也远播海外。但是此次牛角寨之行,我的目的非常明确,就只是寻访坛神岩盛唐道教造像,所以在匆匆给大佛拍摄了几张照片之后,就习惯性地在大佛周围的坡地拐角处寻觅起来。 大佛前端有一处略呈“品”字形的天然石包,在这些石包之上凿刻着各式各样的造像龛。有“释尊讲法”、“净土变”、“天龙八部”、“千佛变”、“千手观音”、“观音地藏”等各种常见于川内各地的唐代造像题材,不过尚有三个大型晚唐龛窟很有特色。 一为“维摩佶说法”造像,也称“文殊问疾”,这类题材的造像在川内是比较少见的,不及敦煌壁画和中原地区的造像碑上多见。目前能看到的有资中重龙山有一龛晚唐雕造的,不过从体量规模上比较要小很多;邛崃石笋山上也有一窟中唐作品,体量较大,但残损也很严重。而这一龛晚唐“维摩佶说法”造像不但体量较大,且刻划颇为细腻,在一个进深不大的平面框架内,采用高浮雕甚至接近透雕的手法来造像,在川内真可算是“一绝”了。可惜的是,经过人为破坏和涂划,整个造像已经有较大的毁损。 另一龛为“法华经变”造像,表现的是佛国世界的种种神奇与美好场景。该龛承袭了川内同题材造像的构图模式,只是刻画更为细致,雕造规模也较大。最有特色的是该龛龛楣装饰有团云五朵,云中刻划有天马、仙人、伎乐等,非常精致,这在川中石窟中并不多见。也正是在这一龛的外侧壁岩体上,发现了南宋乾道九年的题记,这说明牛角寨的佛教信仰乃至造像活动从盛唐至南宋,绵延数百年都非常繁盛。 还有一龛规模更为巨大,是最临近大佛处的一道屏状石包上雕造的“千佛闻法”造像龛。该龛以巨大的缠枝莲生千佛闻释尊说法为主图,在一块近四十平米的天然石包上雕造而成。千佛雕刻尤其精美,面容身姿无一雷同,或坐或立、或跪或倚、或喜或悲、或闲或怒,给人以无限遐想。正当我一一为这些手掌大的小“神仙”拍摄时,却发现携带的十张数码存储卡,基本快用光了(大部分是在两岔河、渣口岩、黑龙滩拍摄时所用),只剩下两张空白卡还没使用。不得不依依不舍的停止了拍摄,毕竟坛神岩还没有找到,不知道还有多少精彩的盛唐图像,在等待着我的摄录啊! 素昧平生魏大爷 我又开始了“热锅蚂蚁”式的四处寻找,东奔西跑起来。事实证明,没有知情人的指点,只能永远原地打转。可能是因为临近中午的原因,牛角寨大佛前的阁楼里香客逐渐多了起来,他们打开自带的干粮,一边吃一边谈笑着。凑过去一问,听见“坛神岩”三个字都摇头说不知道;只有一个居士笑着说,从这下去一两里地有个魏大爷,可能知道这地界。于是便顺着这位居士所指的方向走去,也只能试试看了。 事实上,从牛角寨大佛所在的位置向东走,很长一段路都是渐次下行的坡路,泥泞难行不说,还很让人怀疑,这究竟是往山里走,还是往山下走,确实很有点像下山的意思。正疑惑时,早连滚带溜摔了个结实;一骨碌爬起来时,发现鞋还陷在身后的坡泥中,一时哭笑不得。穿好鞋,也顾不得一身泥水,还得赶紧往前奔,山下一直等候着我的租车师傅,也许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吧。 刚从坡路,走到一块平坝上时,倏倏地钻出三五成群的一队土狗,把我围在中央,嗷嗷的叫个不停,搞得我举手无措。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老农拿着根荆竹杆子,吆喝着从一间土屋中走了出来,狗群没有散开的意思,只是一叫一偏头,望着老农,好像在等待他发号施令似的。我想,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魏大爷吧,因为这块平坝上,只有这么一户人家啊。 果不其然,来者正是魏大爷。当我道明来意时,魏大爷半是高兴半是纳闷的样子,问了一句,大老远的,从省城跑到这乡坎坎(意即偏僻小地方)来干啥子?我连忙解释说,听说这里有很古老的石头佛像,所以想来看一看。