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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工坊·小说」曹向荣|漏娃

 谭文峰sdqtneyj 2021-08-04

作家

干线

漏娃

他看起来不是三十多年前的他了。

三十多年前,他一样是长长的脑袋,但走路是疯快的,快得膝盖像不打弯儿。

三十多年前,他与同村的少年一块儿在校园跑,一块儿坐在教室里听课。他的个子,比同班的孩子高出一半儿,站起来,像电杆。放学排队,单排行,他是最后一个。前排是小个子同学,他们走三步都不及他一步。队伍开步走了好一会,他才能动一小点。他个子本来高,又是留级生,长同班同学两三岁。按年龄,他该小学毕业了,却还在小学念书。村里人笑漏娃,说真是羊圈里跑着一个牛犊儿。漏娃有五个姐姐。他是家里最小又是惟一的男孩儿。父母亲娇贵他,他虽说念不了书,在学校多待两年也是好的。

他口袋里装着一颗明光光的铁蛋。男孩子们课间玩打铁蛋,两脚夹住蹦高,铁蛋从两脚间飞出,划出一道弧形,照着前方的铁蛋一碰,撞着的那个铁蛋死掉了。

同学们口袋里也装有铁蛋,黑色,满身疤痢,远不如漏娃口袋里的白光净亮。他那精细白亮的铁蛋表层上也有一小点疤痢儿,那疤瘌儿像附在表层的一点记号,像人的皮肉上的一点痣。

如果班里同学跟他还有些话说,全仗着他口袋里的那颗精致的铁蛋。他们会说:漏娃,你的铁蛋借我用用。或者说:漏娃,咱俩的铁蛋换着用。

这个时候,漏娃的身份高贵起来。他看一眼朝他借铁蛋的脸,说:不借。

漏娃一边说,一边低头写他的作业,铅笔在纸的页面上狠狠地压下去。课桌上摊开着的本子上,字写得扭扭歪歪,本子角儿卷得像老牛的舌头。

借铁蛋的同学站着,一边看他写,一边又说:你在写,铁蛋借我玩玩。

漏娃不写了,在口袋里掏半天,说:我也要出去玩。

漏娃越是不借,班里的同学越是想借他那宝贝铁蛋。漏娃的铁蛋,也常常好运气,会击掉很多铁蛋。两只黑色铁蛋相撞,发出的是闷的声响。漏娃的铁蛋不一样,相撞发出好听的呛啷声。那呛啷声如敲响的铜锣,声音细而悠长,如银碰撞好听的声响。不仅好听,那光亮的铁蛋真神,两脚夹住那精光细亮的铁蛋,小小地一跳,只见一线银光跳跃着流星般飞过。看去似偏离那击中的目标了,却听得一声呛啷,围着的一伙叫喊起来了。有时候,那银白的铁蛋落地,眼看着没力气向前,却见那落地的铁蛋儿顺着泥土的凹形,下去上来,又下去——终于与那盯准的目标相撞,清脆悦耳地叮铃一声。

漏娃常常手插口袋,玩铁蛋。有时,他将铁蛋在手心里转来转去。漏娃的铁蛋,魔术般让男同学们着迷。课间活动,同学们麻雀一般在校园里一轰一轰,撵着看那银亮的铁蛋在太阳光下飞转跳跃。

漏娃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也将铁蛋借同学玩一回。这天,漏娃将铁蛋借出去,得到的回报是那同学的作业本借漏娃抄。漏娃常常为作业苦恼,作业本老交不上去。

那同学用漏娃的铁蛋玩得兴起,一路打倒多少个铁蛋,撵着跑的同学们听了无数遍的脆响。学校院里只剩得两三个对手。只见那同学一个高跳,那银亮像一线光,眨眼间落到离对手不远的地方。同学们盯着那银亮的铁蛋使出的魔力,果然,那银蛋缓缓地行进,行进,颤悠悠地动,就在即将要撞上目标那一刹那间,那银亮的铁蛋没有像任何一次,朝着目标撞过去,而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急速地滚过。那滚动快得眼睛都不能跟上,眨眼之间,那银亮的铁蛋在众人目光下从学校的墙壁底下穿过消失了。

院子里的同学们齐声惊呼,有几个急忙去报告给漏娃。

漏娃正在着急地抄写,听到传报,疯子一样,箭一般的速度,刷刷刷跑到事发地点。

一伙的同学指向一个方向,七嘴八舌地说:那里,那里,看——。

漏娃睁大眼睛看半天。校园的墙壁下面有一个小洞。那小洞口最多能钻过一只老鼠。那洞口现在透着天,如果不是漏娃的铁蛋从那里滚出去,同学们谁会留心墙根处那里有一个小洞呢?

漏娃像是好半天看不清楚似的,待他明白过来,回头看定借他铁蛋的同学,走过去狠狠地推了那同学一把。

那同学早傻在那里,一副怪相,现在被漏娃一推还在那里傻着,脸憋得痛红。倒是漏娃推一把那同学,一屁股坐在地上,抹开眼泪。漏娃坐在地上,比同学们矮不了多少,他哭出来的眼泪也不是很纯真,眼泪流经他长长的脸颊,看上去浑浊,是带着油腻的汗珠儿。

一个同学说:到学校外边看看去,众多的同学一轰往学校门外跑。

漏娃爬起来,也不拍裤屁股的土,跟着同学一路跑出校门,绕到墙头外面。同学们全在那里站住了。学校墙外,是长满蒿草的深沟。同学们一个个站住,有的同学探头朝沟底张望。

漏娃的铁蛋像一场风暴般地,将学校的孩子们席卷一样。

老师匆忙跟了出来,喝令同学们回学校。

漏娃听到老师的喝令,一个激凌,丢失宝贝的痛苦减少了一半儿。看着同学们一个个往学校里跑,他抹去脸上的泪珠儿,一径跟着同学回到学校。他狠狠地走,每走一步都像是跺脚,心中整个儿的不顺,洒在腿脚上。

从此,漏娃银光白亮的铁蛋成为往事。

他将小学的每个年级各念两遍,终于停学。

他家土门朝东。从土门望进去,院子西头有两棵枣树,一棵石榴树。那石榴树四五月间,花朵开得红艳艳。院东边靠墙头是饭厦,饭厦用泥抹成。饭厦外头离院门不远系着两头羊。

漏娃家的屋子,高门槛。从门槛跨过,身子一下子跌进屋去。他家屋子的泥地不是很平,有小凸包一块一块冒上来,不是冒得很高,足以让你感到烙脚。堂屋放着一张黑旧的桌子。桌子矮小,又没依托,显得孤伶伶。桌子上方的墙头上,贴着一张画像。这张画像让屋子显得亮堂些。秋收季节,屋地上这里堆着带泥巴的胡萝卜,那里一小堆红薯。胡萝卜上面有绿绿的叶子,但在这暗的屋子里,那绿叶子连着胡萝卜看着乌黑一堆。

漏娃的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出嫁了,五姐姐十七八岁,待嫁。漏娃叫他小姐姐。记事以来,小姐姐抱着他,背着他,带他在村子里玩。他的小姐姐做家务。炕上的墙头,挂着一个绣花竹圈,却不见小姐姐针绣,或者是前头几个姐姐用过的。小姐姐做得最多是洗衣服。她给自己洗,给漏娃洗,给父亲母亲洗。

漏娃的父亲七十岁了,母亲六十多岁了。他们秋冬季穿一身黑色衣服,夏季里,是白色粗布褂子。白色褂子被汗水湿透几回,水洗两次,那白不是宣白,是穿旧的白颜色。漏娃父亲力气大,一个人能抱动一口大号瓷缸。他饭量大,大笼馒头鞋底儿大,他一个人不歇气吃七八个。

