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友拜年图之一 “拜年”这件事现在已经彻底虚拟化与轻便化了。拟一则拜年微信,选一个群发图片,点击“发送”,大功告成,至于所拜者是否收到、是否回拜乃至是否高兴,可关心也可不关心。 我小的时候,年年大年初一的拜年,是件严肃、庄重乃至让人紧张的事。天不亮全家即各就各位,母亲和嫂子们忙着煮饺子时,我一定是在院子里上蹿下跳,找竹竿,挂鞭炮,最后在西南角的夹道口立定,手持火柴,等待燃放的命令。待饺子煮熟,摆上供桌,父母开始烧纸拜祭,我即点燃鞭炮,将竹竿颤巍巍高高举起,一时间,头顶之上,声震屋瓦,硝烟弥漫,纸屑乱飞,我不由得捂耳扭头,屏声静气,似穿行在枪林弹雨一般。 这还不是最紧张的时候。鞭炮声息,父母拜列祖列宗毕,分坐供桌两边的椅子之上。热气腾腾的饺子陆续出锅,在一个个大碗中集结。开吃?想得美!这会儿就吃饺子那叫过年吗?不先拜年能算过年吗? 令我紧张异常的程序这才开始了:先是大哥给父母拜年,然后二哥给父母和大哥大嫂拜年,然后,就该我了。那不是说句“拜年拜年”就能交差的事,那是要磕头的,从父母开始,凡家中比我年长者,我都得高声唱名,一一磕头。自大哥开始磕头起我就开始紧张,之后不消说越来越紧张。一家人在那里盯着,顺序不能搞错,漏掉谁更是难堪,出个丑会让人说笑大半年。 家中拜年毕,紧张时刻结束,接下来的大拜年,是合族人一起,走街串户,一家家拜去。那是体验家族文化的年度场景,也是熟悉族群、温习辈分、交流亲情与境况的旅程,自有一份沉甸甸的郑重。 师友拜年图之二 当然,“革命年代”的拜年,也曾经有另一种紧张—— 七十年代初吧,春节临近,我家房顶上的“大喇叭”传出了“大队部”严肃的声音,大意是:如今要移风易俗,过革命化的春节,接上级通知,大年初一不许互相拜年,村里的民兵会加强巡逻,有敢拜年的,以宣扬封建迷信论处。 临近沸腾的春节气氛随之掺进了肃杀的味道。孩子们免不了要想,不让拜年,这年还怎么过?可是至今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当时的大人们似乎都不考虑该不该执行“大喇叭”里的禁令,好象根本用不着考虑,连商量都不必。他们的话题是:民兵会在几点巡逻?六点?七点?那咱就早点。三点钟起床行不?太早?不早了。趁天黑,赶紧转,早拜完早算。你以为民兵就不拜年了?他们得等着拜完了年才去巡逻呢。谁说的?我刚听西边胡同里的老三说的,他就是民兵啊。那个谁,你早起一会儿,先放鞭炮,我们跟着,然后就集合。你,戴上手电筒,照路。碰见人别乱照,能躲就躲,进了大门再磕头。你们这些孩子,别熬夜了,早睡早起…… 那年的拜年,不在“太阳也睡眼惺忪地跃出地平线”之后,而在太阳酣睡的凌晨两三点。隐约听见谁家放了鞭炮,那就是“总动员令”,家家户户的鞭炮声片刻就连成了一片。黑灯瞎火地吃完饺子,“家族队伍”也集合得差不多了,长辈一声令下,“走吧,”队伍于是静悄悄地出发。那真是一幕奇特的场景:夜黑风寒,地冻霜冷,大街上,小巷里,流动着一团团黑影。刚听到前面似有人声,还有光亮一闪,等到走近了,却又不见了踪迹。两队人马避无可避时,机灵的一方即迅速面墙而立,给迎面而来的人让出路来。待脚步杂沓声已远,这边才又有窃窃私语声,伴着压得极低的嗤笑声。进得一家的们,人们暂时恢复正常,烛光之下,屋内院里,磕头的磕头,烧纸的烧纸。出得门来,游击状态立刻恢复,“打枪的不要,悄悄地进村”…… 师友拜年图之三 几年以后,没人禁止拜年了,可是我们村里的人们大年初一照样起得很早。大家都忘了为什么要起得这么早了,似乎祖上历来如此。有孩子问起来,大人只笑着说:起早了省事,谁也看不清谁,少磕很多头,一个一个地磕,磕到天亮也磕不完,多麻烦! 或许就是从此,拜年的份量和紧张程度开始一年年减轻。等有了电话,就有了“电话拜年”;有了传呼,“传呼拜年”就大时兴。不用说,短信拜年、微信拜年也就陆续登场了。拜年越来越轻便,春节就越来越轻飘,只剩下春运越来越沉重。谁知疫情一来,控制流动,春运也轻了起来。 我们彻底进入了“轻春节”时代。 师友拜年图之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