魏大爷眉毛一扬,说,我们这里是有唐朝的菩萨哩,省上都有专家来看过的。之后,再也没什么别的话,把手中荆竹杆子一挥,吆喝一声,群狗全都回到了屋里。复又把荆竹杆往屋西面的一片矮树林子一指,我们就埋头向那边走去了。 过了那片林子,是几块平整的田坝,哪有摩崖造像的影子?我不解的问魏大爷,还有多远?他依旧埋头向前走,说,到了,到了。我一看,正对着的一溜田埂,似乎比一般的田埂要高一点,埂后应是一个小缓坡,从视线正前方看,始终就是一溜田埂。只得耐着性子,继续跟着魏大爷往前走。 迈过那道田埂,坡下正对着就是一块巨大的石包,石包正中就是一幅活脱脱的“八十七神仙卷图”!我知道,可能是国内最大、保存是最为完好的盛唐道教摩崖造像群就在眼前了!说实话,当时有点发楞发晕的感觉,好像有点恍惚,真不敢相信一千多年前的“神仙”们就活生生立在面前了。 魏大爷看我有点发呆发怔的样子,在一旁笑着说,后边还多得很,慢慢看嘛。说罢,就拄着那根荆竹棍在一旁不作声了。在支好相机三角架之前,我还是禁不住手托着相机,给面前这一造像大窟来了无数张特写,有全景式的,有组合式的,也有局部微距式拍摄。等到我档案编号式的逐一将窟中每一尊神像摄录完毕之后,魏大爷已在一旁坐着无聊,都快眯着了(睡着了)。 南竺观遗址造像概述 面前的这一窟是“仙真并列”窟,分两列前后雕造立式神像共三十六尊,有二十六尊保存完好。造像均高一米六左右,与真人大小无异;通体线条流畅,面容丰姿神绝,身形略显清瘦,更显仙风道骨。 尤为奇特的是,除却后排全是真人(男道士)像之外,前排尚有六尊女冠(女道士)模样的神像,穿插于真人(男道士)像之间而立。我注意到这些神像头部的背屏部位,有新刷的黄石灰;且窟顶还有两道新近贴上的墨书神符,问魏大爷这是怎么回事?魏大爷说,前些天有人来做法事,说是要重妆神像的金身,那咋得行喃。拜神嘛,拜一拜,烧个香,磕个头都行,但不能破坏文物哦! 就在这个大窟外侧还有两个稍小的石龛,都很有特点,非常罕见。其中一个是典型的佛道合龛,但是从造像布局上看,更重视道教神祗。龛正壁为释迦牟尼(髻发呈波浪纹式)、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并列,左右两侧壁各侍立一佛一道像,道像早年已崩毁,但以上四尊造像均完好。 (注:2006年5月25日,位于眉山市仁寿县高家镇境内的牛角寨石窟作为唐代文物,被国务院批准列入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没想到这一国宝级荣誉的到来,反而给这处远离红尘,原本清净无扰的石窟带来了灭顶之灾。该窟正壁的释迦牟尼像,就在当年的10月9日被不法分子盗割。更令人痛心的是,其中侧壁侍立的那尊佛像,头部呈巴蜀地区罕见的“馒头髻”式样,雕造风格迥异于同时期巴蜀摩崖造像,是难得一见的带有北魏造像风格的唐代摩崖造像,竟又于2009年7月14日被不法分子盗割。) 就在这个大窟外侧还有两个稍小的石龛,都很有特点,非常罕见。其中一个是典型的佛道合龛,但是从造像布局上看,更重视道教神祗。龛正壁为释迦牟尼(髻发呈波浪纹式)、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并列,左右两侧壁各侍立一佛一道像,道像早年已崩毁,但以上四尊造像均完好。 (注:2006年5月25日,位于眉山市仁寿县高家镇境内的牛角寨石窟作为唐代文物,被国务院批准列入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没想到这一国宝级荣誉的到来,反而给这处远离红尘,原本清净无扰的石窟带来了灭顶之灾。该窟正壁的释迦牟尼像,就在当年的10月9日被不法分子盗割。