漏娃的父亲,常常蹲在门槛外边的屋檐底下,吧嗒吧嗒抽旱烟。如果是收烟的季节,他一边抽一边用手揉搓那干了的烟叶儿烟杆儿。漏娃的脸跟父亲的脸一样,谁也不比谁更长些。但比一般人的脸长出一截子。漏娃父亲的脸上长着几颗肉瘤,漏娃的脸上却是净光光,是孩子的皮肤。

漏娃停学以后,每天跟着父亲种地。父亲扛着犁走在前面,漏娃拉着牛,跟在后面。漏娃的个子跟他的父亲一般高低,可他看着还是个娃娃,头发像抹了桂花油一般地黑亮,手里的牛缰绳松松地摇摆。

这样一个高个子,手里拉一根牛缰绳,裤脚搭到小腿上,一步一晃荡。他一边走,一边将缰绳的一头打向牛背,吆喝着牛。那吆喝声听起来像是骂,使出吃奶的力气来,似乎沉浸在丢了精光白亮铁蛋的气愤当中,听着却软棉棉的。那被骂着的牛,也没有因为漏娃吆喝走得快一些。

一天,他跟父亲到地头。父亲犁过耙过,又套上耱。父亲招手漏娃,将缰绳交给他,教他两脚扎稳,教他两条腿摆动着踩踏,做到轻重舒缓。漏娃一边听,一边应,将头连连地点着。父亲看他准备好了,用绳头在牛屁股上拍了一下牛猛地抬蹄,漏娃还没来得及实践那套高深的技巧,便从耱上一个跟头翻下来。

一个大个子从耱上翻下来,是显眼的,大有响动。父亲原本是要让漏娃跟着他学得一些种田的本领,这一惊,吓得漏娃父亲魂魄出窍。他只有漏娃这么一个儿子,若是有个闪失,可是要了他的老命。

漏娃母亲喂鸡,咕咕咕的叫唤声隔墙头听得很响。院子里跑着大红公鸡,跑着乌鸡冒冒鸡。鸡们狠命地吃,骨头嘴巴撞在玉米粒上,啄得一地里唪唪唪地响。一只鸡,头仰起半天,小声嘎嘎,像给噎住了。鸡吃完地上洒的玉米粒,散漫地走着,有的在地上空啄两下,将嘴左左右右在地上噌,像是小孩子吃完饭,用手在嘴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抹。

漏娃母亲是斜眼,嘴角有点往上抽。漏娃母亲养了一堆的儿女,因为她的斜眼,从嫁过来每日里受公婆的气。她为此念叨一生,与别的人一块念叨,自己一个人念叨。她半大的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边走嘴巴不停地说。她在说鸡说羊说院子里的枣树,也说她遭遇过的一切。

但她还是高兴地笑了,她想到漏娃。漏娃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活着是为了漏娃。她说漏娃是多好的孩子,又说漏娃太本分,不像别的孩子能踢腿会打拳。她说起这些常常难过起来,将嘴巴瘪着,眼里涌出泪花来。她的嘴巴一瘪,收住的下巴有点往上翘,两个腮帮因为瘦的原因缩起来,像气球跑了气软下来的样子痴呆了,盯盯地看着某处牙根儿咬起来,不知道要恨谁。小孩子碰上她不是躲着,便是张大嘴巴哭起来。漏娃母亲看见小孩子哭,脸上堆上笑,伸手在小孩子头上抚。小孩子更要躲,哭得也更大声。在小孩子看来,漏娃母亲的笑比她恨巴巴地盯着,看起来还要可怕。

漏娃的父亲在一个清晨走出去。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走着离开家门。他回来的时候,是用小平车拉回来的。他晕倒在地头了。村人发现急救他到医院,已经过世了据说是脑溢血。漏娃父亲的去世对漏娃母亲是个不小的打击。漏娃的母亲似乎越加忿恨起来,她的下巴见天要收起来,两腮帮一天比一天缩下去,眼神儿一天比一天痴呆。

可是,漏娃母亲一看见漏娃,脸上涌满着笑,招手让漏娃到她跟前来。她问漏娃吃饱没有,问漏娃想吃让小姐姐给他拿。

母亲的问话让漏娃烦躁。漏娃将手从母亲手里使劲儿挣开,低下头。漏娃的这副样子,在漏娃母亲看来是撒娇。她开心地望着漏娃,将亲戚带给她的一盒饼干拆开,往漏娃手里塞。母亲看漏娃吃着饼干,诉说她往年的事情,说漏娃你要记住,母亲苦哇……

漏娃从母亲身边站起来,走开。

母亲知道漏娃听烦了,笑着目送漏娃,看着他走到门口,一步迈过门槛出门去了。

漏娃母亲躺在炕头上,站不起来了,家务活落在漏娃小姐姐身上。漏娃母亲在炕上一连说了几天的胡话,跟着漏娃父亲去了。

漏娃母亲去世后,漏娃小姐姐嫁人了。小姐姐嫁到镇上。村里的姑娘嫁到镇上,就像贫家的姑娘嫁到富家一般。漏娃小姐姐这一步是跳出去了。小姐姐常常回到娘家来。没有了父亲母亲的家,尽管有一个小姐姐常回来看望,也是恓惶。院子里的鸡都不欢快了,院里的枣树也像是沉郁着。

饭厦旁边的两只羊,是漏娃母亲的遗物。漏娃母亲在世,常常拉着两只羊,到村东或者村西让羊啃草。漏娃母亲去世,两只羊像是多余。小姐姐让漏娃放羊。羊缰绳是细铁环,一个套着一个环头系在羊脖子的皮带圈上。皮带是黑橡皮,钉着几颗银亮的铁钉,成一个脖套。脖套上头挂一颗铃铛。羊走动起来,那铃铛左右摇摆,叮叮当当。羊缰绳另一头,漏娃握着,是一个尖头铁杵。漏娃拉羊到绿草旺盛的地方,将铁杵的尖头用力扎下去,这铁杵便是轴心,羊吃草绕铁杵儿转圈。风吹草低,吹响羊脖子上挂的铃铛。

清早,太阳从山后升上来,阵阵的铃铛声在田野里回荡。漏娃将缰绳扎好,在地里锄地,或者摘棉花。漏娃一边摘一边抬头望羊。好几次,漏娃抬头,羊不知去向。漏娃撇开忙着的活,去寻羊。他顺着羊蹄印一路走,上坡下坡,越过水渠,到一个羊蹄印多的地方,漏娃没了方向。

大太阳下,漏娃撵丢失的羊,额头上的汗水直往眼睛里钻,双眼被汗水着,更觉得道路模糊。他拾起衣衫的下摆,抹掉额头上的汗,支起耳朵,细风吹来,似有铃铛响声。漏娃照着那方向一路小跑,听到羊咩咩咩地叫。漏娃也咩咩咩叫着,与羊的叫声互应答。

漏娃终于在一个坡地的山头看见他家的羊。那羊屁股撅着,在勾食沟边的酸枣叶。羊勾着酸枣叶,发现漏娃,咩咩叫着,一边叫一边跳开要跑到另外的地方去,像一个顽童。

放羊回来,漏娃给小姐姐撒气,说羊老逃脱,撵羊把他的腿跑得要坏掉了。几次三番,小姐姐吩咐漏娃把羊拉到街头卖掉。

听小姐姐说卖了羊,漏娃不舍得。羊被母亲拽来拽去好多年。漏娃想起母亲,想起母亲给他手里塞饼干,拉住给他说的许多话。母亲去世后,跟母亲在一起的情景倒一天天清晰起来。

漏娃舍不得卖羊,又不愿意放羊。两难之下,他答应卖了羊。

可他又觉得卖羊是难事。父亲母亲去世后,小姐姐打发他上街买油买米买菜,但他没有卖过羊。

他让小姐姐去卖羊。

小姐姐说买卖牲畜是男人的活。

逢集日,漏娃吃过早饭,拉羊上街。他心里除了怯,还一片凄凉。那天,他往外拉羊,羊使劲往后拽。他拉,小姐姐在后头推。漏娃眼睛慢慢红了,小姐姐眼睛也红了,掉几颗眼泪。

漏娃想如果母亲在,不会让卖羊的。

漏娃想:小姐姐或许也是这样想的。

小姐姐擦着眼泪,说:羊卖了,羊缰绳拿回来,羊脖子上的铃铛摘掉拿回来,记得吗?