更令人痛心的是,其中侧壁侍立的那尊佛像,头部呈巴蜀地区罕见的“馒头髻”式样,这尊有北魏造像风格的唐代造像,又于2009年7月14日被不法分子盗割。) 另一龛为佛教造像龛,题材奇特,类似于禅宗辩论题材。三名禅僧趺座龛中,或执扇唱经,或肃静坐禅、或倚椅静思;正壁还刻有一侍女一沙弥侍立,神情各异,雕刻非常传神。这类题材的造像,应该时代较晚,可能是晚唐作品。但同题材的摩崖造像在四川石窟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越过眼前这个大窟,再往后走,是一条狭长的小道。小道右侧便是另一所大窟,国宝级的“三清窟”——《中国美术全集》《中国道教雕刻艺术全集》《四川佛道教石窟总集》均有著录,其珍罕程度无须多言。魏大爷一面忙着为我拍摄拔开杂草,剔除枝藤;一面还帮我拎包,我才得以全身心的投入拍摄中。 这所“三清窟”,是坛神岩造像群中唯一有造像题记,有明确纪年(唐天宝八年)的重要石窟。窟中分三层雕刻造像,最外部为接近圆雕手法的所谓“三清”神像,即元始天尊居中,灵宝天尊和太上老君分居两侧,均趺坐于高莲台上。靠后两层分列侍女、仙童、神将、道徒等,错落有致,神态生动。其中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在“三清”神像中,与另两尊老年男性形象的神像不同,太上老君造像面容丰腴优美,眉目清秀,且未有胡须,有明显的女性化特征,在国内现有的唐代道教造像中,是极其少见的,是顶级“国宝”。 (注:令人痛心的是,这尊顶级“国宝”于2009年7月14日被不法分子盗割,“三清窟”的艺术整体性和历史价值被严重破坏。) 在拍摄“三清窟”时,魏大爷一直若有所思的凝视着这些造像,看得出来,他把这些造像当成自家孩子一样爱惜。我回过头去,对魏大爷说,下来一起拍张照片吧,这可是国宝啊,感谢您一直守护着它们啊!魏大爷死活不愿意拍照,连连推辞;不过还是禁不住我硬拉软磨,就拎着我的相机包套,在窟前勉强拍了一张。拍照时,才发现魏大爷没有穿鞋,竟是赤脚,他就这样光着脚,跟我在这一片荒山野林里穿行! 我连忙回过头去问他,这到处都是刺藤石块,大爷您脚没事?魏大爷得意的笑着说,没得事,没得事,这条道儿我走了几十年了,光脚走起还走得稳当些。你看你穿着鞋反而被泥巴沾到起了,反而走不快呢。说话间,我们已走出“三清窟”,向窟后的另一个大石包走去。 大石包上又是一所大窟,是和先前那处“仙真并列窟”相仿的造像,只是保存情况稍差,完整的造像只有十六尊。从雕刻工艺上看,似乎也要粗简一些;窟中出现了手持念珠的佛教徒形象,说明佛道合一的趋势已经出现,雕刻年代应略晚于“三清窟”和前面的那所“仙真并列”窟。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所大窟周围,零星分布着三处小龛,造像内容完全是佛教题材。就在大窟右侧,竟然有两尊造型柔美的观音菩萨像,并列而造,体态丰腴,完全是盛唐风度。由此也可想而知,当年在坛神岩一带,佛道两教的竞争多么激烈,最终的佛道融合,无疑是保存各自实力的最好方法。当然,从历史资料和现实情况来看,这一地区的道教传播最终还是走向了衰落,否则也不会出现这种遗弃在荒野中的造像遗迹,连一个前殿后阁的基本保护性的地面建筑都没有。 坛神岩的造像群,基本上就集中田间坡地的这三个大石包上。“三清窟”居中,两处“仙真并列窟”分列前后;这种雕造格局显然是有所呼应的。按照摩崖造像的一般规律来看,“三清窟”应是率先发起雕造的“中心窟”,此窟前端的“仙真并列窟”是在“三清窟”开造后不久即而雕造的,只有后端的“仙真并列窟”是在雕刻石材用之殆尽之后,再行补雕的;三者形成一个“几”字形半闭合式的道场,很有仪式感,对于当年的礼拜者与如今的观者而言,都颇具空间场域上的感召力和影响力。 