漏娃说:记得了。

漏娃一步一步拉着羊挨到街头的牲畜市场。那里一群牛,站着的,卧着的,还有小牛犊。有一窝窝小猪娃,有猫有狗,也有羊。那羊咩咩叫着,嗓音儿各有不同。漏娃拉羊到羊群里。他看见买卖人头上的大草帽有特别的用场。不时有人走向羊群,从头上摘下草帽来。那草帽是麦杆儿编制,被风吹雨淋得发红发黑。草帽这时候有了神奇的效力。他们谈着话,一人一只手伸到草帽底下。他们面对面儿,两张脸相对不到一尺,相互交谈,摇头或者点头,或者不再说什么,扭头走了。

漏娃神奇地看着,忘了对母亲的思念。

有人走到他的两只羊跟前来。漏娃有些兴奋地看着来人,看见那人摘下头上的帽子,便表现得很老到,将手伸到草帽底下。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捏住,然后加一个手指又减一个手指。漏娃兴奋着,睁大眼睛看着来人。漏娃的兴奋不只是忘记对母亲的怀念,而是将他自己也慢慢消融了。

那来人看着漏娃,呆了一下,接着笑了。漏娃看见那人笑开的嘴巴里,露出来的一颗银色的牙齿。那人犹疑着将握着漏娃的手指紧紧握了一下,说:这个数,行?

漏娃也不知道那个数是多少,只知道手指被那人长了刺一般的手握得生疼。

他将头点点。

漏娃点头的时候,心里慌乱,又泛着惊喜,他想原来卖羊是这样简单,这么一会儿工夫,买卖做成了。

那人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数了数,放在他手上。

他看了看那几张钱,愣怔怔好半天怎么才这些钱?

那人说:刚才我们谈好的呀,你点了头的呀!

漏娃还要说,那人将羊拉着走出牲口,挤进人群中。他听见那两只羊咩咩叫着,声音凄惨,羊脖子的铃铛隐隐地叮当两声,混入到人流当中。

漏娃心里沉痛了,那沉痛像有把铁锤一下一下击心。手掌伸着,掌心里的那点钱,轻飘飘的。

漏娃回到家,报告给小姐姐,从口袋里掏钱。小

姐姐手伸在那里,看着弟弟掏钱。弟弟说:就这些。

姐姐睁大眼睛:没有了?

漏娃说:没有了。

姐姐说:完了?

说:完了。

姐姐哭起来了,她说怎么会呢?哪个挨千刀的这么个人呢?羊吃的草钱也有这么些个!

漏娃看见姐姐哭,知道坏事了慌张起来,说他到街上去找那个人。

姐姐说:哪里找得到?缰绳呢?铃铛呢?

漏娃这才想起来小姐姐吩咐他的话。

看着委屈无着的弟弟,姐姐又哭了,说:那是母亲拉子多少年的羊缰绳!那颗铜铃铛,母亲总是拿着布子擦啊擦,你不记得吗?你真个傻啊!

漏娃第一次挨小姐姐骂。他一溜跑到门外,坐在门口的石礅上,又气又恨,眼泪一滴一滴流下来。

姐姐从门外拉他回来,说:哭个什么。你不小了,该长心眼了。

漏娃二十多岁,小姐姐为他四处张罗相亲。男孩子汗味重,漏娃比别个男孩子汗味更重些。院里的绳头上常常晾着漏娃的汗衫。村里人看见小姐姐帮他擦身子。可是,漏娃身上就是有股子味道,就像那味道长在漏娃身上了,脱几层皮也还是洗不掉。

日子一天天过着,漏娃的脸一天天越加不协调地生长。漏娃脸上长出几颗红豆豆,这些个豆豆出现在他拉长的脸上,显得粗鲁,像他去世父亲脸上的肉瘤儿。

漏娃姐姐们轮流给漏娃介绍女孩子,有的时候,一天上午刚相过面,下午接着相面。有时一天上午相两次面。这样相了几年,漏娃是失败的。

小姐姐的孩子都满地跑了,漏娃亲事订不下。

小姐姐孩子十岁那年,漏娃娶了媳妇。媳妇姓崔,名字叫春巧。春巧看上去相貌不错,脸上挂着笑,见人就说话。如果相互问候一句,倒是不觉得什么,话说得多了,觉出毛病来了。春巧脸上的笑不大自然,嘴角撕开着,冒着傻气。她的衣服洗得还算干净,但衣服穿得不合身,两个衣角总向上翘。穿衣也不讲究,尤喜花花绿绿,不伦不类。她常常到女人的堆伙里来,掺合女人们对话。不管谁在说话,她都接起话茬来。

村里的女人逗她,说漏娃给你买好吃的吗?

春巧说:买。

漏娃吃得多些,还是你吃得多些?

我吃得多,漏娃不喜欢吃。

女人们“哗”得笑了,春巧脸上堆满着笑。

漏娃有了媳妇,没看出来喜欢,也没看出不喜欢。他只是比以往忙碌。他磨面回来了,买菜回来了。漏娃一额头的汗水。漏娃种地虽说不在行,眼下有打地机,收割机不像以往牛犁马拉他忙种忙收,不落一个季节,似乎也没比别的家少打粮食。

漏娃父亲去世后,村里人对一亩三分地一年比一年淡漠,纷纷出去打工。一个月二百块钱,三百块钱,后来一个月五百块钱。漏娃在一家铁厂打工,推炉渣。村里人出去打工,他们在这家厂子做工三个月,跳到另外一家厂子。漏娃不这样,他进了这家铁厂,从不曾更换过。大年三十,他值班。过年,工人们回家与家人团聚,漏娃在厂里值班,领双份工资。

漏娃下班回来自行车前面系一个布包。那布包有时夹在自行车后座上。他骑着自行车一路骑回到门前。他有了一个女儿,又有了一个儿子。女儿像漏娃,脸长长的,但眼睛鼻子有女孩子家的秀气。她每天从那土门儿飞跑出来,头发长得很长了,乱乱得披下来。她跑起来有点疯,看人有一点半歪着头,盯着来人,像她去世的奶奶。

那儿子鼻子眼儿像漏娃媳妇春巧。春巧长相能说是俊。如果不是傻,怎么着也不会嫁给漏娃。这个儿子的长相,落地让人看着欢喜,那眉眼跟漏娃说不上不像,但真的是换门风。那红肉肉的小孩子,看着要多顺眼有多顺眼。

漏娃的小姐姐,为着有了这个侄子心情振奋,抱起刚过满月的孩子,不撒手,让别人看一眼,都有点舍不得。为了漏娃有了这好模样的儿子,她常常奔回娘家,帮着春巧收拾家,照顾孩子。

家里因为生了这么一个男孩儿,院外的门楼看着都高了,漏娃人模人样起来。漏娃少有欢笑的脸上,时不时笑出声来。村里人看春巧生出个俐伶孩子,待跟从前不一样,跟她逗笑带有几分羡慕。

村里的井水一天比一天少,有一天枯掉了。村里各家在院里打水窖。买一回水,储进水窖,吃一两个月。村里的墙头上电线杆上贴着卖水的电话,有的干脆用粗墨笔写在墙头,广而告之。

漏娃娶了媳妇,事事跟村里人看齐,暗地里跟邻居们比吃比喝。他有了儿子,跟村里人看齐不是漏娃的需要,他要事事争先。现在,村里家家准备打水窖,漏娃在院西边离枣树石榴树不远的地方,开始打水窖。水泥买回来,散乱地叠在院子里。漏娃多买了几袋水泥,准备将屋地打成光光的水泥地。