当然,坛神岩的道教徒们还希望以此为据点,向周围扩大影响,拓展势力范围。只是佛教的渗入与兴盛,使竞争白热化;雕造时间可能早于坛神岩道教造像群的“牛角寨大佛”,以此为中心,除了将大佛前的“品”字形天然石包群开发殆尽,也在悄然向周围发展和渗透。这可以从“仙真并列窟”周围的零星佛教造像得到映证,还有散落在坛神岩方圆一公里之内多处断残石窟得到进一步解释。 魏大爷的口述史 当时,魏大爷就领我去观瞻了离坛神岩不远,一处当地人叫“观音坝”的地界。在一片田坝中央,有一座巨大的石包,石包上有一尊体型欣长的千手观音造像,虽然风化较严重,但基本轮廓清晰,明显的晚唐造像风格。 这座石包据说是早年从山间滚落至田间的,乡民认为是观音菩萨显灵,就都叫这片土坝为“观音坝”了。这块石包一旁有一处小水塘,水塘不像是人为开凿的,因为水塘外形极不规整,且水塘中央也有一座石包。这座石包据说也是早年从山间滚落下来的,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砸坑,逢有落雨,便蓄水成塘了。石包上也雕有造像,题材是常见的一佛二菩萨式的晚唐佛教造像。在“观音坝”附近,还有若干沉陷或人为埋藏的雕有造像的大石包,这些石包,都映证着当年此地佛教的繁盛与造像数量的巨大。 可以想象,在以“牛角寨大佛”为中心的,佛教传播的大尺度辐射圈,已然波及坛神岩,正在逐步包围和蚕食以坛神岩为中心的小尺度道教传播幅射圈。就像两个同心圆叠加在一起,坛神岩始终是里边的那个小圈子,这样的小圈子最终走向萎缩或许是历史的必然吧…… 正冥想间,一阵嗷嗷汪汪的犬吠,把我从想象中拖了出来。魏大爷家的狗群倏倏地又聚了过来,魏大爷一边用荆竹杆子吆喝着,一边笑着对我说,天晚了,狗子也要“干饭”(仁寿方言,吃饭的意思)了。这才意识到,在坛神岩我足足呆了五六个小时,现在已经是乡间人家的晚饭时间了!而魏大爷就跟我这个素不相识的外地人,赤脚走在这荆棘遍野的荒山野地里来回折腾,也是足足五六个小时! 虽然还意犹未尽,虽然有些造像的局部拍摄还想多取几个角度;可也的确太晚了,耽搁魏大爷这么长时间,心存感激之际也倍感歉意。收拾好器材,和魏大爷一道往半山腰上走去。魏大爷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怎么拍得这么仔细,比文管局的都拍得多啊!我说,我就是对这些古代的雕像感兴趣,只是个业余爱好者,也想发动更多感兴趣的朋友一道来关注和保护这些国宝。魏大爷直截了当,给我搁下了这么一句话:“没办法啊,穷啊,祖祖辈辈守在这儿,这些神仙菩萨也天天风吹日晒,造孽哦!” 一路走来,老人的话匣子打开。我才知道,老人叫魏红书,当时已经70岁了,儿孙们都在大山外边打工挣钱,就他一个人一直守着这条由牛角寨去坛神岩的必经之路。我问魏大爷,没想过搬出去住吗?这里各方面条件都很差啊!他说,从小住惯了,也不想搬了。不能搬啊,这么多年没病没灾,都是这些菩萨神仙保祐的! 其实,那些神仙菩萨,“解放”前就在那儿了,魏大爷至今还依稀记得长辈们在神像前烧香磕头的场景。只是“解放”后开始闹“人民公社”那会儿,到处开路架桥,烧林垦荒,很多石匠都被派到山里来采石材,大伙也跟着出力气干活,凿的凿、炸的炸、崩的崩、抬的抬。那会儿,他还年轻,不懂得个文物啥的,也跟着大伙儿凿了不少带神像的石包、石崖。回家后,被长辈们狠狠的骂了一通,说得罪了神仙,神仙要怪罪家里的,一家人都会有灾,过不好日子的。 后来,他就和家人拿着镰刀、锄头、铁铲,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护宝”行动。怎么个护法呢?割大量的藤草,铲大量的泥土,将几个还没被凿损的石窟匆匆掩埋。