漏娃下班回来,一心一意打水窖。太阳的余光在他身上停留一小会,一点点从他的身上褪去。春天,太阳过去有点凉。漏娃头上汗滴布满着。他早已不是父母亲在世时候的娇漏娃。他的手也不像念书时候光溜。现在,那双握着揪把的手已经被每天推煤渣磨出一层厚茧。他一锹一锹往坑外撂土,在太阳的余辉下,整个儿显得强壮有力。

几天后,漏娃家的水窖打好了,屋里铺上净光光的水泥地。邻居们来漏娃院里看他新打的水窖,站在漏娃院子里说着话,头脑里想着自家的院子,水窖放在东边还是西边,深浅跟漏娃挖得一样深,还是再深一点。他们看漏娃水窖口,想着自家做出来的水窖口比这个大点还是小点。

漏娃家的水窖口用一方石块盖着。那石块是破了的一角牛槽。那牛槽在西院墙头放着。漏娃父亲在世时候,牛槽架在半人高一溜砖台上。牛卖掉了,砖台被拆掉。那牛槽虽是石料,却先天裂了缝隙。漏娃拆牛槽下的砖头,使了全身的力气。牛槽从砖台上推得跌下去,裂开的那一角从牛槽上断开了。水窖做成,漏娃先拿水瓮的木盖来试。那木盖,圆形,厚寸余,灰尘的浸渍,不住地擦抹失了原有的木质颜色。圆形的木盖放在方形的水窖口,盖不严实,又不经雨淋,特别是孩子们一掀就推开了。漏娃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看见从牛槽上跌下来的一角,提起来放上水窖,将水窖遮得毫无缝隙,最放心的是孩子们挪它不动。漏娃喜欢地看着,原来这一角牛槽还有用场。

做好水窖的人家,照墙头或者电线杆的电话打过去,突突突的拉水车,一路开进村来。拉水车喝醉酒似的,一边走,一边可着劲儿唱《十五的月亮》。那卖水的,一辆三轮,上面放一大铁罐。一罐水,二十块钱。长的橡胶管子,从门外拉进来,或者从墙头递过来,院里的水窖里头叮叮咚咚地响起来。村里各家有了水窖,卖水的三轮车隔三岔五唿唿啦啦开到村里来,《十五的月亮》响在村里的角角落落。

漏娃儿子上学那年,女儿在村里小学上二年级。漏娃女儿像以往披散着头发,在巷子里跑来跑去。她的头发上别着一个发夹,那是漏娃从街上给女儿买了来。漏娃对女儿念书不当一回事。他看女儿念书也不像那么回事。女儿不喜欢看书,上学不是寻不见本子,就是找不着铅笔。她读书也不认真,常常从学校里逃出来。

儿子到了上学年龄,漏娃送他到学校。女儿的名字是小姐姐取的,漏娃姓蒋,女儿名叫蒋灵灵。有了儿子,小姐姐说应该请算命先生。

漏娃听小姐姐这样一说,眼前一亮,觉得小姐姐这个提法好。

这天逢集,街上人来人往。街两边,生意人摆出各样儿地摊。漏娃在一个摊位前蹲下来。那摊主坐着一张小板凳,看着来去的行人。他五十岁左右,戴墨镜,头上一顶细辫儿草帽。草帽檐小,阳光从摊主的鼻头上跌下来,落到下巴上,落到他跟前摊开着的一块白布上。那白布被风吹日晒底子变成黄色,布上面用墨字写得密密码码。有几个大字看得清晰:算命——取名。

漏娃在那块布前蹲下来。

那戴墨镜的人问:算命?

漏娃摇摇头,说:取——名。

漏娃说话不曾结巴,却在算命先生跟前,话中间打了个结。

算命先生深深看着他,给女儿还是儿子?

儿子。漏娃说着,身上莫名地抖了一下。

算命先生问了孩子的生辰八字,伸手在指头上推算半天,一边推算,一边说给漏娃听。漏娃哪里听得懂,只一边听一边睁大眼睛看着那算命先生,将头点着,鸡啄米似的。

算命先生说了有半个时辰,在一张纸上写了三个字:蒋奇飞。

漏娃接过那页写着字的纸张,小心地折叠,装在胸前的口袋里,拍拍,然后从另一口袋掏钱给算命先生。

漏娃觉得真没白化钱。第一天送儿子上学,那蒋奇飞一看见校门,自己就跑进去了,像是到了他梦想中的地方。蒋奇飞学习用功。放学,他将书包在胳膊窝下一夹,一路走得疯快。

蒋奇飞站在幼儿班的队伍里,身上的衣服虽说穿得扭歪,洗得不是很干净。但这个孩子白净的脸蛋,红痛痛的耳朵,两挺如漆的眉毛,眼睛又纯净又明亮。他是队伍里的佼佼者,任谁看都不会相信他是漏娃的儿子。村里人明明知道他是漏娃的儿子,也还有几分不相信。

蒋奇飞不像别的孩子淘气,更不像男孩子成天踢腿打架。他除了跟同学说几句话,时间全用在学习上。学校的老师喜欢这个孩子,用好奇的眼神儿关注他,不由得要跟他说几句话。

蒋奇飞越级从学前班升成二年级学生。这是村里从不曾发生过的事情。他来去学校还是将装着书本的书包,夹在腋窝底下。放学了,他一路小跑回到家里,看到台阶便掏出书和本子来。他掏书和本子有那么点急不可耐,像遇着紧火的事情。他写作业从不拿腔作势,在一块石板上写,在一个木板凳上写,有时候会趴在院里盖水窖的牛槽角上写。夜色降临,对面看人模糊起来了,星星出现在天空。那孩子趴在书本上,在填写或者在抄书,像是生长着一双夜的眼睛。

漏娃院里的石榴花鲜红地开放,一院的春色。灵灵披着头,在院子里用榆树的细枝儿编着玩。她的头上落着枣花,一跑被风吹着。她每天都要从石榴花上折下花朵来,玩玩撕掉了。院子这里那里有红红的石榴花叶片儿。她常常一个人玩,拿细细的树枝杆编一个笊篱或者花篮,啪啪啪飞跑到写作业的蒋奇飞跟前,摇摇他说:快看,看姐姐手里编的这个是什么!

蒋奇飞趴在水窖口那一角牛槽上写字。他不听姐姐的,连看也不看一眼。每天放学,水窖口上那一角儿牛槽成了蒋奇飞写字的地方。星期天,蒋奇飞也夹着书包到那里写字。蒋奇飞有写不完的字。如果不写字,他便将头低在书本上,一边看,一边嘴巴不停地念。

这年暑假开学,村里小学校撤销了。漏娃对于小学校撤销是不满的。女儿不上学,漏娃不当回事儿。可儿子不能不上学呀。学校撤销,儿子上哪里上学呢?

儿子喜欢念书,漏娃有了精神气,模样儿年轻了,走路像风飘一样,两条胳膊前后摆动。那一股轻松劲儿,尽情诉说他有一个聪明的儿子。

小姐姐镇上的学校不撤销。他去小姐姐家商量。小姐姐说那还用得着商量吗?蒋奇飞当然来她家上学了。

蒋奇飞在镇上的学校念了一年书,又跳了一级。漏娃一心一意供儿子读书。蒋奇飞在镇上的学校传开了,说是个神童。同班羡慕蒋奇飞,别班的同学争相到蒋奇飞坐的教室窗口观望。蒋奇飞走在校园里,同学们指点着说:就是他,蒋奇飞。

蒋奇飞成了学校的名人。用老师的话说,这个孩子用不了几年,就是一个大学生。

大学生是村里人梦寐以求的。漏娃的小姐姐听到这个话,将信将疑。他们蒋家真的要出一个大学生吗?她为这个自豪,蒋奇飞是蒋家的孩子,只要能听大家这么说说也是好的。她将蒋奇飞在学校里成一个红人的话,讲给漏娃两口子听。漏娃听着,鼻子突然一酸,两眼睛红了。小姐姐鼻子也酸疼酸疼的。小姐姐说:漏娃,咱爸妈如果在世,听到这些个,可不知道该怎么高兴呢!姐弟俩这么对着话,又是心酸又是高兴。

镇离漏娃村子五六里地,不远也不算近。漏娃每天上班,但他想儿子,为每天不能看见儿子提心吊胆。夜里好几次梦见不认识的什么人架着儿子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吓得漏娃常常在深夜惊醒过来。为了儿子蒋奇飞,漏娃想要买手机。

手机流行起来了。村里的蒋鹏跟他一个厂上班,年头新买了一款手机,别在裤腰带上,铃声一响,他将手伸到裤腰带上,神气地从手机套里掏出手机来,很大声地说话,像是要厂里每一个人都听见。有手机的大多在裤腰带上装个套子。漏娃可不是显摆的人,如果不是想儿子,他可不要买手机。他攒钱,花到更实用的地方。

这天,他坐车来到城里。城里到处是车辆的喇叭声,街道上的人比镇上的人多,街道两旁的店铺也多,手机店一个挨一个。漏娃在店外转来转去,终于踏进手机店。他去县城,手里拎着他那个布包。他将布包口用带子束住,捏在手里。漏娃站在手机柜台外,透过玻璃看里面的各色手机。手机大小不同,颜色也不一样。服务员拿一部手机出来,没完没了地介绍。漏娃呆愣愣看着,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手机,看了看,又递回去,说多少钱?服务员说:980元。

漏娃低头隔着玻璃柜台,看各款手机标价。他看见一款上头标着589元,想他一个月五百块工资。掂量一番,漏娃买了一款389元的手机。这让他有赚了一小笔的喜悦。漏娃配上手机套。漏娃可不是见样学样,他害怕手机丢了,有个手机套,手机就有了着落。

从此,漏娃裤带上也带着一个手机套。当天晚上,他给姐姐打电话。小姐姐将电话给蒋奇飞,说:奇飞呀,你爸爸电话,快接快接。

蒋奇飞奔过去接听。漏娃听到儿子在电话那头说话,眼睛睁大着。蒋奇飞听电话的神情,像是发生了顶神奇的事情。通完电话,蒋奇飞问他爸爸怎么能打电话了呢?

姑姑说你爸爸买了新手机。

蒋奇飞听了很高兴,原地跳了一下。他说将来要给爸爸买一架飞机,让爸爸妈妈坐。

漏娃小姐姐傻眼了,看了蒋奇飞好一会,喜欢地说:只想着你爸爸妈妈呀,不要姑姑坐呀。

蒋奇飞跑过去,搂住姑姑的脖子,说当然要姑姑坐,姑姑姑父都坐。

小姐姐紧紧抱住蒋奇飞,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又一口,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晚上打电话,小姐姐将这些话转给漏娃听。小姐姐说着高兴得哭了,说漏娃啊,你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

漏娃的心放下来,他时时可以拨打电话。小姐姐也时时能够联系他。他用手机每天给小姐姐打一回电话,有时候一天打两回电话。

漏娃买了手机,又买了电车子。漏娃在校门口看见接送孩子的家长骑电车子。他想也应该有个电车子。漏娃骑着电车第一次接儿子蒋奇飞,看见儿子欢喜的小脸,幸福的感觉像吃了蜜一样。

蒋奇飞小学四年级参加小学五年级升学考试,以第一名的成绩,录到县城重点高中,全县轰动。镇上的人们都在热议这件事情。漏娃的村庄整个蒋姓家族因为蒋奇飞被人们挂在嘴边。村里人奔走相告,一片沸腾。

这年蒋奇飞九岁。他不只是分数考得高,模样儿长得愈加聪俊。

这年暑期,镇上有初中铺导班。漏娃小姐姐要送蒋奇飞上辅导班学习。她对漏娃说孩子学习顶优秀,可是年龄小,课程越来越难,又是要到县城中学念书,不能让蒋奇飞到新的班级里吃亏。漏娃小姐姐比漏娃的决心还要大,她做梦都梦见蒋奇飞考上大学。

可是,蒋奇飞不上铺导班。暑期放假,漏娃来看他,他撵着要跟漏娃回家。

他说他想妈妈。

蒋奇飞还真是想妈妈,回到家,抱着妈妈。

春巧看到儿子,忽然就掉下眼泪来。蒋奇飞睁大眼睛看着母亲落眼泪,将头可着劲在母亲膝盖上噌。

村人听说蒋奇飞回来了,纷纷从家里出来。女人们手里纳着鞋底或者织着毛衣。她们三五成堆站在巷头议论着,有的径直来到漏娃家里。

蒋奇飞不过就是一个孩子,但他们就是要左看右看,问这问那。她们看着蒋奇飞,一个问:你怎么就考了全镇头名呢?一个又问:你的脑瓜怎么就那么灵呢?

蒋奇飞的一对黑眼珠子提了老高,望着问她的女人。

一个女人说看你们问的那些话,孩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在蒋奇飞头上抚一把,说:你要到县里高中念书,也能考全第一吗?

蒋奇飞拉着春巧的手,很认真地点了一下头。乌黑的眼睛又明亮又纯真。

女人们惊讶地瞪大眼睛,说这孩子胆气真大。

蒋奇飞要漏娃借来初中课本,在家里自学。村里人来漏娃家里,要蒋奇飞教他们孩子读书。孩子们放暑假,下水池爬崖头,每年暑假都有磕磕碰碰。安顿他们学习,他们便不到处去野。

家长们羡慕蒋奇飞,一心要蒋奇飞把他们家的孩子往好里带。这家的孩子送来,那家的孩子也跟来了。漏娃家的院子每天跑来很多的孩子。孩子们自带板凳,几个孩子凑一张桌子。

漏娃一开始是有顾虑的,院里跑这么多孩子,这不乱了套吗?他每天去上班,春巧又照管不了这些孩子。可这是村里人看得起,他怎么好拒绝呢?

头两天,孩子们拘束着,各自在桌前安静写作业。他们记着家长们的教训,充满对蒋奇飞的崇拜。蒋奇飞能学得那么好,他们怎么就不能学得像他那么好呢?他们一个个怀抱雄心壮志,也要像蒋奇飞一样将来考上大学。

过了两天,漏娃下班回来,发现院里的枣树石榴树被孩子们动过了。漏娃知道给春巧说没用,为这样一点小事,说给孩子们的家长,碍于情面。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张网络,那张网齐到院子的水窖跟前,将枣树与院子隔开。网络底压着石块,足以让孩子们挪不动。漏娃赞叹自己有办法,那网络像一堵墙,枣树与石榴树安静地待在网络那边。那枣子一颗一颗红屁股了。石榴长得小孩子拳头大,很繁盛,成双结对。

漏娃每天早上馒头就咸菜,吃完上班了。早饭后,孩子们陆续来到漏娃的院子,他们写半天,便要东张西望,说话乱跑。有几个孩子跳起来,在院子里嘻闹追打。春巧从屋里出来喊他们,孩子们一看是春巧,越加地打闹起来。他们把蒋奇飞裹在里边,要蒋奇飞评理。

太阳火红地照上院子净光的土地,蒋奇飞满面痛红,热汗直淌。他先说这个没理,被指责的孩子眼睛瞪起来,向着蒋奇飞。蒋奇飞又说那个没理,那个眼睛又瞪起来。蒋奇飞捏一下鼻子,甩袖而去,舞动着胳膊,说你们争吧,要打架上你们自已家打去。

蒋奇飞说着去写他的作业了,耳边一片闹哄哄。有家长听到吵闹,进来训斥,能安静一会儿。家长前脚走,孩子们又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起来。

漏娃这天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骑车出门。漏娃上班,每天下午四五点回来,有时候加班到晚上六七点钟。这天,漏娃刚到厂不多会,接到电话说家里有急事。漏娃一路骑到家门口,看见门里门外涌满着人。他的头一下子涨满了,眼前黑了一下,慌乱着脚步,将车放好。

女儿朝他扑过来,说弟弟掉水窖里了,掉水窖里了!