现在想起来,有点象考古现场“回填”的那种方式,这可能是那个年代最好的“护宝”方式了吧。 “人民公社”的风暴终于过去,好歹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这些千年神像还安然无恙。可惜,好景不长,十年“文革”又来了。这一次可不是什么凿石取材、开路架桥,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砸烂、凿穿、毁灭! 魏大爷回忆说,当时有很多人就像发疯了一样,漫山遍野的找石刻的神像,只要一找到,带头的红旗一挥,四面八方的人就朝一个点涌过去。紧接着就是一阵阵什么“万岁”的口号,伴着叮咚叮咚的抡锤和打凿子的声音!小一点的神像几下就崩了,大一点的敲不动、砸不烂的,还有人装雷管炸药,再大再高的神像,瞬间也就灰飞烟灭了! 这个时候,魏家人对曾经“回填”石窟的事,守口如瓶,一直对外保密。他们先前弄的那些藤草,曾随意掩盖在填充石窟的泥土上。说来也怪,这时候,那些藤草早已附着在岩体上,长得郁郁葱葱——那些曾经被“回填”的石窟表面,和周围的普通山体没什么两样了! 就这样,这些硕果仅存的“国宝”,捱过了几乎不可能躲过的“文革”大劫。之后的20年,魏家人再也没有开启这些石窟。 直到1987年,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进行期间,“牛角寨大佛”首先被当地文物工作者发现并登记、调研。紧接着,考察队路经坛神岩,魏老主动向他们汇报了这个坚守了近30年的秘密。我问过魏大爷,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坦白这个天大的秘密呢?他只是说,这么多年,心头一直憋得出不到气;现在好了,终于有国家管了,不用再操心喽!魏老说得很轻松,仿佛一切顺理成章,而其间的沉重与苦辛,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吧! 当魏大爷和考察队员们一铲一铲挖开填泥,那些千年石窟依次开启之时,在场考察队员和专家们都惊呆了!后来,有关部门来对石窟逐一编号登记;不久,市、省里的专家也来调研,很快就评上了“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说到这里,魏大爷脸上泛出一丝很难形容的“自豪”;我对他说,这早就该是国家级的文物保护单位了。他却笑着说,我不懂啥级别,反正我们说了都不算啊! 尾声 说着说着,就到了魏家门口。魏大爷非得要留我吃了晚饭才走,盛情难却,我也只好留下了。乍看起来,和普通的乡间农舍一样,魏大爷家里也是泥巴墙、茅草顶,檐下挂着玉米棒子、红辣椒,四合院子中间有个大坝子。坝子中间四五只狗躺着喘气儿,等着它们的晚餐。魏大爷找来个暖水瓶,拿了个粗瓷碗递给我,连连说,先喝到开水,喝开水。 不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煎蛋面端上来了,但是魏大爷并没有一起用晚餐。他只是坐在我旁边,连连说家里没啥好东西,只能将就(勉强)吃了。我当时鼻子一酸,眼泪就在眶里打着转,差一点落下来。 匆匆吃完这一口要命的面,便要启程离去了。魏大爷还想留我多坐一会儿,让我将来有空时常去。而我也只能说有机会一定再来,挥一挥手,匆匆回返。临走时,为表示感谢与敬意,我想给魏大爷拿一点钱,他却连连推辞,连连摆手说,要不得,要不得,我咋能收你的钱喃?要不得,记者同志,我咋能收你的钱喃?或许,魏大爷一直都以为我是什么省城来的大记者,要写什么一篇了不得的新闻稿,将来会好好宣传一下他一直守护着的这些“国宝”吧。 