漏娃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他从涌动的缝隙看见院子里有一页席子,席子上用被单盖着什么。他心里“唿啦”一下子,膝盖闪了两闪,身子趔趄着。几个男人过来,拦腰抱住他。现在,他完全清楚发生了什么。漏娃的脑子一下子忽地凉了,一下子又忽地热起来,像血涌了满脑子。

两三个男人抱着漏娃往后退,漏娃挣扎着说让他看一眼。抱他的男子七七八八将漏娃抬起来,按住他,往外走。漏娃挣扎着说让他看一眼。他们说看是没有用的,看能顶什么用呢?

漏娃放声嚎哭。

漏娃被送到医院,昏迷了三天。

蒋奇飞跌进院里的水窖,淹没了。出事那天,孩子们一样是饭后来到漏娃的院子,一样写作业,然后争吵打闹。可这一天,孩子们玩一个新花样。他们比赛谁能将那一角牛槽用手提起来。院里孩子多比蒋奇飞大。他们有的念四年级,有的念五年级,看着都是一个半大小伙子了。这在蒋奇飞眼里,他们的身板像将军一样。但蒋奇飞心里对这些大身板的孩子,带着些儿轻视。他们吃得肥壮,总想着捣蛋闹事。他们把院里的土踢得飞扬起来。他们的心根本不在书本上。蒋奇飞不明白他们家长为什么硬是要他们学习。蒋奇飞对于他们装模作样问他这道题怎么做,露出鄙夷的眼神。蒋奇飞有一句口头婵:

连这个都不会?!

这个谁都能听得出来,就是说你真是太笨了!

蒋奇飞这样说,漏娃听到好多次。漏娃回头望着蒋奇飞嘻嘻笑。那嘻嘻的笑声是对儿子的夸奖,是漏娃从心底里升起的骄傲。漏娃精神起来,尽管早饭只是馍馍咸菜,可是,他就是胖了,胖得漏娃自个儿都不习惯。漏娃的高个子,一胖,肚子起来了,看着都有那么一点富态。

对于蒋奇飞,他这样说是觉得书本上的题都应该自己解决,他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题他们为什么要打扰他。当然,小孩子的那点骄傲也还是有的,神色里毫不隐瞒地带着那么点盛气凌人。

蒋奇飞不喜欢别人打搅他,觉得这样很讨厌。他的脑子像一部正运转的机器,被人打搅,着实地让他冒火。孩子们打闹的时候,蒋奇飞害怕拉上他。蒋奇飞脑瓜好使,身子骨却纤细。打闹的孩子奔到正演算着的蒋奇飞跟前,不管愿不愿意,伸手一把将蒋奇飞拉起来。蒋奇飞拧着眉头,手在被提的肩头拍打两下,又随手提一把裤子。似乎被这一拉,他的裤子被拉脱掉。蒋奇飞这时候常常要闹翻脸。他口气很冲,嚷那提起他的孩子。蒋奇飞话一急脸红,结巴起来,唾沫星子不停地往出溅。但蒋奇飞翻脸顶什么用呢?闹架的孩子推他一把,一骨脑将为什么打架讲给蒋奇飞,要他评理,像是他们来蒋奇飞家里写作业,蒋奇飞评理才算数。

蒋奇飞被推得气像是噎住了,现在又要让他评理。他将胳膊一轮,扯回他被紧紧拉住的胳膊。他说不管,边说边狠狠地坐下去继续写他的作业了。

蒋奇飞这个样子,孩子们看着很生气,他们说这是你蒋奇飞的家你不管谁管?蒋奇飞你太得意太不给面子了,学习好怎么了?学习好就这么不讲理吗?因为在你家写作业就要受欺负吗?

孩子们写作业写得烦心,有孩子打架,一个个去围观。其他的孩子看着大家都不学习,放开手脚在院子里踢打,院里吵叫声连天。有一个走到那堵网络墙,从网眼里看封在里边的枣树石榴树。有一个孩子看,两个三个孩子都跟过去,那里站了一排。枣子红了多半个了,石榴撑得鼓鼓的。孩子们看着,将舌头勾出来,舔舔嘴唇。有一个忽然在水窖口旁边蹲下来,用手将那一角牛槽提起来。他试了一下,孩子们过来都要试一下。他们比赛着用手提那一角儿牛槽,看谁的劲更大。

蒋奇飞在演算,他的额头上出了细细的汗珠。孩子们哄嚷成一团,并没有打搅他。他一边看书,一边在本子上推算。小小的年纪,他的眉心拧结起来。蒋奇飞姐姐灵灵跑来拉蒋奇飞,蒋奇飞轮了一下胳膊,看见是姐姐。

姐姐说他们在看咱家的枣树石榴树,他们想偷摘咱的枣和石榴,还动咱家的水窖盖。咱家的水窖盖给提起来了。

蒋奇飞站起来,直奔水窖。孩子们围着水窖口相争,都想一试身手。那提不动的孩子,不肯服输。提得动孩子,提上了瘾,提一次还想着下次能提得更高。那一角牛槽在孩子们眼里忽然成一个金元宝。

蒋奇飞从围着的堆伙里挤进去,一个个推开他们,说不能提,都不准提。那是他们家水窖。

孩子们正争在兴头上,哪里顾得上蒋奇飞说话。他们推蒋奇飞到一边儿。蒋奇飞被这一推,火冒三丈。他挤进去,双手可着劲儿摁在那一角牛槽上。一伙要提牛槽角的孩子可着劲儿你争他抢。眼看着一角牛槽一点点在动,蒋奇飞扑下身子趴在那牛槽上,只听“扑嗵”一声。

那是一声闷响。孩子们随着那声闷响,愣住了。他们看见眼前洞开的窖口。先是一声惊叫,随后多少声的惊叫,孩子们四下散开,一溜烟跑回他们各自的家。

灵灵棱睁半天,一声尖叫,扑向屋门,从屋里拉出母亲春巧,说弟弟栽到水窖里去了。

春巧被女儿拽着,来到窖口。水窖口揭开着,阳光洒在水窖口,努力想从窖口探进去。她看了一眼院子,院里的孩子们跑得一个也不见了。

女儿让她看水窖。

春巧趴到水窖口,看见那是儿子她熟悉儿子穿的背心。儿子像一只鸟儿,面朝下,趴在水面。春巧尖声喊:

奇飞,奇飞呀。

春巧喊着,那是非人的声音那声音人一听毛孔炸开。春巧跪在水窖边将一只胳膊伸下去,连同膀子伸下去,几乎是半个身子伸下去。

村里人跑着从漏娃门里进来。他们将春巧一把拉开。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孩子从水窖里打捞上来。

“蒋奇飞,我儿子。”春巧说。“儿子掉到水窖里了,儿子在写作业,怎么会掉到水窖里呢?”

春巧不知道在问谁,院里的人没有人能回答得出。

蒋奇飞写字的那张桌子空在那里,桌上的书本被门外的风吹得一页一页翻动。

春巧撕闹着到孩子跟前。一伙的女人们抱着她。女人们一个个哭起来了。她们说多好的孩子,多可惜啊!

春巧挣脱不了她们,便低头在她们的胳膊上咬。一个女人“啊”得一声,放开了,另一个女人也放开了。春巧抱住一身是水的蒋奇飞,看孩子的脸,看孩子的眼睛。她拍打着孩子的脸。春巧呜呜哭着,靠着儿子躺到地上,紧紧地抱着死去的蒋奇飞。

一伙的女人又去拉她。当听到众多的人说孩子死了,醒不过来了。春巧被电击一般,浑身哆嗦着,双眼里像镶了两颗玻璃珠子。

一伙的女人将她的手从那孩子身上拿开。村里人惊讶一个女人手腕上的力气。但众人还是将那孩子从春巧手里夺走了。在孩子脱开春巧那一瞬间,春巧“哦”的一声,身子软下去,脸一点点转青。一伙的女人又是捏鼻子,又是撬嘴巴,一个女人急忙舀了水来,从撬开的嘴巴里灌下去,“哇”得一声,院子里又一次响起悲惨的哭叫。

漏娃在医院,小姐姐陪着。小姐姐两眼圈发黑,嘴唇发干,一说话就哭成个泪人。她用手时时要抚一下胸口。如果不是弟弟躺在医院,一副遭罪的模样,她真想上去打他两个耳刮子!小姐姐要响亮地喊着漏娃的名字,骂他是个没福份的!暑假里孩子如果在镇上补课,哪里会出这样灾祸呢?

可是,面对昏迷中的漏娃,小姐姐只有流眼泪。

漏娃在医院里醒来,对小姐姐说他要回家。

小姐姐陪他回来。春巧的母亲在。春巧的母亲拉着小姐姐的手,哭得哆哆嗦嗦,说眼看着漏娃要熬到头……呜呜呜……。

小姐姐与春巧的母亲相对垂泪。

漏娃沉默半晌,他让小姐姐回去。

漏娃当天就去上班。以后的每一天,村里人看见漏娃像从前一样,每天早出晚归。漏娃头发渐渐白了,不到半年,头顶雪片儿一样。他见人没话,比他没生出儿子以前还不如,他的笑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春巧不像往常凑到女人的堆伙里来了。她躲着女人,不出院门儿,最多在院门口站站。过路人跟她说话,她不理睬,像是跟全村人结了仇。看见门口坐了众多的女人,她狠狠地盯着,那模样让人想起她去世的婆婆。

春巧发现从她门口路过的男孩子,会扑上去一把搂住孩子,不知轻重地在孩子脸上亲。被逮着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娃娃们少有到那院门口经过了。

女人们说春巧疯了,不如送到疯人院!

灵灵倒是与以往不同,有了女孩子的稳重和害羞。她将自己头发梳起来,还帮春巧收拾头发。她也知道收拾家,每天擦擦抹抹。现在,家务活全靠十三岁的灵灵。

村人们发现春巧肚子大起来了。村里人议论说漏娃想儿子想疯了,春巧疯成那样,生的孩子能好吗?又有人说,春巧本来是个憨憨女人,可她不是生了蒋奇飞吗?

那不一样。村里人议论说,那个时候,春巧不像这样疯。村里人可惜蒋奇飞,说蒋奇飞如果长大了,这家人真得换模样。又说漏娃穷命,守不住那么好的孩子!

春巧还真又生了一个儿子。漏娃小姐姐来过几回。漏娃小姐姐似乎没多大劲气似的。漏娃脸上多少有了笑模样,每天上班又像以前脚步得劲儿。但这个新生的孩子,似乎占不住春巧的心,更不用说减轻她的疯病了。她先是害怕似的,瞪着小孩子看好半天,一下子撂开手,像是被火烫了。她对这个孩子提不起热情,看这个孩子像陌路人。给孩子喂奶,是春巧母亲端给她,只有这个时候,春巧对这个孩子才有了亲热劲儿,许是她幻想起当年的蒋奇飞。

村里的女人们好奇地来漏娃家里看他新生的儿子。她们说这个孩子比那个蒋奇飞模样还要好,只是眼珠儿不像蒋奇飞活泼。

春巧自蒋奇飞出事后,很少出来,看见女人们扎堆儿聊天,不去掺和。有时候,她两手抄在身前,在门口站着。她脸上丢失了笑意了。眼睛出神地望着前方。她的衣服原是不伦不类,还算齐整。现在,她的衣服穿在身上,衣服的扣子全是错扣了。

这孩子到了上学年龄,新生幼儿园两年成了三年。幼儿园有专车接送。每天早饭后到各村接上孩子们,下午放学又专车送回来。漏娃新生的这个儿子,漏娃不再请算命先生取名。先生取的名字好,蒋奇飞怎么会落得那样的下场漏娃忘不了蒋奇飞,他自己给这个儿子取名叫蒋成飞。

门前是一条南北路,路南头横着大片的庄稼地。春巧站在院门口,眼神朝前。那里是一片金黄的麦田或者成片的绿旺旺的玉米棵。路过的女人跟她搭话,她答非所问,总是那一句:在等蒋奇飞,蒋奇飞星期天要回来了呀。

一只小狗汪汪汪地跑过来,边跑边往后头看,像是挨了打。狗的叫声没惊到春巧,倒是蒋成飞一边看着跑远的小狗,一边拉春巧的袖子,说:我是蒋成飞,你老喊蒋奇飞!

春巧不动,又重复一遍她说熟了有话。

村里的女人们说,春巧原是半傻的,现要全傻了。

吃过早饭,漏娃送蒋成飞上车。蒋成飞不情愿地紧紧抱住漏娃电杆一样的长腿,抵死不松手。漏娃死拉硬拽,直闹到在蒋成飞屁股上拍几大巴掌才给安顿到车上。车启动了,载着村里的娃娃们,也载着蒋成飞哇哇哇的嚎哭声走远了。漏娃听不到村里人像赞叹蒋奇飞那样夸奖蒋成飞,他看到村里们相互递送的眼神。

下午,漏娃提早下班,站在村口等学校的专车,接儿子回家。漏娃接到儿子,看儿子身上没有书包,问他的书包呢?

漏娃赶紧上车寻找,终是找不着。他从车上跳下来,又问别的孩子:看见蒋成飞书包了吗?

孩子们对他摇头,嘻嘻嘻笑。

漏娃急白脸地问蒋成飞:书包呢?

蒋成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嘻嘻嘻笑起来。

孩子们看蒋成飞嘻嘻笑,说蒋成飞丢书包了还笑。有一个孩子说蒋成飞回来时候没拿书包,书包放在桌子上。又一个孩子说蒋成飞挨老师打了,他老是不写作业。老师罚他站,他不站。

漏娃不喜欢听这些,拉着蒋成飞一路往家里跌跌撞撞走去。漏娃一路走,卯足的劲头像自行车胶袋上扎上一根钉,慢跑气。

蒋成飞才上两星期,老师叫漏娃。漏娃小心翼翼去见老师,老师皱着眉头,为难地说:你孩子一天尿好多次裤子,孩子都不跟他坐同桌。你领孩子回去吧。

漏娃给老师说起好话来。这是他第一次说好话,竟然说得情真意切。孩子总留在学校里。漏娃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擦把脑门子上的汗,忧心得厉害

幼儿园上满,漏娃跟小姐姐商量,让儿子上镇上的小学。漏娃想儿子上了小学或者还能跟蒋奇飞一样好。

但漏娃很快就松下劲气来了。这个儿子跟蒋奇飞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蒋奇飞像这般大小,回来搂着个书包,头低在书本上,又是抄写又是演算。这个蒋成飞不是这样儿的。星期天,漏娃满怀希望接他回来,他还是要丢书包。

小姐姐被学校老师叫了好几次。学校再叫,姐姐给漏娃打电话。

老师是一个年轻女教师,在漏娃看还是一个小姑娘呢。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对漏娃说:家长不能只管自己赚钱,还得搞好家教。

漏娃一边听教训一边心里不平,满面痛红诺诺着从教师房里出来,将头摇了几摇。他想当老师的,孩子在学校教育不好,安排家长教育,家长教育还要学校干什么,要老师干什么?!