在满脚泥泞的穿行中,魏大爷的身影渐行渐远,我揣着这一大堆“国宝”的珍贵存照,重返那个熟悉但却又让人浮燥莫名的都市,除了回忆与感叹之外,似乎也别无他物。只是想着与魏大爷的后会是否有期,又一阵阵的感慨罢了。 回到成都之后,整理这一行所拍摄的照片,实在是过目难忘,魂牵梦绕。之后两三个月间,又两次重访坛神岩,每一次都是魏大爷接待我的,每一次也都有新的收获与感动。后来在成都还接到魏大爷打来的电话,说是乡里观音菩萨生日到了,闹热得很,问我有没有空,去不去看一下。那时,我实在是无法抽身,还跟魏大爷说,将来一定有机会再去的。 当我于2006年、2009年两次听闻坛神岩造像被盗割之际,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后来听说,魏大爷可能在2006年前后去世了。一个普通乡民的“护宝”大业,也就此划上了一个并不算十分圆满的句号。 不知道,魏大爷生前与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坛神岩造像合过影没?2004年秋,在我第一次考察坛神岩时,匆促间为魏大爷拍的与“三清窟”合影,可能也是他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与这些盛唐神像的合影吧。每每想到这里,我总是有些情难自已,感到自己对很多事情,很是无奈,也很是无力。无论对这些散落在巴蜀山乡中的众多“遗宝”,还是对于像魏大爷这样的“护宝人”,我恐怕终其一生,也只能感叹感叹再感叹罢了。 附注: 牛角寨位于四川省眉山市仁寿县文宫乡,原为明代张献忠所建驻军山寨。据统计,寨址山崖间有摩崖造像共101龛1519尊,为唐代佛、道教造像群,精品众多;其历史价值与美学价值屡见于各类研究论文之中,颇受国内外专家学者重视。 牛角寨造像分为大佛阁、观音坝、坛神岩等三处造像分布区域,其中大佛阁以唐代至宋代佛教造像为主;观音坝以唐代佛教造像为主;坛神岩则以唐代道教造像为主。以上区域各造像均归为牛角寨造像,2006年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笔者于2004、2005年曾探访此地,曾与当地世代看护石窟造像的魏红书老人有过交流。据老人回忆,这些唐代道教造像之所以至今基本完好,躲过了公社化运动与文革时期的破坏,是因其与家人将所有石窟造像以泥草掩埋近三十年,方才得以保全。这些造像是在魏家世代守护之下,在极其艰难的守护历程中,于1980年代方才显露真容,到1990年代逐步为外界所知,并从县级、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开始,最终确定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可惜的是,这样奇迹般保存下来的绝世瑰宝,在20世纪下半个世纪的艰难守护之下,却在21世纪刚刚开启“国宝”之门时即屡遭盗损。 2015年,拙著《1939最后的乡愁》,由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限于书稿主题,“护宝人”的故事无法在书中详述。不过,是书序言《化城,化为乌有的城》中,“护宝人”的事迹有约略提及,并选用了那一张魏红书老人与“三清窟”的合影,作为配图之一;权且以此为这一段十五年前的难忘旅程,做一个简单的记念罢。 ——2020-5-30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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