漏娃想着,恨不得转回去,将这几句戗到那女教师脸上。

蒋成飞滚爬着到三年级,老师叫来漏娃很恼火地对他说:蒋成飞上课自己不安分不说,还逮蚂蚁逮虫子招惹别的同学。班里有个蒋成飞,老师们整天课都没办法上。蒋成习没法留在学校,你带回去吧。

漏娃听到老师这样说,傻那儿了。他想自己也不是好学生,可那会老师从不叫家长。现在,几次三番叫家长不说,还让家长带孩子回家!

漏娃的理想完全破灭。他感到眼前一黑,站在那里颤抖起来,指着那个训斥他的女老师,咬着牙说:都是因为你这个女老师,我儿子蒋成飞的学习才一天不如一天!你这个女老师,真是坏,真是太坏了!

漏娃一边指着她,一边拉着儿子蒋成飞出了学校。他听到那个女老师尖声哭叫起来,说难怪养了这么个疯儿子,原来爸爸就是个疯子!

漏娃从学校里骂出来,断了蒋成飞的后路。他后悔刚才说的那些气话,他得供儿子多上几年学,如果有一天,他能成蒋奇飞呢?

可是,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蒋成飞从学校回来,整天在村子里悠荡。他手里握着树条儿,走到哪里抽到哪里,抽墙头抽马路。他用石子儿砸人,砸着了哈哈大笑。他用石头了砸老汉的光头。这个是可气的。一个老汉面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拿他有什么办法呢?那些光头的老汉看见蒋成飞,躲着走。

有一回,漏娃看见了蒋成飞一手摇着杨树枝,一手飞出一颗石子,落到正走着路的老汉的头上。漏娃扑上去就打。那蒋成飞跳着脚跟漏娃对打。漏娃一把夺过蒋成飞手里的树条子,照着蒋成飞没头没脸地抽。漏娃一边抽一边眼红鼻子酸地哭起来了,说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坏儿子?

蒋成飞挨着抽,用手摸着被打疼的胳膊,被抽的屁股,喊着漏娃的名字,说漏娃你就是个坏儿子,你这个坏儿子养了我这个坏儿子!

漏娃一边哭,一边扬起树枝满巷子撵着抽打。一伙的娃娃后面跟着,开心地哈哈笑。凑热闹的女人们也笑开了,说漏娃的儿子连他爸都敢打,这孩子有救么?

漏娃每天上班。但漏娃再也不是新娶媳妇的漏娃,也不是有头一个儿子的漏娃。现在,漏娃推着电车子从门里出来,他的步子是乏的。他的脸成长条儿了,脸上的皱纹像是突然间布满。他的背驼下来,肚子深深地缩进去。

漏娃上班的路,从原来的小学背后经过。小学校背后的深沟,被厂里的灰渣填充,从沟底长上来,阔成很宽的平展展的水泥路面。小学撤销后,不再有娃娃们的闹腾,学校的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什么人卸去。从敞着的门望进去,滚动着的树叶,无聊地在学校的院子里游荡。

静寂的小学成为遗忘的角落。但学校外边是热闹的。填平的沟铺上水泥,从前的深沟留存在村里人的记忆里。村人们对沟存有了几分念想。每天,这条平阔的公路,跑动着大大小小的车辆。漏娃骑着他的电摩在这里来来回回。他的旁侧走着呼啦啦的货车,走着拉着农具的三轮车,走着黑光发亮的小汽车。

这天,漏娃去班上。夏天的太阳,一出来就像烧着了一样,照得他眼睛发花。漏娃突然觉着他双眼被针刺一样,那是一道金光。

漏娃骑车的速度慢下来,他的眼睛被晃着了,他的脑子里出现了神话。不,一定是哪个女人掉了金耳环。村里的女人们耳垂上差不多都摇晃着金耳环。在蒋奇飞要上初中那年,他正想着要给春花也买一副金耳环,不想意外地失去了心爱的儿子。这些伤心的事情,在漏娃的头脑里停留了一瞬间,眼前的金灿灿的晃动扰乱了漏娃的心。

那束刺眼的光亮,在公路旁侧的草丛地带。深沟填平,公路两边各有一带的草地。那草地有小菊花生长着。那菊花白的红的黄的,在太阳下张开着弱小的菊瓣儿。那光亮又一次在漏娃眼前消失,漏娃将头左晃又右晃,双眼又一次被光耀着了。漏娃将摩托车停下来。旁边的一辆小车“逼”的一声从他的摩的旁一弛而过。

漏娃朝着耀他眼睛的地方轻轻地走着,他走的姿势像是要逮一只公鸡,或者是要逮一只兔子。他澎湃的心,缓缓地沿着那光前进。脸上的汗滴进了泥土里。突然,那束光消失了,眼前只是路边那一抹草丛。漏娃心内一惊,伸手在草丛里翻找。在他翻动着的时候,他失望了,看见脚前一块碎玻璃片儿。

漏娃在心里嘲笑起自己来,想着他怎么会有好运呢?

漏娃那点好心气儿一点点掉了,激动的心渐渐平息下来。他弯着的腰刚要舒展开,又一束刺眼的光亮——啊,漏娃盯着那束光,伸手在草丛中一拨,漏娃的眼睛亮了,那是精亮的一个圆球,它像躲猫猫一样,带着那么点小调皮。

漏娃抢先一步,一把抢在手里,好半天,握紧的手不敢松开。幼年捉到小麻雀,手松开,麻雀忽得飞掉了。漏娃慢慢地只松开一只小拇指,眼睛对着往里悄。他看见手心里一抹亮光,感觉到手心里硬硬的一块,在一点点变得温暖。他欣喜依次将手指一只只展开,心里一颤,愣在了那里。幼年在校园里打铁蛋的场景出现在他的头脑里。

真的是他丢失的那只精光的铁蛋么?

漏娃迷惑地望着它。二十多年了,漏娃将它早忘记了。漏娃将它在手里转动了两下,似乎要仔细地从它身上的印迹得到验证。他看到了精光的铁蛋上那点瑕疵全身哆嗦了一下,抬头望着辣眼的太阳。他的双眼里满是疑问,像是在问太阳:这究意是怎么一回事?

太阳又升高了一截儿,耀得地面一片发白。他将眼睛从太阳处挪开,双手将铁蛋护在胸前。公路上一辆货车大大地打了一声喇叭,呼啦啦跑出他的视线。

这天下班,漏娃回到家,看见蒋成飞在门口玩手里石子儿。他将手里的石子儿,一颗一颗砸向对面的矮墙头。一只小狗出现在巷子里,蒋成飞手里的石子儿有一颗落到小狗身上,那小狗“汪”得一声迅速地逃开,跑远了。

漏娃忽然想起他小时候玩铁环编枪或者蹦木马。漏娃伸手到口袋里,摸到那精光的铁蛋,好半天没往外拿,像是回到幼年不情愿外借的状态。时间的流失,漏娃哪里还有幼年的心思呢?他的迟疑是想到蒋成飞用石子砸老汉的光头。

漏娃犹豫着从口袋里掏出那颗精光的铁蛋,喊了声蒋成飞。

蒋成飞正玩得仔细,听到有人叫他,不转身只将头扭过来。他看见是爸爸。蒋成飞每天都能看见爸爸。他翻着眼看了一眼漏娃,继续玩他手里的石子。

漏娃伸手将精光的铁蛋放在蒋成飞眼皮底下。

蒋成飞站起来,从漏娃手里接过那精亮的铁蛋。漏娃害怕蒋成飞将手里的铁蛋向他砸过来。这样想着,脑袋左右晃了两下,像是要躲僻。

漏娃看见儿子眼睛亮了一下,看见儿子将铁蛋在身上的衣服上擦擦。漏娃承认那擦的动作跟他小的时候的动作真是像极了。他惊讶地发现儿子用感激的目光瞥他一眼,将那颗铁蛋小心地装进口袋里,宝贝似的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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